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钧德:半个多世纪的融合探索
阅读提示:他的幸福和快乐单纯之极:永远源自思想在画布上的旅行,从一张白纸或一幅白布开始,随着笔触和色彩徐徐展开,于绘画过程中抵达彼岸。
撰稿|西 林 摄影|文 龙
近些年,陈钧德十分低调,很少参展,远离了舆论和社交。以致有些人认为他裹着坚硬的壳,看他像个谜。也有人以为他淡出了绘画界,怀疑他是不是还有精力继续搞创作。还有的人传说着他的清高和冷傲,想当然地认为:老头儿愈发倔强,不近人情了。
社会是个盛产奇葩的池子。一个人如果总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那就只能在池水里沉浮了。而陈钧德呢,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事事关心,但身为艺术家,他保持着自己的脊梁,一心一意只绘心中画,认认真真做好自己,有时在旁人看来有点傲,有点固执,甚至有点傻,陈钧德全然不在乎。有人邀请他参加商业性画展或圈子交流,他谢绝了。有的基金会上门游说他,希望将“运作”某个前辈大师的成功模式套用他的身上,承诺一旦合作,他的作品价格将在国际级拍卖行扶摇直上,也被他拒绝了。他还拒绝电视台拍摄,拒绝报社专访。他与纷繁喧嚣的市场保持着距离,不近乎不暧昧,一副超然的独侠客态度,自顾自地天马行空,游走世界各地,沉浸在绘画世界。
因此,2014年8月1日,当在上海中华艺术宫的“中国新表现1980—2014特别邀请展”上,沉寂已久的陈钧德作品突然露面,集中展示了静物、风景、人体等多种题材10多幅,喜欢他的艺术的朋友们奔走相告,陈钧德“再现江湖”成为饭桌热议。
“边缘人”的自我磨砺
我与陈钧德先生认识了近20年。闻讯他的作品在中华艺术宫有展,欣然前往品赏。
说实话,我是格外喜欢陈钧德的艺术的。他有非常纯粹的艺术品格,无论内行或外行,乍一见他的作品,都会被他呈现的纯净美感所感染。内行看他的画,也会被作品所蕴涵的潇洒气派、自由精神所震撼。有的同行甚至“羡慕嫉妒恨”,老头儿好歹也快八十岁了,怎么还会有如此旺盛的创造力、如此激越的情感、如此畅快淋漓、一气呵成的笔法?
是啊,陈钧德的作品流露出的魅力和气息,令人惊奇或迷恋。然而老先生的确独立、清高得很,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陈钧德与钱钟书一样坚拒与陌生人打交道,钱钟书的名言是“如果觉得鸡蛋好吃,何必一定要见那只下蛋的母鸡呢”,而陈钧德的说辞,“你喜欢是你的自由,我绘画只是画我的内心”,他当真不在意也不屈服外界的眼光和看法,他年轻时代就有了自己对艺术品质的苛刻认知。他的幸福和快乐单纯之极:永远源自思想在画布上的旅行,从一张白纸或一幅白布开始,随着笔触和色彩徐徐展开,于绘画过程中抵达彼岸。
这样的“一个人的旅行”,一晃已半个多世纪!
陈钧德跟我聊过,1956年至1960年在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念书时,他就矢志成为画家,别无他梦。他也明知,画家注定是“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战斗”。他大学期间读过许多世界名著,骨子里认同约翰·克里斯朵夫式的个人奋斗,他不惧怕“一个人”,他在青春期,恰恰最害怕时代对“一个人的旅行”权利予以剥夺。但任何个人无法选择所处的时代。陈钧德在大学第一次捧起西方现代主义画册时一见如故,在一见如故里发现和认识了自我。彼时,全国美术院校、创作机构几乎“一边倒”崇尚苏联写实主义美术风格,他对西方现代派艺术的狂热是“错爱”,只能避人耳目,埋藏“地下”。这一埋藏,代价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即便是青春飞扬的岁月,他也习惯了做个“边缘人”,无论在校园里,还是毕业后先后被分配在部队文工团、上海第七纺织机械厂、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等等,艺术天赋极高的他,对现代绘画艺术的探索只能在“地下”、“半地下”状态下偷偷进行,从来没敢奢望有朝一日成名成家。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他与刘海粟、林风眠、关良、颜文樑、闵希文等结成了忘年交,后者也都是被政治运动扫进垃圾堆的十足的“边缘人”,私下里他们频繁走动,热烈交流,互帮互助。与前辈艺术大师们的友情,宛若灯塔,让灰色年代的陈钧德不觉得艺术探索的孤独,相反,艰苦环境下的磨砺,养成了他对艺术创作毫无名利杂念,学会了在绘画中自得其乐,这种乐,像一个人喜欢阳光空气,纯纯粹粹。
8月2日礼拜天,我和同事潘文龙拜访陈钧德。在陈钧德工作室,遇到了他50年前的同事“小金”。
比陈钧德小三岁的“小金”也跻身奶奶辈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风韵犹存。她是陈钧德创作于1963年的人物肖像《小金》的写生对象。我们与“小金”交谈中进一步印证,1960年代初,20多岁的陈钧德在战力文工团负责舞美设计,他利用别人休息时间偷偷钻研现代派绘画。当年“小金”是战力文工团的钢琴伴奏。一天,文工团里漂亮的女演员都去参加“政治任务”、与北京来沪的首长联欢去了,文工团院子顿时变得静谧,就在那天,陈钧德邀请小巧玲珑的小金做肖像模特,创作了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陈钧德早期现代派风格的油画肖像。兴许陈钧德家的箱底还能翻出更早时期的作品,但这样的创作与当年的主流美术要求格格不入,随时可能被扣上一顶政治“帽子”。
直到1979年,春天的气息在中国大地骤起。
这一年,刚刚从“文革”运动中走出的中国,有着巨大的逻辑惯性,主流美术创作仍旧以政治意味的主题创作为尊。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公开讨论,身处“边缘”的艺术家们跃跃欲试,也纷纷寻求“自我表达”。1月,陈钧德与十一位画家共同推出、后来被中国艺术史反复提及的“上海十二人画展”,在没有官方允许的情况下,在黄浦区少年宫展出。陈钧德拿出参展的作品并不是他在过去20年探索中走得最为极端的现代主义作品,而是一些带有印象主义风格的风景,即便如此,依然反响巨大。
1980年,在上海展览中心,“刘海粟、关良、颜文樑、陈钧德油画展”又引起中外关注,时年43岁的陈钧德与赫赫有名的前辈艺术大师同台献艺毫不示弱,而刘海粟、关良、颜文樑乐意与后辈陈钧德一同展览,也表达了他们对陈钧德默默探索20年的学术肯定。
自此以后,陈钧德受到世界各地展览的邀请,荣誉纷至沓来。
成名后的陈钧德,一直提醒自己要清醒。艺术探索无止境,在商业浪潮和名利诱惑的冲击下,尤其要站稳脚跟,坚定不移。陈钧德曾毅然拒绝圈内人提供的商业创作机会,他认为,好艺术不可能是商业合作的产物,而是心灵活动的结果。
随着国门大开,中国人从事油画创作可供借鉴的流派纷呈,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印象主义、野兽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目不暇接,但真正要做到“为我役使”,显示中国人文精神和文化品格,格外艰难。为此,陈钧德不仅对西方艺术巨匠的著作深入研读,也在中国传统的文化积淀中寻找滋养。八大山人、石涛、黄宾虹、王国维等等,他找了大量中国传统艺术论著反复钻研,深入领悟。中国书画里的写意思想、人文情怀,由此逐渐渗透到陈钧德的油画创作中,他的油画也从外来影响中蜕化,化茧成蝶,越来越显示出民族精神、独特面貌和文化品性。
在中西融合中做贡献
油画传入中国才一百余年。百余年里,西方艺术在中国大地上承传、嬗变、冲突、融汇,构成了波澜壮阔的艺术奇观。说到中西艺术交融,做出杰出贡献、璀璨闪亮的有刘海粟、林风眠、关良、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等。从绘画表现上看,陈钧德对西方艺术巨匠莫奈、雷诺阿、西斯莱、毕沙罗、塞尚、梵高、马蒂斯、德朗等色彩、语言的理解和把握,与前辈艺术家一样显示出与众不同的眼光和深度,他的创作也曾受到刘海粟、林风眠、关良、颜文樑等前辈亲炙,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创作风格与刘海粟、林风眠、关良等是一脉相承的,陈钧德对前辈艺术家的学识、人品格外敬重,但他在致力于传承与发展、融合与创新方面敢作敢为,有些方面甚至超越了前辈。譬如,陈钧德的新写意油画的抒情风格,明艳奇崛,舒展流畅,似乎罕有匹敌。读他的画,能感受艺术家拥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内性方面如精神的力、性格的力、哲学的力;技巧方面如线条的力、色彩的力、音乐的力等等。这次中华艺术宫“中国新表现:1980—2014特别邀请展”展出的陈钧德10多幅作品,不少是近年的创作,尽管画家已经七十有七,但作品仿佛出自五六十岁的艺术家之手,透露出奔放、激越和自由,像巨大旋涡将观者牢牢卷进。
展品中有两幅女人体作品,互映成趣。一幅题为《色草丛中的女人》,刚劲的线条、斑斓的色块,将画家瞬间从一个女性身上感受到的生命内在的原始力量以及美的热力,表现得十分强烈,让我感受到画家创作时刻的热血沸腾。另一幅《侧卧女人体》,画家也捕捉了鲜活的血肉内在,或许真实的女人体并没有那样一种红色,但陈钧德创作时感受到这种色彩的存在,他运用红色的笔触和色块将女性的力量表现得鲜活而灵动。
陈钧德表现雨景也是诗意盎然,别具一格。他在德国海德堡创作的《云山烟雨》、在瑞士鲁塞恩创作的《雨后春色》,将雨景描绘得奇幻多姿。从画面看,画家面对风景的那一刻,全无任何杂念,只为眼前的景色所激动。他起笔、落笔极其果断,每一笔都传递着画家自身的兴奋和爽快。让我看了情不自禁地想起,有位评论家说过: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如果本人不感动,观众怎么可能感动?品赏陈钧德的艺术,很多人与我一样感觉得到,画家在创作写生油画过程中,心情是极其愉快的、兴奋的、纯真的。如果画家绘画过程中是枯燥的、痛苦的,作品本身也会无言传递。
展品里让我沉醉的还有《桂林山水》和《古镇印象》,那些画由内而外,出神入化,将东西方不同特质的绘画精髓自然地融合,在构思立意和表现技法上,已经显示了他特有的民族气派的新意象、新风格。
新表现还是新写意?
囿于时代封闭,陈钧德年轻时无法像前辈艺术家奔赴欧洲油画发源地学习。他矢志通过啃读大量的著作弥补“时代的欠账”,也遍览国内各大艺术馆藏。改革开放后,自己具备了一定的经济条件,陈钧德才漫游世界各地艺术殿堂,如饥似渴吸收各国文化精髓。
或许是晚年才对世界漫游,这个时期的陈钧德毫无暮年苍老之气,反而有了更开阔的视野,更新奇的感悟,作品色彩更趋明亮,鲜艳处极端鲜艳,自如地运用对比色,整个画面充满张力;而淡雅处又极端淡雅,雅得超脱,雅得随心所欲。他是色彩的主宰,线条的将帅,作品饱蘸情绪,毫无含混。
我是以朋友而非记者的身份,于随意交谈中多次问陈钧德:您的作品大多是写生中完成创作的,写生对您究竟意味什么?写生时的落笔为何也是那么果断、霸道?
一聊起这个话题,陈钧德手舞足蹈,一改平时的寡言沉静。陈钧德表示:艺术家的创作是激情澎湃的生命表达。创作要有激情,激情从何而来?从对象而来,从精神交流而来!当我面对新鲜的环境,与天地、与山水、与建筑、与灯火、与人群都会默默地发生交流,交流让我产生情绪,产生情感。常常,我就是带着情绪、情感在画画。我喜欢写生绝对不是为了积累创作素材,更多是与写生的对象进行交流。如果画家对写生对象是有真切交流的,那些对象就会钻进你的头脑、你的内心,让你随心所欲在画面呈现。因此,我的写生从来不是看一眼画一笔,我是先静心凝神地深入观察,捕捉内心感受,然后大胆落笔。
画画是“一个人的战斗”,只有在细致观察对象而不是对它认识还模糊的情况下,画家才能做到一落笔就能对整幅画布有效控制,决定自己是打一场“速决战”还是“持久战”。
陈钧德的创作究竟属于“新表现”还是“新写意”,我们也有过多次交谈。
《新民周刊》:这次中华艺术宫画展很有意思,有西方艺术家的新表现作品,也有中国的新表现作品。“中国新表现”,我们能否也理解为“中国新写意”?
陈钧德:每个画家在表现和写意上倾向的程度不同。今天谈论新表现或新写意话题,我认为应该纠正“八五新潮美术”以来注重形式新奇而忽视精神内涵的弊端了。当代艺术家应该着力从形式语言中去把握和传达现代精神。……决不能放弃艺术本体的探索,而应该使艺术能恢复走向稳健的学术之路。当下的创作,文化品位和人文精神更显得急切重要。
《新民周刊》:您认为新表现和新写意之间有什么异同?
陈钧德:西方的表现主义理论源于“内在的意向与需要”,以色彩与线条的动态张力去强化感情的表现,通过突破表象,去表现事物的本质。而东方的写意思想源自禅宗,“一切法皆从心生”,追求“空灵之美”,讲求“悟道”,所谓“一山一水皆有性情”。西方和东方有类同处也有相异处,多元的艺术语言格局应该融会贯通。
《新民周刊》:那么,您如何看待艺术家个性化语言的创新?
陈钧德:艺术家独创的个性语言绝对应该予以尊重。但在借鉴西方艺术、探索自己创作时,不能非驴非马,既不能生搬硬造一味模仿,也不能半是油画半是中国画那样的拼凑,而必须取我所需,创我之新。其实,中国艺术家有着得天独厚的文化历史背景的支撑,可以在东西方不同文化之间游刃有余,创造具有中国气派的新表现或新写意的独特的东西,但这个独特性更应该符合人文精神的文化品位。
陈钧德不久还有一场个展,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为他主办的。
他的艺术活动离商业远,离“研究”近,是很有意思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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