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维礼:琴缘七十载
记者|钱亦蕉
“老太太前两天故世了”,胡维礼先生看着桌头老伴的相片道,“还好我还有这么多学生,可以天天弹弹琴,聊聊天,否则我一个人,太寂寞了。”
胡老先生大概自己也没想到,古琴这个年轻时的业余爱好,如今却是陪伴他终生的一项事业,与他的晚年生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去年是胡先生的90大寿,学生们送了他一个由六十几个学生头像组成的“九十大庆”匾额,胡维礼高兴地把它挂在琴桌背后,每每人来,都要介绍一番。其实,这里展现的只是一部分学生,据他回忆,在他这儿学琴超过2个月以上的共有208人,最小的上初一,最年长的已经70岁,真正是桃李满天下了。目前,尚在学习中的学生也有三十多个,他都是一对一的教导,所以排课表需要一大张纸来记录。
胡先生虽然已是鲐背之年,但头发还只是花白,穿上中装,弹起琴来,精神气十足。记性也好,说起当年学琴参加乐团的经历仿佛历历在目。他喜欢弹琴,也喜欢教学生,边教边与学生天南海北地谈谈,述说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得。他说:“古琴音色不如古筝响亮,琴是弹给自己听的,用来抒发内心的情感,现在有些人弹琴太具表演性和装饰性,那是违背了琴的本质。”胡先生毛笔字也写得好,用此来修身养性,大概也是他长寿的缘由。
指着墙上一幅摆着样子在弹琴的男青年的照片,胡先生笑着说这是18岁时的自己,第一次学琴时候拍的。
与琴结缘
18岁,1941年,胡维礼开始接触古琴。在此之前,他并不是一个不通乐理的门外汉。胡维礼有两个哥哥,两人都喜欢摆弄乐器,他也跟着他们“搞家生”,二胡、笛子、箫、秦琴等等丝竹,都会一点。
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到亲戚家玩,亲戚家住在嵩山路上的振平里。胡维礼在附近听到了弹琴声,他觉得很好听,就跟着琴声走,找到了对马路的34号,原来是一位先生在拉小提琴,从窗口看进去,他家墙上挂着各种乐器。拉小提琴的先生发现了探头探脑的胡维礼,就问:“侬做啥?”胡维礼答:“你墙上的琴(胡琴)我家也有。”“你会拉吗?”先生问。“会一点。”先生就把二胡拿下来,调了音,递给胡维礼,胡维礼拉了一曲“中花六板”。“你还会什么?”先生又问。胡维礼就又吹了笛子,先生连连点头,道:“蛮好,蛮好。”“如果你愿意,到我们这里来排练吧。”这时胡维礼才知道这位先生是当时上海滩颇为有名的民乐组织大同乐会的负责人卫仲乐,卫先生也是一代音乐奇才,琵琶、古琴都弹得好,民乐样样在行,箫更是无人能敌,建国后他担任了上海音乐学院的民乐系主任。
从此,胡维礼的业余生活多了参加排练一项,在大同乐会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年后,大同乐会解散了,这些人又重新成立了“中国管弦乐队(乐团)”,继续排练和演出,胡维礼在团中主要负责吹箫,后来也弹小忽雷,触类旁通,懂的乐器也更多了。
“那时排练结束,大家会简单交流交流,许光毅、罗松泉、王毓骅等会弹古琴,我觉得古琴很有韵味,他们在那边弹,我就在一边‘偷师’。”胡维礼至今清晰记得每一个同好的名字,正好当时他二哥与王毓骅是复旦大学的同学,他就托二哥向王毓骅借了一张古琴来弹。
不过,这最初的学琴,胡维礼全靠自己摸索。当时也没有琴谱,听别人弹了,记下简谱,又不会指法,而且古琴与西洋乐器不同,不是音阶音长都那么明确的,一首曲子不同琴派不同的人弹出来都各不相同。那时也没有录音录像什么的,所以如果不拜师傅,学习就非常缓慢。胡维礼还记得自己弹的第一首古琴曲是《关山月》,短短的一曲,却弹了三个月,才弹出个样子来,他跟着留声机(卫仲乐先生灌制的唱片)学,自嘲是“留学生”。
跟随吴师
胡维礼学琴也有过几次中断,一次是在沪江大学读书期间,没时间弹琴,后来毕业后在外地找到教师的工作,由于工作繁忙,又耽搁了几年。一直到1951年才又重操旧业,他开始了求好琴、觅琴谱的探寻过程,也确实找到不少旧琴谱和好琴,自称“九琴阁主人”。还有一次中断是“文革”的来临,所有琴都上交了,当然更谈不上弹琴了。
不过他与后来的师傅、虞山派一代宗师吴景略先生的交往也是发生在“文革”时期。话说“文革”后期,被缴上去的古琴乐器都陆续还回,胡维礼的9张古琴也终于重新回到主人的手中。当时很多琴要归还,都找不到主人,琴还在,人已去,颇令人唏嘘。1973年底,胡维礼又开始偷偷弹琴了。
他通过人介绍认识了石焕堂先生,他是“今虞琴社”的会员,那时候“今虞琴社”已经偷偷恢复活动了。在姚丙炎先生家里,每周日早晨9点,固定会有雅集。参加的有张之谦、吴景略、沈仲章、吴振平、冯舜钦等众人,大家一面品茗,一面交谈。吴景略先生十分幽默,他带常熟口音的话语常常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气氛非常和谐。相聚中手弹、口谈相间。胡维礼当时弹了一曲《梅花三弄》,吴景略先生听后说:“你弹的是我的谱子哇!你跟谁学的?”胡维礼告诉他是照《古琴曲集》的谱自己摸索着弹的。吴先生随即指出一些弹法上的问题,弹给他看,道:“有些地方谱子上是无法写清楚的,不能照谱子刻板地弹。”
因为胡维礼与吴景略先生回家同路,每次雅集散了他们就安步当车,边走边谈。此后,胡维礼常邀请吴先生到家里小坐,香茗对饮,以琴为伴。平日,吴先生女儿、女婿上班去了,感到家里很寂寞,所以一有空胡维礼就去看他。兴致来了,两个人一起去逛马路,时间晚了一起去饭店吃饭。就这样半师半友相交了四年,直到1977年吴景略回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复职。有一次,胡维礼开玩笑说:“你常常在琴艺上指点我,我拜你为师吧。”吴景略回道:“我早就把你当学生了。”胡维礼这个学生虽执弟子礼,但吴景略却从没有正式收过学资,于是胡维礼经常请吴先生吃肉(他好肉),以作“束脩”。
在跟随吴景略先生学习的四年里,胡维礼原来学会的《平沙落雁》、《关山月》、《梅花三弄》、《渔樵问答》、《忆故人》、《普庵咒》等曲子,都经过了吴先生重新点拨纠正,又新学了虞山吴派的独门曲目《梧叶舞秋风》、《潇湘水云》等。胡维礼后来的琴风基本都跟随吴景略先生,他也是吴先生在上海目前唯一还健在的学生。
传承琴韵
胡维礼的正业是教师,一开始在交大附中教数学,后来又进入交大数学系教授制图等课程。在交大的时候,他曾经断断续续教过几个学生弹琴,但正式开班授业是在2003年。他把琴室命名为“鸣玉庐琴室”,一开始才五六个学生,后来通过口口相传,学生越来越多,他的宗旨就是要把古琴虞山一派传承下去。也有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学一曲正宗虞山吴派的《梧叶舞秋风》。
虞山派的“清微澹远”是胡先生的追求,他也这样教导学生:“琴声要清晰,飘逸,淡泊,宁静以致远。”胡维礼教授学生的方法与一般琴馆里刻板按照琴谱教授不同,他也沿袭了吴景略先生的方法,要求看老师弹奏,听音记指法,“光按谱子弹,会很僵化,那是弹不出真正虞山派的韵味的”。
虽然已90高龄,胡先生还经常与学生们一起搞些雅集活动,弹琴会友,既把古琴艺术传承下去,又丰富了自己的晚年生活。虽说只为了娱己,胡维礼先生的古琴却弹出了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