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将《繁花》移栽至上海的彼岸
阅读提示:第25届香港书展进行到第四天,香港会展中心坐满了听众。香港导演王家卫、上海作家金宇澄亮相香港书展,在香港作家马家辉的主持下,两人通过《繁花》,向大家讲述上海的老故事。
整理|唐 羽
《繁花》是用上海话思维的方法来写的
马家辉:我们知道《繁花》是一部重要的小说,有很多可以探讨的问题,特别对整部小说的理解,方言当然是我们探讨非常重要的部分。今天我们用几种语言进行,有上海话,就是王家卫导演讲的部分,广东话是金老师讲的部分。又像上海话又像广东话的普通话,是我负责的部分。
先请作者金宇澄先生讲小说来龙去脉的过程和想法。
金宇澄:每天在网络上闲聊,开始没目的,一个礼拜后,知道写的是小说,慢慢形成了目的。出版也是,稿件形成有三十五六万字,《收获》要求我压缩到29万字。发表在杂志、单行本,都有半年的等待期,因此我多次修改,单行本恢复到35万字。
民国城市小说最早形成,是连载,每天写一段发一段。包括狄更斯,西方很多早期作品也通过连载,慢慢推进,会产生读者的提问和建议,会摸到读者脉搏,等于是公开写作,一般我写三千字就贴出来,有错别字,网友会指出,甚至说某某人物死得很可惜……有用的意见,我就记下来。
可能和性格有关,我可以这么做。我建议合适的作者这样来写,可以在读者中得到力量,如果你很忙,网络连载可以吸引住你,慢慢有超常的发挥。大概有个礼拜,我每天写六千字,出差,就到网吧里写,写了就贴,成为习惯。
马家辉:我以为网络写作,只有80后才会做,金老师是50后,非常与时俱进。我想到更早年的10后,清末,已有连载小说。金老师有个访谈讲,捡回民国连载小说的表达乐趣,跟读者互相交往的种种窍门,等于清末民初,直到三四十年代的一种传统。这对作品的语言和内容有什么影响?小说好多的人物,好多的故事,是不是网络和连载产生的结果?
金宇澄:产生用上海话思维的方法,是香港和大陆不一样,大陆使用普通话,接受普通话教育,已经几代人。刚才王导还问我,大陆为什么不可以用竖排本?这是有规定的,比如必须横排,必须简化字,几代人普通话教育的背景下,我们一旦写作,首先就是普通话思维。我是上海人,但我不可能在脑海里出现上海话,肯定马上转为普通话,这个转换,就不是我第一语言,是第二语言。
写《繁花》为什么用上海话,因为我是在一个上海弄堂老百姓讲上海话的网站里。不去这地方,不可能用上海话考虑文字,写了几天,写一段接近话本小说的内容,就是现在《繁花》开头,菜场卖大闸蟹,你来我往,挤在一起对话,特别的有力量,因此就这么写下去了。后来就是一帖三千字,就是三千字一段不分行,像过去小说一样不分行,我写六千字一段,也不分行,就有网友提出来,我应该分行,这样一大块读,实在受不了。
为什么《繁花》有这么多人物,这么多线索,都是传统趣味。西方趣味是中心聚焦,集中于一人,比如吃西餐是自家一套,自己吃。中餐是圆桌子,大家围在一起吃,中餐相对是集体内容。传统话本也好,句子也好,包括内心描写,都是简洁的递进和交错,西方则是繁琐关注自我,关心个人。
马家辉:《繁花》开始用人物对话,但前言第一段文字,跟王家卫导演大有关系。整本书开篇第一段,我用广东话读两句:【粤语: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
王家卫导演今天坐在这里,除了是《阿飞正传》这个重要电影的阿飞之父以外,他还懂上海话,作为上海出生,懂上海话的香港人,《阿飞正传》的导演,我们来听一下王家卫导演对于《繁花》,对用上海话理解这部作品的一些看法。
《繁花》是很浓的一锅汤
王家卫:其实我坐在这边听,感觉就挺好。我从小到香港,对广东人来说,不说粤语的都是上海人。现在我们一般的感觉是,在上海住的人,不一定就是上海人。
金老师的书,我的感觉不是一见钟情,是一见如故。因为看这本书的时候,知道他是非常地道的上海本地人。
我从1963年来香港,《繁花》最主要的时段,是上海1960年代到“文革”,还有1980年代到1990年代末,这两段时间,我是空白的。1990年代开始我回上海,我的体会,是在这本书里,有很多我上海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小的时候,我的表哥、姐姐、哥哥都可以在书里面看到一些线索。所以我看这本书的时候,会感觉一见如故。还有一点,这本书有一个特别牛的地方,用的是方言。也不是单单的上海话,上海人自我感觉良好,金老师做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上海话的改良,今天为什么马家辉会来主持,是因为他一点不懂上海话,但他看懂了这本书。还有一点,感觉现在的作家写一本书,都是今天这个题目是什么,字数应该是多少,书还没写好,就想下一本书是什么,有一个整体的想法计划。但金老师这本书,我看完之后马上盖起来,不能再看,看一次就够了。因为这本书看完之后,感觉经过了一生一世。
我看《繁花》是一口气看的,味道很鲜明。金老师讲过一句话,小说的精髓,就在那个味道,要写出一本书的味道。很多人说的故事,很多线,很复杂,但从来故事的完整,不是小说必须要具备的条件。金老师写的东西,超越一个故事。
我一看就感觉,金老师把一辈子的故事,要讲的话都放进去了,是很浓的一锅汤。我看了知道这有点亏,其实《繁花》可以写十本书或者二十本书。他说,那时候没想过还能再写一本书,就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这本书里。所以我认为,这本书很对得起读者。
作为读者来说,我有个问题问金老师,很多人都讲《繁花》里很多的上海元素,但是开头你引了一句话,“上帝不响”,是什么意思?
金宇澄:是小说一段情节引起的,春香就要结婚了,她信教,拿不定主意,妈妈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她很痛苦,心里不愿意,希望上帝答复,同意还是不同意结婚,上帝不说话。
人生做任何的事情,可能都在上帝的视野里,但上帝不会给出任何答案,得自己决定。我把它放在前面,作为一个题记,也因为全书有一千多个“不响”,对于不了解上海话的人,可能觉得做作。刚才讲了,我用上海话思维写的,如果是上海人,心里原原本本讲述一件事,“不响”两个字肯定是会出现。比如张三找李四,李四不说话,上海人心里就这样描述,李四“不响”。这两个字在上海话里相当常用,每个上海人一天都会讲几次,但为什么大家都没发现,都不这样写?刚才讲了,因为普通话的教育,我们一思考,一写作,就是普通话,普通话只有“无语”,“沉默”,词典里有“闷声不响”,没有“不响”的用法。有评论家说,如果是一篇两千字文章用了“不响”,这两个字别人还可以用,现在你一下子用一千多个,这两个字就属于你了,别人以后怎么用?我真不知道会是这样。
这两个字做为题记,是体现一种无奈和虚无。有一位评论家说,《繁花》整个的表现,是“花无百日红”,进入一种虚无或及时行乐的状态。开卷是《阿飞正传》,结尾提了“温柔同眠”,这两个意思,是因为惯常的人生观察,表现的方式,差不多都已经用完了,但阿飞这样的人,以另一种特殊角度看到的城市生活的人,是什么样的?因此《繁花》只写上海市民阶层,包括一些不务正业者,人人都有自我的处世方法,如果祈求上帝,上帝一样是不回答的,一切只靠自己解决。
上海租界很多方式参照香港
马家辉:刚才金老师说到上海人不表态,也有态度在。刚才导演说我不懂上海人,我必须承认,因为我故意不懂,因为我不喜欢懂,因为我必须承认,我不喜欢上海人。从香港的角度,我从小就记得,听长辈们说的,上海人特别是上海男人,逃不出三个字:怕老婆。这是我们香港人常说的,一讲到上海男人,就是给老婆洗内裤这样。所以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努力地想讨个上海老婆,后来失败了。第二个特点是狡猾,第三个是小气,抠门。长辈那一代人没办法,养成是这样,一想到上海男人就这样说。所以我故意不懂上海话。
可我也经常好奇,特别看到这本书里面谈到香港的部分,香港有亲戚,好几个故事人物都跑去香港,包括收到香港亲戚寄来的明信片。甚至出现上海过去的黑话,关进租界的西牢,叫“到香港”。金老师怎么来看香港,上海跟香港的对比?
金宇澄:上海,香港是中国历史上比较对应的两个地方,上海开埠比香港晚,刚才说“到香港”,是旧时代上海话“切口”。 大概20年代的切口,现在上海人不大知道。
上海租界很多方式参照香港,巡捕房的建制都是从香港警方转移到上海的,会采取香港方面的样式,英租界一些高管,都是先从香港调来。1949年后,上海和香港的情况也不一样,除了二战,城市翻天覆地的变化,香港没有过。上海经过几次的变化,简单作为人来讲,一个人老是变,一个人是不变,那么前者肯定非常注意后者。比如说我老是离婚,你一直没离婚,觉得你怎么这样稳定,我怎么这么变化,大概这个意思。《繁花》有些人物,60年代几个资产阶级小姐,喜欢跳舞,是躲在家里跳,很小心,怕有声音,窗帘拉起来,怕被人看见,居委会干部如果报告,就按流氓罪抓起来。一个叫淑婉的女人就说,这样跳有什么开心的,就算没被人抓,音乐非常欢乐,或者脚跺地板的跳法,都不行了,上海有什么好呢,就算我从香港弄来最时髦的唱片,又怎么样呢,上海早就不行了。
香港是一个参照物,这个小说里面写到香港,我现在想想,上海市民最注意的就是香港,比如上海第一次开日本商品展览会,是1963年、1964年,非常轰动。《繁花》里没有写,塑料制品第一次让上海人看到,有这样好看轻巧的东西。但这种关注心理,还是和香港不一样。等于说,上海一直与香港是差不多位置心理,它就一点没变。小说里写寄来的明信片,飞机在香港启德机场降落的照片,理发师很骄傲,说是他的亲戚寄的,实际是寄给楼上小毛的,理发师插在镜子前面好几天。包括80年代初,阿宝的香港哥哥来上海,阿宝爸爸在香港搞革命,留下的孩子,阿宝爸爸很警惕,不承认这个儿子。香港是中国革命的摇篮,上海一样是革命的摇篮。曾经搞地下工作的阿宝爸爸说儿子,凭什么给我送钱,是收买我?得到什么情报,知道我腰腿有病?他害怕和香港什么联系,是被整怕了。这两个城市互相这样对立,却有紧密的纽带。
马家辉:你经常来香港吗?
金宇澄:来的次数不多。
马家辉:这一次要好好走走,香港的变化终于来了。每天我都打开报纸看电视,我觉得不一样的香港,港片你看得蛮多的,《阿飞正传》。
金宇澄:一部非常好的电影。王导《阿飞正传》那个结尾,就是《繁花》的开头。
马家辉:结尾用的《东邪西毒》。
金宇澄:是梁朝伟这一段,前面部分这个人物从没出来过,为什么会放在后面,等于无意中的《繁花》开头,把这个人放在《繁花》的开头,我很佩服这个处理的方式。电影和小说作为艺术品是一样的,虽然有些同行认为《繁花》并不怎么样,我只觉得不能都是四平八稳的,应该有一个属于作者本人的标志,标签一样的特征。《阿飞正传》结尾,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这就是王导的风格。我们要琢磨好半天,这个人干嘛要跑出来一次。
马家辉:《繁花》很多不同的故事,将来拍成电影也好,或什么处理方法,王导有兴趣拍成电影的话,有没有想过怎样处理这个作品?
王家卫:这个我第一非常感谢金老师,因为我们不是最有钱的,也不是最有势力的,但也有一个很大的作用。这样的书做影视可以起作用,也是一个很大的焦虑,因为中午金老师做了一个比喻,他说他自己跟书的关系,我没有他讲得那么好,金老师讲一下。
上海话的《繁花》可以变身为王氏电影吗?
金宇澄:已经讲过几次,等于是一直不生小孩的老太太,到五六十岁突然怀孕,生了这个孩子。可以试想这个老太太的心理,对于得来不易的小孩,肯定变着办法去给她打扮,翻花样,不停给她梳小辫,买裙子买皮鞋,这也就是《繁花》改了二十遍的原因,有点不正常的心态。一个年轻的二十几岁的女人,生小孩就很方便,一年可以生一个,可以连着生,很骄傲。五六十岁的女人如果怀孕,走路就很难为情,包括他人的看法,很复杂的心态。
王家卫:这也代表我们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要考虑到的一种焦虑,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责任,我希望可以把它做好。还有一点,我看这本书的第一感受是什么,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每次讲上海的文学,其实都非常明显,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张爱玲的影响,永远都是非常女性的。但是金老师的小说,对我来说是非常男性的,也是非常性感的,这种性感不是粗犷的也不是颓废,是一个上海男人的性格。
马家辉:回到作品的语言,王导演说方言除了表达以外,还有本身的音乐性,我们知道金宇澄先生用上海话呈现小说内容的时候,不是把每一句变成上海话写下来,注意到沟通问题。注意到像我这种不懂上海话,但是懂一点趣味的读者。方言的处理方面不能多说一点?我们听金老师讲一下,怎样处理上海方言的心得,先请金老师用上海话读其中一段,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金宇澄:如果纯粹上海话,《繁花》肯定是不够格。首先第一,上海人早晨起来要讲的字就是“侬”,侬就是你,你侬我侬这个字,说起来很简单,大家没有一个不认识。想想看,如果拿到一本书,翻开里面每一页都是“侬”,肯定不习惯,很古怪的。比如说“我们”,上海话就是“阿拉”,这种词多了的话,一本书翻开都是这种上海话常用词,有种心理暗示,一般普通话读者在心理上就不喜欢它。所以《繁花》做的大量的事,是里面没有“侬”,也没有“阿拉”,都转换掉了。等于这个小说里基本上没有这些,实际蛮难做的,等于这本书里,“你”字或者称呼名字,或者换一个位置来写,只有写到北方人讲话,才有“你”、“你们”,《繁花》里我写到北方话,可以稍微喘一口气,怎么说都可以。
年轻时候我喜欢文学,就知道西方文学一个要件,写文学作品,必要奠定自我的语言。等于画画,画家要强调,比如蓝色时期,或者红色时期,要有个人色彩特征。中国文学到1990年之后,这一块就不大重视了,就像王导刚才说的,比较注意故事完整性。文学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有文本的特征,就像写诗歌要有口吻,要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文字面孔。《繁花》既是个方言作品,又要想办法做出一种文本的样子,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甚至还包括了细节标点符号在内,《繁花》没有问号,基本是逗号和句号。我们看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会有50页,一个标点也有没有。总的来说,要想办法做出个人特征来,方言另一个问题已经讲过,几代人受普通话的教育之下,一本全写江南方言的作品,受众肯定是极少部分人。
我年轻时在东北务农八年,常听到议论上海人,其实很多是因为上海话障碍的误解,也有习惯的问题,北方寒冷,冬天没菜场,每一家秋天买半吨白菜,一吨煤,藏着过冬。上海气候温暖,历来有小菜场,每天买的量就少。北方人跑到上海一看,菜场里三根小葱一分钱。哎呀,我们家一买大葱就三四百斤,上海人太小气了。老舍的儿子舒乙写过几篇文章,老是说上海人最小气,全国只有上海当时发行了半两粮票,其他地方都是一两二两三两,上海人真小气,其实他是根本不了解上海。
北方人跑到上海同学家,见桌子上两根小葱,北方吃葱是直接吃,觉得好久没吃葱,把这两根葱吃掉了,没想到过一会,阿婆要做鱼,到处找这两根葱,急得要命,这才算清楚了,上海人根本不吃葱,是做鱼去腥用的,上海人不会买几百斤大葱放在家里。
另外上海很早就有单买食品的习惯,比如一个小月饼,一碗小馄饨,用半两粮票。北方买油条是,来两斤油条,半斤馄饨,一斤饺子。《水浒》说,店家,割三斤熟牛肉。前几年去开封,还能看到明朝那种独轮车,盖一个棉被,里面是小山一样的一堆熟牛肉,《水浒》遗风,被子掀开,一刀割下来给你回去喝酒。
马家辉:将来怎么把《繁花》做电影?
王家卫:我认为《繁花》的语言,对这本书是一个文本,包括表达的方法。如果书里的台词变成普通话,就好像老舍《茶馆》的京白都变成普通话的调,就没有那个味道。所以我希望保存原来语言的魅力。
王家卫:这个书里面所有的人都是金老师心里面有数的。所以我希望他在所有的照片里面,在那个时代的照片里面找到这个书里所有人物的原形,从这个起点我们再去想演员,我想不是这个阶段要考虑的事情。(根据录音整理,有所节略。小标题由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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