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0, 微笑的上海
阅读提示:科技短板、文化短板,天还不够蓝,休闲空间还不够多,陆家嘴这样的高端生产性服务业聚集地还太少……上海2040总规划理清了上海的“缺点”,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找到目标和差距,是城市成长的第一步。
站在2016眺望2040
采访城市规划方面的专家,希望他们畅想一下2040年的上海,让我意外的是,这些专业人士,纷纷表示“想不出来”。
2040年距离现在24年,倒回24年,是1992年。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高铁,坐飞机是奢侈、能出国是幸运,世界还不是平的,上海浦东还是一片厂房农田……这样想想,2040年的样子还真是想不出来。
无法预测不等于无法规划,城市本身就是人的主观意志的体现,站在今天,给城市发展制定目标和方向,城市才会朝着目标和方向生长。在这个规划中,未来的上海,颜色变得更温暖,就像2016年上海旅游节主题歌曲《我们的上海》中唱的那样:
黄昏的 每个街角弄堂,从来是 温暖的模样。
孩子蹦跳着 闻到了饭香,远方的游子 找到了故乡。
窗外的 霓虹都已点上,听见吗 那澎湃的浦江。
……
城市越来越大,我没有越来越小。
……(黄祺)
2040,微笑的上海
科技短板、文化短板,天还不够蓝,休闲空间还不够多,陆家嘴这样的高端生产性服务业聚集地还太少……上海2040总规划理清了上海的“缺点”,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找到目标和差距,是城市成长的第一步。
记者|黄 祺
旅游行业工作的安媛,出差上海,偷得半日闲,在兰心大戏院附近兜兜转转。
周边的小马路,窄窄的,被法国梧桐的枝叶掩映,树后是黄墙红顶的老房子。逛到长乐路,一家家小小门脸的服装店看过去,安媛终于在旗袍店停下来,试了又试,无比满足。拐进茂名南路,遇旧家具店,又是一番欣赏。到锦江饭店门口,透过铁艺栅栏,是郁郁葱葱的草地。逛累了,咖啡店坐一坐,看路人来来往往,也是风景。
兰心大戏院的招牌、法国梧桐下空寂的人行道、老家具、新旗袍……安媛把照片晒到朋友圈。这,是安媛眼中的上海,也是她喜欢上海的原因。
生活在上海的人,也喜欢安媛镜头里描绘的上海,那是一种安逸生活的氛围。可是,对于大多数工作、生活在上海的人来说,能够轻松愉悦地享受生活的时间并不多:每天上班赶路耗去一个多小时,工作节奏快,忙碌一天赶回家还要照料老人小孩。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希望城市生活能够更加亲切,更加健康。
城市规划,可以为改变城市的温度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上海2040总规划,就是这样一个试图改变城市温度的规划。
历时2年多年,几十场专家讨论会和公众参与活动,《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6-2040)(草案)》于2016年9月21日结束公示。规划,是对一个城市未来发展理念和发展方式的描述,它反映了时代的进程,也反映了这个时代里人的需求。
与过去四次总规划相比,最新的上海城市总规划亮点不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留白”“底线控制”“内涵发展”“动态监控”等等关键词。可以说,最新的规划,更突显了规划制定者的理性与务实,承认人的认识的局限性,承认外部环境对一座城市的巨大影响,更加重视市民的感受。
2010年上海世博会口号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上海2040总规划的愿景,为这个口号加上了重要的限定语:“城市,让民众的生活更美好”。
城市,从未野蛮生长
上海东北角五角场附近,路名与上海其他区域迥异,都是以“国”字开头。这是1930年代“大上海计划”的产物,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准备以江湾为中心,建设市政府大楼及其他公共设施,将上海的市中心迁移至此,以摆脱传统市中心受制于各国租界势力的尴尬局面。但是,建设计划因1937年淞沪抗战的爆发而未能实现。1946年,上海又开始编制《上海市都市计划》直到1949年,总体规划编制完成。
尽管处于特殊时期,这个总体规划,没有变成一个敷衍了事的任务,而是汇聚了当时上海精英们的先进理念,展现出当时的人们对上海前景的雄心勃勃。当时的规划设计者为未来几十年的上海规划了铁路线、港口、机场、城市铁路、高架、高速公路等。都市计划前后共编制三稿,其中,《上海市都市计划》是上海结束100年租界历史之后,首次编制的完整的城市总体规划,也是中国大城市编制的第一部现代总体规划。
时隔近70年,今天的城市规划专业人士看到这本规划,仍然认为它代表了当时最成熟的城市规划水平,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没有差距。从一部总规划,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自信。去年,同济大学出版社完整出版了《上海市都市计划》。
城市,从未野蛮生长,都是管理者设计的结果。城市规划——大家经常听到但并不是十分理解的词语。其实,在这个专业术语出现之前的很多年,城市规划就已经是城市里最重要的活动之一。开篇安媛看到的梧桐林荫道,也是规划者保留上海传统街区风貌的结果。
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郑时龄,长期从事规划研究,是上海2040总体规划的核心专家之一,在他位于同济大学内的办公室里,郑时龄教授接受了《新民周刊》记者的采访。这间宽敞通透的办公室,两面墙被书架占据,一面是落地窗,窗外是布满高高低低楼房的典型上海景观。
郑时龄教授介绍说,最初的人类城市,是自发形成的,通常是行政机关的所在地、王城、军事要塞、宗教场所和贸易集散地,一开始并没有系统的规划布局观念。但很快,人们发现有必要在城市中不同位置分布不同的功能。
中国殷墟遗址,就已经可以看到城市中一些地方用于居住,一些地方用于墓葬。而到了古罗马时期,罗马城已经有了完整的城市规划,城市里有宗教场所、有公共区域、有居住区、有市场。如此成熟的城市建设,到今天仍然为人赞叹。
郑时龄教授告诉《新民周刊》,最早的城市规划思想,主要是考虑城市的安全和发展,比如如果城市靠水太近,容易发生洪涝灾害,如果离水太远,又会因为取水困难而影响市民的生活和种植。另外,城市的选址是不是靠山、风向是怎样的,这些因素都关系到灾害的影响、瘟疫的发生。先秦时期著作《管子》中说,国城大而田野浅狭者,其野不足以养其民。城域大,而人民寡者,其民不足以守其城。可以说,从出现城市开始,城市规划就成了一门必不可少的学问。“前科学时代,风水师承担了一些城市规划的功能。”
从城市规划,可以看到一座城市所处的历史时期,城市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城市里的人在想什么,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是什么。
上海因港设县、以商兴市。1843年上海开埠成为城市近现代化的起点。
在此后170年的历程中,随着外部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上海的城市职能也随之发生调整,逐渐形成今天的城市空间格局。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城市总体规划在完善城市功能、合理调整城市布局、优化城市土地和空间资源配置、协调各项建设、有效提供公共服务等方面都发挥了作用。
上海2040总体规划之前,上海共有四次大规模的城市总规划。其中第二次1959年的总规划,带着鲜明的计划经济色彩,作为工业基地,上海围绕工业兴建了很多工厂,工人们的职工宿舍也成片地拔地而起。到了1986年的第三次规划,上海已经开始面向世界,寻求自己独特的价值。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上海建设了黄浦江上三座大桥,市政府、歌剧院、外滩观景平台等基础设施,为今天的上海奠定了发展的基础,国际化大都市初见雏形。
2000年以后,上海在经济上展现出的活力,另世界刮目相看,在一片惊叹之声中,这座拥有两千多万常住人口的超大城市,却开始冷静思考自己的发展方式,对未来20年城市的功能和格局,进行调整。
上海2040总体规划提出四个目标愿景。总目标是“卓越的全球城市”,三个分目标是“更富活力的创新之城”“更富魅力的人文之城”“更可持续发展的生态之城”。这一次调整中,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市民的感受,被放在最核心的位置。
“卓越”,不是哗众取宠
新版总体规划公示期间,“卓越的全球城市”一词颇受关注,这是总规划对上海未来二十年发展设立的总目标。上海是全球城市吗?“卓越”是什么意思?上海2040总规划核心专家、同济大学教授唐子来郑重其事地回应:设定这一目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说法。
上海已经是全球城市之一,这是一个被国际社会普遍认同的事实,“你如果跟老外探讨上海怎么建设全球城市,老外会说,不用客气,上海已经是全球城市了,而且是有相当影响力的全球城市。”唐子来教授说。所谓全球城市,是指这座城市是全球经济网络的枢纽或节点,纽约、伦敦都是全球城市。全球城市在这个网络里作为枢纽或节点,核心功能就是全球资本服务或者全球资本支配。
不久前,国家发改委发布《长江三角洲城市群发展规划》,其中强调“提升上海全球城市功能 ”。“这是上海第一次在国家文件中被戴上‘全球城市’的头衔。所以,‘全球城市’不仅是自下而上的城市发展愿景,也是自上而下的国家发展战略。”
唐子来教授的团队研究了大量的数据,来说明上海已经是一座全球城市。福布斯2000(全行业)企业总部聚集度,反映的是一座城市的中心城市属性。2005-2014年企业总部集聚度排名,2005年,排最前的是东京、纽约、伦敦,2014年还是它们,但是总部集聚度在下降,中国城市的总部聚集度在上升。中国大陆城市的排名上升非常显著,特别是北京,因为央企集中在北京。上海原来排200多位,现在到了17位,地位上升非常快。
界定全球城市的另一个重要指标,是高端生产性服务业,像法律、会计、管理咨询这一类服务资本的行业,都在这一范畴。“如果上海没有金融和高端生产性服务业,上海就不是全球城市。”唐子来说,“比如苹果公司总部在硅谷,苹果公司是纽约上市公司,纽约为苹果公司提供资本服务。因此纽约是全球城市,但硅谷不是。”
唐子来教授展示了一组数据,2000-2012年期间,全球高端生产性服务业全球关联网络,第一层级依然是纽约、伦敦。到2012年,亚太城市进入排行榜,有上海、北京、迪拜、悉尼。2001年上海排第31位,2012年在第6位,超过东京。
上海无疑已经是一座全球城市,新的规划,希望让这座全球城市更进一步。
怎样的全球城市才能堪称“卓越”?先来看看纽约和伦敦对自己的要求。唐子来介绍,大伦敦空间发展战略提出,伦敦的发展目标除了人口经济、国际竞争,还有邻里建设、建成环境,有场所感,生态安全,交通等等。纽约,提出要做“One NewYork ”而不是“Two New York ”,纽约不能是穷人的纽约或者富人的纽约,而是大家共同的纽约,纽约的建设目标有四个维度:繁荣(经济/科技)、公正(社会公平)、可持续发展(环境)、韧性城市/弹性城市(安全),应对气候变化、极端灾害的能力,等等。“现在顶级全球城市,没有一个只注重经济发展,要全方位发展。”
比较这两个卓越的全球城市,上海的长板在哪里?短板在哪里?
唐子来说,首先,在所有的城市排行榜上,上海总体地位都在提高。这是上海取得的成就。其次,在全球影响力中,上海的经济影响力高于科技影响力和文化影响力。所以上海现在在补科技短板和文化短板。最后,“在经济影响力中,尽管我们经济影响力是最突出的,但是门户城市属性要远远高于中心城市属性。上海有很多境外公司总部,但是亚太总部只占8%。”
科技短板、文化短板,天还不够蓝,休闲空间还不够多,陆家嘴这样的高端生产性服务业聚集地还太少……上海2040总规划理清了上海的“缺点”,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找到目标和差距,是城市成长的第一步。
郑时龄院士评价,确定“卓越的全球城市”的目标,是一个基于大量研究的切合实际的目标,同时又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的目标。
城市,更要看气质
城市的成长,其实跟人的成长有很多相似之处。上海,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身高够高、个头不小,长得周正,但需要在品位、修养上更进一步,到时候,与众多高颜值大哥站在一起时,才能令人“一见倾心”。上海2040总规划中强调的“内涵发展”,说的就是一座城市的气质。
科技创新,近年来受到上海市政府的大力扶持,今年春天开始风靡申城街头的摩拜单车,就得到了各种政府支持的资源。科技创新带来的经济成长空间,是不容小看的,欧洲一些人口较少、资源贫乏的国家,就曾借力科技创新,而迅速崛起。
记者2008年曾采访芬兰的科技创新,这个人口只有500多万的北欧国家,有着漫长的寒冬,长期是欧洲国家中的贫穷“小弟”。上世纪50年经济起步时期,芬兰还是以森林工业为主导的单一经济模式,在1990年代的经济萧条时期,芬兰经济遭遇重创。到了21世纪,芬兰开始“改头换面”,对国内产业结构进行革新,确立了服务业和科技产业的重要地位。
芬兰将科技创新作为国家发展战略,为了实施辅助科研创新的行动,芬兰成立了国家技术创新局,这个创新局属于芬兰贸易工业部,每年,创新局从政府预算中获得资金,把资金投给企业、科研院所用于科研。芬兰政府对科研的投入占GDP的比例位于世界前列。
在国家的主导和鼓励下,信息通讯、新型能源、环境工程、生物、材料等等新产业成为 芬兰最具活力的领域。在这样的土壤中,芬兰诞生了诺基亚,以及其他很多规模不大的技术创新型企业。这些企业后来把生意做到了像中国这样遥远的国家,芬兰经济得到前所未有的振兴。
因为经济上的腾飞,芬兰人生活上富足起来,科技创新企业对环境伤害小,加上芬兰本身森林覆盖率高、生态环境好,芬兰从一个贫弱小国,变成了让人羡慕的居所。5月的赫尔辛基,芬兰人就开始在早春的草地上晒起了日光浴;夜色降临后,市中心广场周围的酒吧,顾客盈门。城市,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回看上海,上海有着近百年工业发展历史,曾经是中国最重要的重工业基地。现在,随着产业的转移和升级,愈加要求上海提升自己在科技创新上的能力。郑时龄教授认为,上海在科技创新上有先天优势,上海是除了北京以外中国高校数量和科研院第二聚集城市,有雄厚的科研基础。
去年,上海宣布了打造张江科技城的消息,这是上海市整合和加强科技创新资源的一个举措。经过20多年的发展,浦东张江已集聚了一大批研发机构、公共服务平台、高新技术企业和创新创业人才,生物医药、集成电路等主导产业优势突出。张江科技城将会成为生态环境优美、配套设施完善、科技服务体系健全、产业和功能集聚高端、文化氛围活跃、创新创业氛围浓厚的科技城。
“上海,创新之城”——这是上海市最新的城市口号,未来,科技创新将在城市发展中扮演愈来愈重要的角色。
文化,也是上海与纽约、伦敦这样的国际城市最明显的差距之一。我们追着英剧、唱着美国流行歌曲、读着英国小说、购买美国设计师的服装。这些常见的现象说明,中国的文化娱乐产品做得还不够好,上海这样经济上已经跻身一流城市的地方,还没有生产出同等影响力的文化产品。
郑时龄院士认为,上海曾经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中心,代表了中国电影业、出版业、建筑业在当时的最高水准,也集聚了众多文化名流。现在,上海需要找到自己的特色,提高自己的文化影响力。
留白,给未来留下空间
曾经,城市规划,被理解为在一张白纸上描绘城市的前景,恨不得每一寸土地,都提前安排好它的用途。现在,人们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城市不是白纸,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国际形势的变化也复杂难测,今天的我们,无法预知未来的变化。因此,对于那些目前还没有想好的问题,还没有合适定位的空间,上海2040总规划的制定者决定给城市“留白”,让这些“留白”之处,在合适的时候发挥合适的作用。
唐子来教授曾在新加坡工作,相比中国国土,新加坡可谓弹丸之地,但就是在这样有限的空间里,新加坡政府还是留下不少“白地”,政府眼下不清楚这块地用作什么好,索性就闲置暂不开发。“我们的规划也需要借鉴自贸区‘负面清单’的观念。一块地不能做什么,政府说了算;能做什么,市场说了算。目前拿不准做什么,就先留着。”
今天上海迪士尼乐园区域,也是当年“留白”的结果。唐子来教授说,很多年前,上海市就将现在迪士尼乐园区域用途设定为“重大国际项目”,当时很多人猜想,这片地会用来建设世博会园区。但后来,世博园区选择在浦江两岸,上海世博会结束6年后,上海迪士尼才建设完毕开门迎客。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一个着眼20年的城市总规划,更是如此。因此,与其胡乱规划,还不如承认自己的局限性,为城市“留白”。
发展高端生产性服务业也好,重振科技中心和文化中心也好,底线控制也好,为城市“留白”也好,上海2040总规划,都在描述一个更加“温暖”的都市形象,在其中生活的人,会因为这些改变,而更加热爱自己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