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外,第二个桂林
阅读提示: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留住历史的记忆,就要保护好散落在民间的传统村落。
撰稿|林东林
公元1201年,广西提点刑狱并代理静江知府的四明人王正功在宴请桂林中举的学子时吟了一句“桂林山水甲天下”,成为800多年来桂林的最佳注脚。
甲天下是对桂林山水的评价,也是很多人对桂林的第一印象,甚至是唯一印象。这句诗点出了桂林的殊胜之处,然而山水的单一盛名也遮盖了桂林的其他元素,事实上在山水之外还有一个世人不知道的有着悠久文化历史传统的桂林。
能体现传统和文化历史的载体有很多,譬如衣冠,譬如饮馔,再譬如建筑。建筑,是一个地方风土人情、人文传统和工匠技艺的凝结,世人想不到的是,桂林的古建筑几乎囊括了雕刻、绘画、彩塑、造型等艺术手段,集南北美学之大成。目前保存完整的桂林古建筑有宋代所建的东镇门、古南门及翊武路宋代城墙,而桥梁堤坝最古老的莫过于兴安的秦代灵渠,民居别墅则以兴坪渔村最有知名度,它因克林顿的光临而誉满全球,其实那只不过是桂林众多古建筑中的寻常一处。
桂林,地处楚越之交,南宋以来即为西南会府,它北接湘楚勾连中原,南抵闽粤直通海外。从大格局上看,桂林只是一座偏安于西南一隅的小城,但从文化意义上来说,横亘在中原文化和百越文化之间的桂林却处于一条沟通南北的文化交融带上,由北至南,它将徽州、秦淮、中原和三秦的建筑美学南播;而由南至北,它又将岭南和闽南的南方文明北迁,形成了独具桂林地域文化特征的建筑风格。从自身而言,桂林深受农耕文明诗礼传家的影响,又有南方少数民族文化的濡染,同时近现代以来又不失西洋文化的融合,形成了独具桂林特色的建筑风范。
作为民间古建筑研究和保护专家,年已六旬的桂林古建筑学会会长周开保上世纪70年代末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系,曾师从杨洪勋、严文明、俞伟超、宿白、侯仁之等泰斗级专家,后来回到桂林从事考古工作30余年。在一次去山乡中文物考察时,他发现了桂林古民居超乎想象的美,从此醉心于对古建筑的研究和保护,20余年来他一直潜心调查研究古建筑,一个人跑遍了桂林12县5城区范围内所有有价值的古建筑,发现了无数湮没在边远山乡和荒郊漫野的古建筑,整理了大量的第一手古建筑文献资料,甚至自己花钱租下村民遗弃的古民居进行维修保护。在市场和权力之间,在保护与开发之间,他孤独地坚持着自己的古建筑保护之路。
而对游者而言,多亏了周开保先生对这些古建筑的研究、保护和推广,才让我们了解到,在素以山水闻名世界的桂林背后还隐藏了另外一个桂林。在山水都看尽之后,那才是每一个去桂林的人更应该驻足寻访的所在!
自成一格的桂林古建筑
《新民周刊》: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古建筑感兴趣了呢?
周开保:在北大考古系学习的两年使我受益匪浅,跟到的都是大师级的人物,我的班主任是严文明,研究新石器时代的专家。另一个班主任是教秦汉史的俞伟超,后来是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虽然在北大只有短短两年,但是让我在考古方面有很大的长进。影响我比较大的是杨鸿勋,他随时可以画从远古时期到各个朝代的房子样式,就在黑板上画,像半坡遗址建筑的剖面、结构,秦汉的一些建筑样式,画得非常精准。他随手可以画建筑图,我心里也起劲,在课堂上做笔记时,所有笔记都是同时配图做标示的。
学完考古以后有个困惑,在桂林做考古不像在中原,没有多少地下文物,我在桂林做考古这辈子就荒废了。后来,有一次我到一个深山里去,发现了一个像安徽西递宏村那样的房子,我学美术出身,对好的东西非常敏感,能触动神经。那里有一个水塘,水塘中间有一个人工筑的小岛,上面有野生的乌桕。我是11月去的,刚好是冬天,乌桕的叶子是血红色的,在早晨的阳光下透出来,而上面的藤蔓长出来的叶子是墨绿色,形成非常强烈的反差。这样的叶子、枝蔓配上这群古建筑,很像西递宏村的房子。而且还是清水砖,我学过建筑史,知道用清水砖做的建筑比白粉墙做的要费很多工,磨砖对缝很有难度,清水砖讲究横平竖直,墙壁一定要光溜溜的,100年不起苔藓,桂林的砖含碱性小,火候又到位,再加上砌筑工艺考究,对我很有吸引力。桂林古建筑的建筑质量,在墙体上来说是优于安徽的,桂林马头墙的造型并不亚于安徽,它的弱势在于室内的雕饰,譬如梁枋的雕饰不是普遍的精美,古代的桂林是文化、经济欠发达地区,有这么一大批古建筑已经很难能可贵。
《新民周刊》:桂林古建筑的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周开保:桂林是南北交汇的中间带,楚越以及中原文化要从这里往南贯通,一直穿行到广东、福建一带。清中期有大量的中原建筑工艺带到桂林。举个例子,在乾隆时期的民居建筑风格绝对跟安徽是一致的,建筑工艺跟中原传统的建筑是保持一致的,所建的房子大气,纹饰和雕饰都非常复杂。到了清末民国,因为跟南洋文化交流,广东那时候很穷,只能吃地瓜、稀饭,他们跟着货船到桂林来,甚至是嫁到桂林的农村来,这样把岭南和闽南文化带过来,譬如绿色琉璃瓦就是从那边带来的,是广东的石湾窑烧制的。
有些雕花窗、镂窗也是广东过来的工艺,这些建筑材料由工匠带过来,这样桂林的建筑形式也有了岭南风格,民国时期桂林古建筑基本上都是半圆拱的窗型、半圆拱的门、半圆拱的窗套,基本上都是两层小洋楼,不是传统两进深的建筑。西风东渐,由此也传递到了中原地区,早期是从中原传递到桂林生根,有了本土特色,到民国又从沿海和海外传到桂林,再传递到中原,桂林是建筑历史文化的集散地,代表了一种交融过程。中原文化跟岭南文化在桂林碰撞,产生融合,才有了桂林传统的建筑文化。
《新民周刊》:在全国的古建筑中,桂林的古建筑又是什么样的特色?
周开保:桂林的古建筑有别于岭南,也不同于南宁。南宁的建筑矮小粗劣,往北湖南一带的建筑也是很低矮。而平乐、阳朔、恭城的建筑就大气精美,这跟桂林农耕文化发达、交通便利、思想开放、经济稳定有关系,同时也是桂林周边长期没有大战乱的缘故。
北方地域有两个概念,一个是安徽地区,另一个是陕西和山西地区。跟它们比,桂林的建筑处于山清水秀之间,在建筑特点上是用清水砖、磨砖对缝到顶,一百年不生苔藓、不起硝,建筑工艺也很精美,不容易倒塌;其次,青砖青瓦跟青山绿水配合得非常适宜,看起来非常舒服,前人在制作工艺上把山水跟建筑艺术融洽得非常好,现在在山水间见到的白墙黑瓦总感觉有点格格不入的。另外,在山地间建造到这种古民居,排水功能非常好,古人很会巧妙利用地形,桂林所有的古民居都选择了坡地型的建筑,从低到高往上建,随着地形依山而筑,逐级上升,依坡而建排水系统很简单,中原地区就不如桂林,而且那里的生活环境和植被也差。
岭南古典园林的典范
《新民周刊》:您说桂林建筑艺术水平最高的是雁山别墅,体现在哪里?
周开保:体现在它的造园理念上。建筑倒不是很美,它到同治八年左右才建成,受到了西洋风格影响,整个园子巧用了两个山和一条相思河的水,建筑风格已经弱化,不讲究精工细造,但巧妙利用了山跟水的关系,而且有点仿大观园,据说当时也派工匠去苏州看了一下。
从整体上看,整个园区的建筑风格不太一致,大门是桂北民居式的马头墙式形式的三开间建筑门楼,但绣楼是大屋顶的、四面带游廊的建筑,雕梁画栋,精巧雅致,把江南小姐绣楼的特点移植进了雁山园。水榭做得就有点傻大粗,用的柱子比较粗,没有苏杭私家园林的水榭做得精致。不过这在岭南古建筑当中已经算顶级了,也是岭南古典园林的典范,素有岭南名园的美誉。
雁山别墅本来是唐家的,唐家当时败落了,里面一片荒芜,两广总督岑春煊买了作为私家园林,他在上海隐退,也没有修,后来把雁山别墅捐给了政府,作为公园对外开放。民国年间战争爆发了,院子就更荒芜,还有老虎出没,日本人来了还把门板拆下来当床铺睡,把这个园子毁了一次。后来广西大学成立,孙中山命马君武做校长,就把这里定为校址,有所修葺,又添加了建筑。田汉跟欧阳予倩在这里演戏,很多名人来过,包括郭沫若、于立群,于立群还是岑春煊的外孙女。
《新民周刊》:桂林民居保持最完整的是阳朔的朗梓古民居群,它有什么特点?
周开保:朗梓古民居群所有的建筑都完整保留了,不塌不毁,只是局部被火烧过,门窗烧焦了。它的完美不仅是建筑的完美,还有建筑形态的完美。整个建筑坐南朝北,大门西向,主体建筑有三进深,旁边还有厢房,配套有一个三进深的家祠,主人修建这个建筑群落用了三代人之力,工匠也同样是三代人,才修成这个群落。
这个建筑群体现了非常明显的等级制度,仆人要想进入主人屋内一定要穿过总大门,侧门平常都是关着的,门栓在主人这边。经过这个总大门直接往里走,转个折才有个门房,门房与内围墙连为一体,小门房大概5平方米左右,对外开一小窗,但凡有客人来访,他会问客人从哪来、叫什么名字、带了什么家眷,然后把情况报告给主人,主人以来人的身份决定见与不见,如果见,客人若没有带家眷就在第一进大厅见;如果客人带了内眷,就在第二进会见,第二进是主人跟夫人住的房子,他会把夫人请过来,宾主两边分坐;如果客人带了小姐或者公子来访,就会安排到第三进见面,第三进是小姐或者公子住的地方,就可以把主人的公子和小姐叫来,礼数周到,宾主之间比较融洽。如果主人不想见,也会告诉门房,客人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它的建筑质量比较高,包括它铺的地砖,用青石做的,还刻有花纹,能防滑,已经快三百年了花纹还清晰可见。每组门窗的雕花纹饰都不一样,都是根据环境户型决定的。
古建筑要保护,也要开发
《新民周刊》:有些古建筑,保护得不是很好?
周开保:比如灌阳文市的月岭古民居群是最大规模的,但保护得不是很妥善,这是我觉得比较痛心的地方。保护古建筑应该抓紧抓快,政府应该拿出一点精力。其他都可以再造,文化不可再造,历史不可再造,丢失了这段历史,子孙后代就再也看不到了。
《新民周刊》:两江四湖的规划和古建筑的保护肯定会有矛盾,这怎么平衡呢?
周开保:这里是有一个矛盾,有一些地方必须要拆,但是我们也做一些保护尝试,比如东镇门城墙要特别保护,那是宋代的原物,并不影响两江四湖的建设,所以就作为保护对象。为了让两江四湖景区相得益彰,当时规划院请我做了一个东镇门城楼的复原方案申报到建设部,我根据遗址的基础,按照古建筑的规制推算做了复原设计方案,根据这个方案建出了东镇门城楼。同时我出于责任心,还把靖江王城的正阳门、承运门、承运殿、王宫的建筑做了复原,根据台阶宽窄以及明朝的宫廷建筑制度进行复原。古南门也是宋代的城门,南宋以前桂林是夯土做成的城。郭沫若认为古南门是唐代的,这话也没错,在唐代那里确实是南门,但是是夯土做的南门,南宋战乱非常多,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修了桂林城,全部用大的方料石筑城。我们对古南门只是做了保护性修缮,它在榕湖边上,不受很大影响,只是修缮美化,让它跟两江四湖融合在一起,成为一道传统文化景观。
《新民周刊》:桂林,受到最高级别保护的是两江镇李宗仁的故居建筑群。而其他的古建筑群,并没有李宗仁故居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得到保护的待遇标准也不一样。
周开保:古建筑列为保护的不是很多,有些是有重要历史事件,比如李宗仁的故居和官邸,还有灵渠,也是因为秦朝时沟通了南北水系才成为国家级文保单位,但很多建筑没有这样的条件,政府也没有力量来保护。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困惑,也是全国古建筑研究者们的困惑。据统计全国有五千多个村落已经准备列为传统保护村落,中央政府拿钱保护。但光保护还不行,把它修好了,隔了三五年又垮掉了,怎么办?要活化古建筑,让它产生使用价值,这才是最终目的。所以要思考,怎么样才能有效保护古建筑,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共享这些传统文明。
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留住历史的记忆,就要保护好散落在民间的传统村落。技术不是难题,难题是经费,国家可以拨一些作辅助,一些投资商也可以考虑开发,比如做旅游、做文化产业。
恭城杨溪村有个古建筑群落,是以瑶族为主的村落,搬空了,保存得非常好,这里以“福”文化为建筑元素,照壁上有“福”字,山墙上有蝙蝠造型的图案,马头墙上是蝙蝠形状的造型,大门上方的雕花中间有龙凤福的图案、五福捧寿的图案,都是以福为中心的瑶族文化,如果要修缮好也可以做个民族文化园。瑶族有非常奇特的牛王节,他们非常崇拜牛,同时还有非常奇特的餐饮,打油茶以及各种风味小吃,像艾叶粑、大肚粑、船上糕等。那里的环境也非常好,村前有片水塘,植被非常丰茂,活化这些古民居对古建筑保护十分有价值。
《新民周刊》:商业的力量到古村落进行开发,您有没有担心他们过度开发造成破坏?
周开保:保护的目的是开发,开发的目的也是为了保护,并不矛盾,只是有些投资商和经营者不懂得怎样保护,投资商应该服从相关部门的管理。比如一定要按照“修旧如旧”的原则,大圩古镇就是个败笔,原来70年代的两层建筑现在建造成五层,基础都没处理,危险性很大,同时建筑往外延伸了一米五的悬挑,悬挑的跨度非常大,还吊挂一些西洋狮子,极大地破坏了大圩古镇的历史风貌,抢夺了有限的空间。这就是不服从管理,不服从保护规划,投再多钱也是破坏。
靖江王城前的古代民居要拆了建仿古明清街,思路是对的,但要遵循古建筑原则,王城的最高限度是两层,而且要用青砖小瓦,离开这个原则就是错的。结合文物古迹乃至古代建筑进行开发有利于弥补桂林作为全国第四大旅游城市在人文景观上的不足,使游客在饱览山水后能感受它历经2000多年历史文脉传承的古建筑艺术。
《新民周刊》:农耕文明衰落后,住在古建筑里的人该怎么面对传统和现代生活?
周开保:作为原住民,他们非常渴望要跳出这个围城,生活不便利、黑暗、潮湿。但是反过来说,古人住了上千年这样的房子,要废弃就废弃了?实际上住在那里无毒无害,能使人长寿健康,这是他们没想到的。不但节省能源,还有它的文化特征,很多人没有认识到其中的价值。当然也有很多人回归了传统,他们觉得能给人以愉悦和享受,也身体力行去住。实际上修缮成本并不高,只要适当改进居住环境,房间配上淋浴房、卫生间就和城里一样,从外观上看是古代的,内在生活得却更好。我做的仿古建筑设计可以100年不糟不朽,生活很安逸,很有古代人的生活情调,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能够体现出家庭里彼此的人文关系和伦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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