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旗袍淑女
阅读提示:张爱玲的同班同学顾淑淇刊文回忆道:“在女校住读期间,张爱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女孩子们吵翻天,她总是在一旁默默不语做她自己的事情,或画画,或看书。”
记者|姜浩峰
“哎呀,俞老师!”当俞慧耕出现在投影机大屏幕上时,在座的耄耋老太太们异口同声地轻轻叫唤一声。那情景,仿若89岁的俞慧耕回到了1949年9月,或者1952年7月5日。而时针已指向2014年7月5日上午9时30分,当年的青丝早已成了白发,当年的照片也已泛黄褪色。
在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五一楼内,《圣玛利亚女校》系列书籍的新书发布会,成了女校校友的一次白首重聚。投影机上同步显示的,正是北京分会场的情景。北京的师生校友们坐在镜头前,背景是一面印有“上海圣玛利亚女校 1881”字样的旗帜。
从旗袍到思想改造
“同学们,1952年到现在,整整62年。那时候,我27岁,可以说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很糊涂……”俞慧耕拿起话筒,京沪两地的校友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1952年7月5日早上,圣玛丽亚女校的校长郭秀梅亲手摘下校牌,将之放进房间。随后,郭秀梅和副教导主任俞慧耕等教师,带领着同学们离开了长宁路校舍,步行往东,走向江苏路上的中西女中。此前,中西女中校门墙上的长方形校牌也已经摘下,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的长方形校牌已经挂上。在庆祝上海市第三女中成立大会上,原中西女中校长薛正、圣玛丽亚女中教师代表俞慧耕、圣玛丽亚女中学生代表娄丽娜和少先队员代表先后发言,表示拥护政府接管和两校合并。
在下午的毕业典礼上,中西女中1952届的两个班和圣玛利亚女中1952届,改作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1952届1、2、3班,作为两校合并后市三女中第一届毕业生,在五四楼台阶上站成4排,拍了一张毕业集体照。
在这张合影里,正有少女司罗素。如今的司罗素女士,是上海中西、圣玛利亚、市三女中同学会副会长。司罗素说:“一接到通知——《圣玛利亚女校》系列丛书三册新书发布会将于7月5日召开,我就想起1952年7月5日。”在那一天下午的毕业典礼上,从未在市三女中听过一节课的司罗素,和原中西、圣玛利亚两校的同学们一样,穿着统一的白衬衫、蓝裤子,俨然一群产业工人打扮。于是这张市三女中的首届毕业合影,决然不同于以往女校毕业合影。
以往,无论中西还是圣玛利亚,其毕业典礼上都有各种仪式——毕业生们穿着旗袍,胸配年级级花,逐一接受毕业文凭。比如1949年6月圣玛利亚女校为1949届高初中毕业生举行的毕业典礼上,就是如此。当时学校安排初三班负责接待。初三班的同学们个个穿上代表本班级颜色的淡紫色旗袍,迎接所有家长和前来观礼的来宾。而1952届的毕业典礼上,甚至连文凭都没有发——由于市三女中刚刚成立,根本无暇准备一纸文凭。此际,更重要的事是思想改造。“这是一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毕业典礼。”1952届的张瑞云曾经回忆,“毕业典礼后,我们和全市教会学校毕业生,集中到陕西北路摩尔堂旁边的上海犹太学校,思想改造三天。大会小会,人人过关。”
自那一天以后,俞慧耕结束了自己近3年的中西女校生涯,改任市三女中副教导主任,后任培进中学副校长、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校长。如今仍常住北京的她,作为《圣玛利亚女校》系列书的编委会主任,回忆起1949年刚刚由上海军管会派遣到圣玛利亚女中时的情景,不禁再一次让人回想起那一个初秋的时光:“1949年9月,当我跨入这座米黄色高墙和朱红色屋顶的校园时,一群天真活泼的女孩伸长着脖子,在二楼教室窗口观望,她们以极大的好奇心等待着我的到来。她们预想由军管会教育局派来的教师,一定是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脚踏草鞋的女八路。出乎意外,来的却是一位刚跨出圣约翰大学校门的年轻女教师,身穿一件细小格浅绿色旗袍,脚踏白皮鞋,头上没有军帽,还是一头烫发。她们中有的同学竟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哎呀,怎么搞的?’我,就在这‘哎呀’声里走近了她们的生活,走进了她们的内心世界。”
张爱玲的同学们
回忆那些岁月抹不去的过往,成为了这次校友聚会的一大主题。
郭琳是圣玛利亚女校1951届19名有成绩档案的学生之一。作为那一届的高中毕业生,1989年她在兰石厂副总工程师任上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后曾任甘肃省人大常委会委员。“当我回到上海,马上就去长宁路看看,发现母校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框架,心头只有落寞。”郭琳不无哀怨地说道,“如今,圣玛利亚女校最年轻的校友,也到了七老八十岁的年龄了,圣玛利亚女校难道真的要在上海滩销声匿迹了吗?”
1952年圣玛利亚女校归并到市三女中后,位于长宁路的校舍办起了上海纺织专科学校。1987年,上海纺织高专校友会圣玛利亚分会成立。据圣玛利亚女校1950届毕业生徐信回忆:“自圣玛利亚并入市三以后,每年校友会在11月份于市三女中举行,圣玛利亚校友在聚会后往往要再回到长宁路纺织高专,看看母校校址,说明校友们对母校怀有深厚感情。”2004年,1950届毕业生朱亚新设计了圣玛利亚校友会会徽,上海和北京的校友每年挂起圣玛利亚校友会旗帜欢聚。可遗憾的是,由于商业地产开发的缘故,已归并入东华大学长宁校区的原纺织高专校园陆续被拆除,只有钟楼以保护建筑的名义被孤零零留了下来。从那时起,市三女中计划抢救圣玛利亚女校的记忆,这也是《圣玛利亚女校》系列丛书的源起。
圣玛利亚女校源于1881年创办的圣玛利亚书院,是由美国圣公会在华创办的教会学校,前身是创办于1851年的文纪女校和1861年创办的俾文女校。1881年,文纪女校和俾文女校合并成寄宿制学校即圣玛利亚书院,合并后新学校迁往圣约翰书院北面,即现在华东政法大学23号楼,与圣约翰连为一体,中间用篱笆隔断。无论圣约翰,还是圣玛利亚,之所以把校址设在苏州河边,有一个原因是——当时许多江浙学生坐船走水路到上海求学。
1921年4月17日,位于白利南路也就是现今长宁路的校舍开工,5月10日进行了思孙堂奠基礼。思孙堂之名,是为了纪念在圣玛利亚任职32年的孙罗以校长。新校舍建造历时一年半,1923年5月竣工。在这块沪西72亩的荒地上,建造了11座西班牙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圣玛利亚搬入白利南路,也意味着从书院到女校,走上一段现代女子中学的历程。
“思孙堂前两株蔷薇花,在暮春时节开得十分灿烂,花团团四垂,在对面健身房走廊望过来,很像两组庞大的花球,加以浓香馥郁,甜甜的由空气四面传送开来……”这是圣玛利亚1941届邢凤宝的文章《怀老圣校》中的一段。
如今的市三女中校长、《圣玛利亚女校》丛书的主编之一徐永初读到后不禁感慨:“圣玛利亚女校当年的校园如此美丽,再看书稿中关于社团、教育与教学等等章节后,圣玛利亚校园之美,师生之情,令我爱不释手,回味不尽。如今有很多‘好’的学校,现代的建筑、最新的设备、不错的升学率,但又好又美的学校并不多。”在徐永初看来,学校之美,不仅在校园精美的环境设计,更是内涵,更是情感。
1931年圣玛利亚女校建校50周年时,学生总人数是280人,这些学生的家长一半来自商界,其余多来自政界、宗教界、医界等。当时一年学费是84元,相当于上海普通工人8个月工资。被人称为圣玛利亚女校历史上最知名校友的张爱玲,既是那一时期的学生——1937届。新出的《圣玛利亚女校》丛书亦收入了张爱玲在校期间发表在学校年刊《凤藻》上的4篇文章。其中张爱玲在《凤藻》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1400多字的小说《不幸的她》,刊于1932年《凤藻》总第十二期,署名张爱玲,编者特地说明作者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而在《追寻圣玛利亚校友足迹》一册中,张爱玲的同班同学顾淑淇刊文回忆道:“在女校住读期间,张爱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女孩子们吵翻天,她总是在一旁默默不语做她自己的事情,或画画,或看书。”
淑女时代早已不再
1937年抗战爆发后,圣玛利亚女校为日军所占领,女校和圣约翰大学一起搬到了当时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大陆商场——即现在的东海大楼353广场。当时的大陆商场,成了圣约翰大学、圣玛利亚女校、吴江大学、沪江大学和之江大学共用的校区。女校直到1946年才搬回原址,此时,白利南路已改名长宁路。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当年12月,《关于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机构及宗教团体的方针的决定》颁布,圣玛利亚女校和圣约翰大学与美国圣公会脱离关系,教会学校也被定性为“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工具”,乃至1952年收归国有归并为市三女中。从那一刻起,穿着旗袍、淑女形象的女学生,成了旧相片中的影像,成了脑海里的回忆,乃至如今模糊成80后、90后所谓的“民国风”。
然而,在追寻这些圣玛利亚校友足迹的过程中,徐永初发现,当年圣玛利亚女校所追求的教育目的,与如今市三女中的教育目的是相契合的,而要学到当年的精髓,却又有很大的难度!“当年圣玛利亚女校的校训是‘恭、诚、勤、敏’。如今我校的育人目标是培养‘IACE女孩’,也就是培养具有独立、能干、关爱、优雅品质的女性,取这四个词语的英文第一个字母,简称‘IACE’。两者有暗合之处。如何传承?我觉得《圣玛利亚女校》系列要成为市三女中的历史寻源之书、精神传承之书、姐妹对话之书,成为校本教材!”徐永初告诉《新民周刊》。
作为系列丛书的另一位主编,市三女中退休教师陈瑾瑜介绍说:“这套书的部分章节,是市三女中学生利用假期自主对老校友进行采访后撰写而成。”刚提前录取升入上海交大医学院的毛雅琪同学,是市三女中2014届的毕业生。她在去年暑假参与采访了圣玛利亚女校1946届朱雅芬校友。朱雅芬是我国著名钢琴家、教育家,近些年培育出了知名钢琴家郎朗等。朱雅芬说:“很多人都劝过我,让我办一些学校。现在国内有很多钢琴学校、钢琴艺术中心等,它们为社会上的钢琴教育提供了方便和条件是件好事。但是对我个人来说,我更着眼于踏踏实实地培养学生,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实际上我更愿意做一些‘基层工作’,去边远地区给一些年轻老师讲课,提高他们的能力,以便能使他们教出更多更好的学生。”毛雅琪同学认为,这是朱雅芬的深思熟虑,这样的态度,与当年的教育不无关系。
原上海市教委副主任夏秀蓉,曾随已故教育家、曾任上海市教育局副局长的吕型伟老人,为市三在1980年代初恢复为女校做出贡献。夏秀蓉说:“新书发布会的日子也是老校友相聚的日子,相聚在一起回忆圣玛利亚的历史,传承市三的精神。市三是目前上海唯一的女校,‘独生女儿’。教育的改革与发展,必须有历史文脉的梳理与传承,《圣玛利亚女校》系列书籍的问世就是一种历史的传承。”
作为这套系列书的责任编辑,同济大学出版社的陈立群先生告诉《新民周刊》:“《圣玛利亚女校》系列,是重新寻找城市记忆的一部分,是在重新抢救自己的历史,时间非常宝贵。”在这套书的编辑过程中,有几位高龄校友热切盼着书能出版,然而她们没有等到。比如程芍华校友,在全书已成稿正在最后润色的2014年1月14日去世了,可见,时间真的非常宝贵,即使在世的所有当年的师长、同学,如今哪一个不是白发苍苍呢?
历史的残酷在于——当年那些穿着旗袍的小姑娘们,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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