吴敦从头细说“江南案”
即将于明年初在中国大陆首播的新版电视剧《天龙八部》,是来自台湾地区的吴敦(64岁)的最新制作。投身影视制作20多年的吴敦,大部分时间在大陆发展,周杰伦主演的《大灌篮》、林志玲主演的《刺陵》等影片,都出自他的手笔。
2013年9月,在上海虹梅路附近一处私宅内,吴敦接受了联合早报网的专访。小区两侧路边停满了居民车辆,十分拥挤,俨然是上海城市快速发展和早期设计不配套的缩影,吴敦已在此居住10多年,作为老住户,既习惯了这里的场景,也早已习惯大陆的环境。
吴敦初见面就开诚布公:“什么都可以问,没什么不可以谈的。我讲的统统是真话。任何事情一定要找到当事人,当时的过程和遭遇,哪是一个局外人能了解的呢?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最清楚。”谈吐豪爽、声音洪亮,为加重表达自己的强烈情感,言谈间不时夹杂几句国骂,提醒人们对他昔日“叱咤江湖”的记忆——曾经的台湾黑帮竹联帮大佬、1980年代轰动一时的江南被刺案主犯。
吴敦一直不后悔自己参与刺杀江南。在他的心目中,他认定江南是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特工,同时又替两岸做事,是台湾情报局的叛徒,而自己是“为国服务”,“我觉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得到的资料就是:他是情报局的叛徒,曾经做过一些事情。情报局杀叛徒,很正常,全世界的情报局都在杀叛徒,不要让内部的人萌生叛意。”
“蒋经国曾说能早放就早放”
因为江南案,吴敦被判无期徒刑,但只坐了六年半的牢。吴敦说这和蒋经国有关。蒋经国曾和王惕吾(蒋介石侍卫长出身、前国民党中常委,台湾《联合报》创办人)讲过,这几个人如果能让他们先回家,就让他们先回家。正是有了蒋经国的这句话,“第一次减刑条例的时候,就把我们加进去了,减成15年;到蒋经国死的时候,把我们再减一次刑,变成十年。十年里可以假释,所以六年半就回家了。减刑条例可说是为我们减刑的。”减成15年时,郝柏村任“行政院长”,针对党外人士特赦名单没有陈启礼和吴敦,“我们就抗争、反弹,郝伯村派了调查局的处长来,要我们不进行大型抗争,6个月之后就让你们回家”。
参与江南案“是个命”
其实,吴敦并非一开始就参与江南案之中,他自认“是个命”。“陈启礼是我们的老大,我那时在台湾出了事,结婚也没结成,心情很不好,去美国散心。陈启礼从纽约回来,我们又去拉斯维加斯玩。路上陈启礼说你帮我去办个事,因为有人临阵脱逃,少了个人。他很信任我,我们就一起去旧金山谋划。陈启礼给我关于江南的资料,他要和我一起去执行;我说,你是老大,只能坐镇,不能亲自动手。就从洛杉矶调了董桂森,我们两个人就执行这个任务,这个名单情报局也接受了。”
“任务”执行完后,他们烧掉所有资料,回到拉斯维加斯,全身而退,没留下任何证据。“但情报局一直希望我们回来,怕我们在外面掌控不住,变成一个新的丑闻。因为情报局用黑帮去杀叛徒,是冒很大的风险,就逼我们回去。述职报告做完,还拿钱给我们,但我们没要。”
后来之所以案发,吴敦说是因为1984年底偶然的“一清专案”扫黑行动,“陈启礼是黑社会第一位,从住处搜到了述职报告,就丢出个江南案来。当时陈启礼跟他们说,不要公开,让记者知道了就是丑闻。”
惊心动魄的案情在吴敦的讲述下,厚厚的幕布一点点透出亮光:“情报局是‘国防部’的,和扫黑的‘国安局’两个系统,指示‘警政署’执行。陈启礼被抓,我们就准备跑到香港,但我到了高雄海边想想不对:问心无愧,干嘛要走?陈启礼一人在里面需要人印证,不然死无对证。我就回来投案,通过刘家昌(著名电影导演)找警备总部的一个上校投案。约了第二天早上八点投案,我12点到台北跟警总打了电话,当晚就把我包围起来,怕投案影响太大。抓了之后移送到调查局,就面对审讯。”
在从调查局移交“国家安全局”的过程中,吴敦他们判定此案是“国安局”对外泄的密,和当时的局长汪敬煦有关。“我们做了一个假证据。回台湾之前,陈启礼让我们把整个过程做了两卷录音带,我和董桂森找一个最好的朋友,将来保命的时候拿出来。我的交给刘家昌,小董的录影带交给张安乐。调查局问有几卷录音带?我们就说有三卷,其实只有两卷。而从调查局一到‘国安局’第二天,新闻就出来了,一定是‘国安局’的问题。”陈启礼和吴敦对此非常不满,“后来我们还设计对外发布所掌握的‘国安局’丑闻,一周后就导致汪下台了”。
竹联帮老大陈启礼教他读书
“江南案”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同样成了吴敦的命运转捩点。
吴敦真正开始读书,是从监狱开始。他出身书香门第,却“天生反骨”,是一个让吴家倍感痛心的小太保。因江南案入狱期间,他读了相当多的书,才懂得体会“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以前我不能理解,以为是老爷子给我们的一个鼓励和方向。”
监狱六年,吴敦做了两件事:运动、看书。“我第一天关进去,陈启礼就和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出去后会很有名?如果像你这样,天天看武侠小说,出去以后三个月,你言之无物,没有成长,就会被大家淡忘,就会从成名的行列里被淘汰掉。要把书读好,有一些内涵,当别人来问你话的时候,你才有水平、有内容。”
吴敦从最基本的学起,“陈启礼很有耐心地教我,先学古文,看《资治通鉴》《论语》和《四书》。一开始根本看不懂,他逐字逐句地解释给我听。”他以前写信回家,常被父亲指责词不达意,错字连篇。坐牢六年后他写的一封信在报上登出来,父亲怀疑不是他亲笔所写。吴敦说,“刘家昌跟我们很好,会面时和大哥讲,你帮吴敦的信写得很棒。大哥说,是他自己写的。刘家昌很惊讶,大哥让我再写封信给他,这才相信。”
6年牢狱生涯让他蜕变,对在监狱中完成“自我进修”,吴敦颇有些自得。他称自己最擅长“引喻得当”,让大家听了容易理解,产生共鸣。甚至于出狱后,吴敦跑去中国文化学院历史系给大学生讲课,“一学期的束脩(酬金)就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爸爸八十大寿。因为我一家都是读书人,除了我一个小太保,这事(在大学讲课)能让爸爸认定,他最高兴。”
现在精力投注电影业
吴敦说,当年的他,怀抱一种理想主义,认为江湖的人要有忠义和情。出狱之后,吴敦没加入任何组织和党派。他说,“我跟党派都很好,但我都没有加入。我的理念就是‘统一’,统一中国人才会强盛,台湾的经验加上大陆的实力结合起来是一个胜算。”
如今吴敦仍坚持江湖忠义,善待身边的人,“当小弟待,当亲人待;吃苦耐劳,有福同享。”给他做事的人都跟他很久。转向电影业后,吴敦已制作了上百部电影,经历起起伏伏,现在的他对于人生、规则有了不同的理解。问他在大陆发展所遇障碍,他没直接具体说明,但说了一番很有哲意的话:“任何地方都有规定,不能把它当做障碍;如果当障碍,你就不要往前走了。只是它有规定,你怎么去符合或绕过规定,要能找出一个方法来。发展市场不是去挑战它,人家规定不能超过五层楼,你偏要超过,那不是自己撞墙?”和过去的江湖气魄比起来,吴敦显得更为淡定,“对大陆这个市场,要了解它、用它的人、要到它的市场,一起成长。”
吴敦现在精力放在武侠和宫廷题材的电视剧,这和少年时就滚打摸爬的江湖经历以及内心的江湖情怀,无疑是一种共鸣。“武侠的道义、侠义、情义,不深入不可能了解,但是中国人的文化和传承就是这样。”
回想丰富多彩、起起落落的过往,吴敦说:“我在社会上经历的是一个辛酸的、有压力、有欢愉、有满足的过程。”豪放率性、享受人生,是吴敦的信条之一。他自认,“跟我在一起享尽口福之欲,哪里有好吃的我都知道。人要享受,留了钱没有意义,儿孙自有儿孙福,所以我不会舍不得,我很大方。” 他的感情生活不出人意料地多姿多彩,也自爆追女孩子很有方法。“跟我分手的女孩子都怀念我。我很豪放,可以为了吃一碗鱼翅从台北飞到澳门,吃完再坐下一班飞机回台北。”
从黑帮到刺客,从囚犯到影视大腕,从台湾到大陆,吴敦的经历充分显示时代的印记和变迁。他说现在喜欢在上海居住,因为和年轻人在一起有活力,与此同时,吴敦还是关心台湾的事情,看着电视仍会跳起来痛斥台湾的政治乱象。“台北同龄的朋友都走了,回台北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说到家乡时,曾经轰动一时的“杀手”吴敦仍然掩饰不住一丝江湖落寞。
江南案
1984年,台湾竹联帮首任总堂主陈启礼率吴敦和董桂森,受台湾“国防部”情报局派遣,前往美国执行刺杀江南(本名刘宜良)的“锄奸计划”。10月15日上午,江南在自家楼下车房遭三枪毙命,酿成轰动一时的江南案。
谁是幕后主使?著名新闻记者陆铿认为,江南是因撰写《蒋经国传》让蒋经国不满而招致杀身之祸,坊间则传蒋经国次子蒋孝武是主谋,但没有证据。蒋孝武自1986年3月起被派至新加坡担任商务副代表,在蒋经国“总统”任内都未再在“中央政府”任职,似乎又证实了外放之说。
此案令当时的台美关系紧张,台湾坚称无高层授意而是官员独断专行,最终情报局长汪希苓、副局长胡仪敏等人落马被捕。陈启礼和吴敦则被判处无期徒刑,服刑6年后假释出狱。“江南案”引起的激昂舆情,也被视为蒋经国被迫顺应潮流,开放党禁、报禁的推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