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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时辰, 与一世长安

日期:2019-07-24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就算大唐被毁了,也可以重建一个大唐;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
作者|孔冰欣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巳正,长安。

  上元节灯会,即将在当晚点燃帝京“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一切憧憬、狂欢、激情。

  而更早之前,但见远处长河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烟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

  当最瑰奇的流光划过,最盛大的复仇,也正蓄势待发。

  此乃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原著之序曲。在“古装剧特别是IP翻拍的古装剧将是重点监管对象”的背景下,该剧成功突围出圈,以2019年首部爆款国剧的网红姿态,将“十二时辰”拱上流行语热搜,将“十二时辰”的评分,拱上豆瓣8.6。

  7月起,《长安十二时辰》陆续登陆海外多地,除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文莱、越南等亚洲国家外,更会在北美地区的Viki、Amazon和Youtube以“付费内容”形式上线——这是出海国产剧首次进入包月付费区,“The Longest Day In CHANG'AN”(该剧英文名),诚然漫长、昂贵、骄傲。

  《人民日报》微信荐读:“《长安十二时辰》手稿曝光,太太太美了!!!”《光明日报》客户端发文称赞:“在千年长安中触摸传统文化魅力”。依托别致的题材、精良的制作,再把弘扬传统文化作为宣传发力点,围绕服化道、家国情怀等关键词进一步俘获舆论好感,《长安十二时辰》终如愿以偿,在把巨丽气象送到观众眼前大获好评的同时,化身脱缰黑马一骑绝尘,疾驰向千余年前云山悠悠曲江流的乐游原,于高处追寻志得意满的曾经。

  最关键的,是它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可能需要付出我们一生的代价——

  为什么,“赌上仅有的十二时辰,换国都一世长安”,可以无悔。


好景在长安



  作为一部商业影视剧,《长安十二时辰》的考究,有目共睹。

  “斜阳怪得长安动,陌上分飞万马蹄”,它拍出来了;“倾国妖姬云鬓重,薄徒公子雪衫轻”,它也拍出来了;衣食住行,万千风景,它都拍出来了。

  美妆服饰圈兴奋了,因为“古画般的长安”。不管是主演、配角,还是任何一个露脸的龙套,其扮相皆一丝不苟。剧组参考了无数典籍、文物,努力还原唐代女性妆容,层层上粉抹出桃花面;至于女演员的发型,则借鉴了敦煌壁画中亦有记载的“垂练髻”。

  团队还专门设计了一个标准色卡,衣服都是以草木染料和矿物染料现染的纺织品,杜绝不知所云的俗艳“阿宝色”荼毒眼球。而从圆领袍到半臂齐胸裙再到全金属材质的铠甲,也都能在古画和史册中找到原型。“四字弟弟”饰演的李必,佩戴独具一格的子午簪翩翩出场,不明真相的观众原以为剧组总算犯了错,岂料《三洞法服科戒文》早说了,子午簪就该那样戴,是你我少见多怪。

  美食圈兴奋了,因为“舌尖上的长安”。美食博主张小敬出狱之后即大快朵颐,满满一碗水盆羊肉刹那见底;又用麦秆吸管嘬熟透了的甜软火晶柿子,手法道地。面片汤(唐时称“馎饦”)、胡饼、三勒浆也纷纷出镜,而后世最熟悉的中华饮品之王——茶,天宝年间谓之“吃茶”,当时的茶汤,能让人尝到葱姜花椒大枣桂皮橘子皮薄荷叶等不一而足的味道,且加了盐,所以是咸口的……

  建筑圈兴奋了,因为“图纸里的长安”:“望楼”建起费思量,楼上信号板从“传递系统”到“加密系统”,设计显匠心;而从概念稿到最后实景的转换,“靖安司”的完成度亦极高;一闪而过的密码本、巧夺天工的计时器,成品也都做得甚为郑重其事。礼仪圈兴奋了,因为“叉手礼的长安”:这种双手手指交叉在胸部而示敬的“叉手之法”,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在古装剧中被“握拳”代替了,此回“重见天日”,实在可喜可贺。

  摄影圈兴奋了,因为“有质感的长安”:该剧启用了一般用于大电影和动漫制作的分镜稿,摄影构图、机位选择、远近景的切换、长镜头的运用,都经得起挑剔;兼画面设色自然,旧昔风雅的一二真味,似扑面而来。

  除了服化道让“耽溺美色”的妹纸们折腰,《长安十二时辰》里脑洞大开的黑科技,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收”了一波直男观众。比如,大案牍术是唐代大数据,望月楼传讯是唐代无线电通信和摩尔斯电码,长安城大沙盘是唐代的虚拟现实……

  长安的“人设”,站住了。在这座世无其二的国际性大都会里,充斥着大唐的子民与流动的外来人群。粟特商人、质子及突厥投降的部落,前来传播佛教、景教(基督教的一支)、摩尼教(又称明教,发源于波斯萨珊王朝)的境外僧徒信士及知名度相对较低的祆教(拜火教,唐朝也叫“寻寻法”),真实身份模糊不清的“狼卫”(装扮如漠北游牧民族,经历如波斯萨珊王朝或撒马尔罕的月氏),长安黑社会头目“葛老”的“昆仑奴(黑人)”身份等等,恰恰是城市大拼图的不同碎片,只有尽数凑齐并放置在正确的位置,才能展现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独特性。

  据说,杀青那一刻,《长安十二时辰》的导演曹盾和制片人梁超,都“很平静”。他俩识于一场偶然,最初曹盾做摄影师、编剧、导演;梁超则做过主持人、演员,也自己执导过院线电影。两个人一开始在一块儿开火锅店,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机缘巧合、慢慢酝酿,才一点点卡准了彼此的位置,于是先拍了《海上牧云记》,然后再次以“曹梁”组合出师《长安十二时辰》。

  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的成长,也都知道,下一次的合作,只可能挑战更高的难度,所以需要“平静”。众所周知,从筹备到拍摄完成,《长安十二时辰》历时两年,耗资6亿元,西安汉子曹盾说:“我们就是想还原大唐的一天……”服装指导说:“所有人都知道大唐是一个繁盛的时代。其实它真正的繁盛,体现在它的每一套服饰,每一套盔甲,每一个人的精气神上。”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长安不是一天建成的。长安光靠“每一套服饰,每一套盔甲”就够了吗?

  当然是不够的,“每一个人的精气神”,需要故事来表达。

  《长安十二时辰》,顾名思义,是一个暗流涌动的、“反恐24小时”的故事。

  唐代的长安城有宵禁制度(中晚唐后宵禁制度废弛,夜市日盛),日落以后城市居民必须返回里坊,所谓“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犯夜者往往要受极严厉的处分,只有上元节是个例外。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长安开坊市门,点灯庆贺,所有市民都可出门看灯,踏歌行乐——对时刻准备搞个大新闻的恐怖分子“狼卫”而言,上元节的确是下手的最好机会。而我们亦正亦邪的主角张小敬先生,熟知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并善于周旋,得高门公子李必帮助,从一个死囚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城的捍卫者。原著作者马伯庸把天宝三载这一年民间关于长安有神火降临的传说,与突厥入侵长安、贺知章之死以及名将王忠嗣事迹中的蛛丝马迹串在一起,用丰富的细节,描摹出一个完整的阴谋,和阴谋背后的嗟叹。

  马亲王的小说优缺点都明显。考据是有了,悬疑性是有了,烂尾的问号,也是有的——毕竟,人家写的还是通俗文学,又不是在做学术文章,也暂时没到死命呐喊“托物言志、文以载道”的地步。事实上,剧组只要不出幺蛾子,把考据、悬疑老老实实拍出来,有小说托底,有近年来一堆国产古装烂剧作陪衬,高分几乎是必然的。

  现在,成功来了。梁超不免踌躇满志地说,团队未来的志愿,是做属于中国自己的“华剧”。“日本有日剧,韩国有韩剧,英国有英剧,美国有美剧,为什么我们中国叫超级剧集,叫网剧?我觉得我们中国就应该把自己的华剧打造成和全球一起大步向前的一个品牌。”

  “华剧意味着我们要回头去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找精华,这是肯定要的!我们推崇的还是我们中国的品牌,我们代表中国的内容……让大家可以体味到那种文化之美和人的自信、勇敢、正义、坚持。”

  那么,自信、勇敢、正义、坚持的人,是哪些人?


百年苦易满



  演员方面,《长安十二时辰》汇集了雷佳音、易烊千玺、韩童生、芦芳生、周一围等明星,阵容强大。

  从目前评价来看,雷佳音和韩童生的表演老而弥辣。张小敬的狠辣痞气,亦庄亦谐,担百姓安危在肩的能力,令人信服。何执正一出场就是喝醉了骑驴的状态,呼应“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却也让观众知晓,此君不简单。易烊千玺则克服了流量演员常见的油腻和浮夸,面部表情虽略显呆板,表演至少还是合格的。

  在这部半架空古装剧里,不得不说,演员们是尽力的。但,真正的自信、勇敢、正义、坚持,乃至游移、妥协、退缩……真正的“美”,全在于大历史。是大历史为《长安十二时辰》镀上了无与伦比的金边,加上了无与伦比的滤镜,即使尔后“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结局终难改写。

  志向远大的李必,直指“白衣丞相”李泌;李必的师傅、靖安司主理何执正,直指“四明狂客”贺知章;工于权谋的右相林九郎,直指“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圣人指代唐玄宗,郭利仕指代高力士,严羽幻指代杨玉环;李太白一人承包电视剧主题曲不收一毛版权费……只消听到这些名字,国人天然就有了一份熟悉感、亲切感——《海上牧云记》的制作也颇用心,为何评价不高?无他,对非九州系列粉丝的许多普通观众而言,没有历史,也就失去了“共情”。

  这是有“共情”的长安,故此,《长安十二时辰》“拯救”的命题,格外扣人心弦。而在真实的大唐长安负责维持京师秩序、守护帝都人民安全者,却并非电视剧前期剧情中大出风头的龙武军和右骁卫。唐代的禁军分南、北衙兵,共同负责长安城内外的治安。南衙兵指十六卫,十六卫中职能最接近“保障京城外城稳定”的,系左右金吾卫。其不仅负责皇城与宫城的安全,尚掌“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非违”,职责大概类似今日的巡警,巡查范围包括了整座长安城。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武侯铺、街鼓,就是隶属于金吾卫的。武侯铺由卫士、彍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主要职责是城门、坊门警卫工作,负责日常开闭和检查。街鼓是长安坊市开闭及居民行止的信号,《唐律疏议》记载,“鼓声绝,则禁人行;晓鼓声动,即听行。”

  至于史上长安城中的安全稳定倚仗谁,那得提一笔京兆府。在唐代,京兆府及其最高长官京兆尹在保障京师安全稳定上发挥着中坚力量。京兆尹同时兼具地方官和中央官员的双重身份,身负对上执行中央政令,对下督察所属诸县,维护地方社会安宁的职责。因京兆府设于京师,皇室贵族宅邸、中央政府机构云集,故缉捕盗贼,打击犯罪活动,维护和保障长安稳定,便成为京兆府的首要任务。

  Last but not least,唐代中央在对长安城进行治安管理时还有一个特别的机构——御史台。御史台是中央的监察机关,此外须处理部分司法工作。对在长安地区造成混乱的人或事加以管理和监督,也正是御史台的职责之一。

  龙武军、右骁卫、旅贲军也好,金吾卫、京兆府、御史台也罢,它们所保卫的、李必们和张小敬们所心心念念的长安,有快乐,更有虚无,有光明,更有黑暗,一如许鹤子(原型疑许合子,马苏在《大唐歌飞》里演过)、丁瞳儿吟唱的那曲《短歌行》: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长安的另一面,是平康坊的青楼女。《北里志》载,长安东城的商业中心区叫东市,北里就在东市旁边的平康坊的一角,附近有高级官僚们的居住区。到了唐代后半期,在平康坊和其北边的崇仁坊一带,集中了许多进奏院(相当于各地藩镇驻长安的办事处)。平康坊北侧有一条横贯东西的道路,乃连接长安城东边的正门春明门和西边的正门金光门的主要大街,人来人往异常热闹。从平康坊面朝大街的北门进去,坊左侧(东侧)大约二百平方米的四方形区划就是“北里” 的所在地。大体上来说,整个唐代,这里都是花街柳巷的代名词。北里的内部按照道路分为三个部分:从北到南分别是北曲、中曲、南曲,级别依次升高。而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幕后,则是无尽的酸辛,妓女们多来自于贫穷农家,妓馆的主人在买入这些姑娘后会结成“义母/女”的关系,以便对其待人接物、赋诗作文等各方面进行严格的“栽培”。义母会随时监视义女的行动,贪得无厌地榨取客人;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意,她们常常选择嫁给住在进奏院的地方官和大商人,甚或是黑道的地头蛇。

  平康坊“失足妇女”与“五姓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所代表的世家名姝,有若士庶之差,同样云泥之别。记得《长安十二时辰》的第一集,张小敬对李必的身份半信半疑:“大唐还没到是个公子哥,就可以无视唐律的时候。”唐朝受北魏影响,律令制(“律”是刑罚法,“令”是非刑罚法;其支柱为均田制——土地制度,和租庸调制——税制)与贵族制共同作用,影响国家运转。而无论是在三省六部这一中枢形态之中,抑或是在职掌相互重叠的诸中央机关以及由数人组成的宰相班子之中,都还存在着一些并非单纯上传下达的横向关系——这种横向的关系里,魏晋以来贵族制的影响十分明显。有唐一代,看重门第的社会观念、文化教养素质高、社会体制中重视仪礼,无不昭示了“王侯将相”至上的气息依旧浓郁。在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的阶段,两制并行尚且能够掩盖矛盾,一旦烽烟四起、繁华将尽,君主忙于享乐逃逸,官员忙于争权抢功,基层越来越颟顸怠惰,日暮西山的长安,就无可避免地变了初心、失了人心。

  综上,那个真实的大唐,远比小说和电视剧更加精密、悬疑、复杂,更加广,更加深。马亲王信手拈来便成就佳作一部,既得益于其敏锐的商业嗅觉和出色的写作能力,更要感谢中国历史这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矿。实际上,作者本人承认:“这部小说的最早想法,来源于有人在知乎提的一个问题:如果你给《刺客信条》写剧情,会把背景放在哪里?……我脑子里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唐代长安城。这是一个秩序井然、气势恢宏的伟大城市,是一个梦幻之地……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是创作者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舞台。想象一个刺客的身影,在月圆下的大雁塔上跃下……充满了画面感的片段,神秘与堂皇同时纠葛,如果能写出来,该多么有趣。”

  《刺客信条》系列是育碧旗下最知名的动作冒险类游戏之一,跟随主角的身影,穿梭各座城市执行各种刺杀任务的玩家,可“一日看尽长安花”,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大革命时期的巴黎、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希腊化时代的亚历山大里亚等尽收眼底——缘起《刺客信条》,注定了《长安十二时辰》的历史基因孕于原稿之胚胎,长于编剧之再加工,是没有争议的最大卖点。


谁言旧梦残



  “好景在长安”的匠人考据说罢,“百年苦易满”的残酷历史语毕。最后,让我们聊一聊本文开头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赌上仅有的十二时辰,换国都一世长安”,可以无悔。

  一般而言,好的叙事作品,要有三层境界,第一层,是故事;第二层,是情感、想法;第三层,是信念、哲学。很多叙事作品,至多能做到第二层,而能够触碰某种哲学观念的,有很大概率会成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经典。人们或许容易忘记作为载体的故事,但会牢牢记住作品所传达的精神,此之谓“不朽”。

  对照分析《长安十二时辰》,我们发现,它在从第二层迈向第三层的历程之中,止步了。或者,因为无心;或者,因为无力。

  电视剧实际存在两个维度上的格局。时间上,张小敬和小伙伴们要在一天内捉到狼卫,随着故事的推进,“牺牲者”越来越多,比如因查案而惨死的崔六郎、突然被批准请辞的何监、拼上了自己全部仕途的李必——剧集必须铺开、闪回牵涉人物的前尘往事、前因后果,及长安城内盘根错节的势力交缠,构成网状叙事结构以便传递庞大的情节量。同时,侦破案件的过程,在叙事上却是逐步收缩的,至末尾汇聚到一个奇点,这两种叙事策略和叙事气质的角力,让主要人物的形象在电视剧的前半段显得有些单薄模糊,导致追剧至今,不少观众反映,印象最深的反是两个配角:一为旅贲军旅帅崔器,从背叛靖安司到在军牌上沾着血写下“长安”二字,催泪。一为天子好基友郭利仕,李必求他救张小敬,他冒着被皇帝猜忌的风险救了,理由是张小敬能挽狂澜于既倒,拿自己一人前途换一城之安,值。郭利仕当时说的一句话有余味:“人要总是活得很容易,那还叫什么选择。”

  空间上,电视剧所展现的城市风貌规划的背后,当彰显场所、人物、帝国的本质和意义:即,大唐盛世的长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对于侵入长安的狼卫而言,大火过后重建的长安,方为理想的乐土。

  对于生在世族豪门的政客李必而言,统治稳固、熙攘繁盛——更重要的,是在“他”辅佐下被太子治愈了暗疾的长安——方为光耀万年的天堂。

  对于张小敬而言,有“最日常的生活”的长安,方为念兹在兹的永恒故园。长安之美,与权力无关,与保家卫国的英雄主义无关——张小敬见过废墟,所以懂得废墟上的座座高楼是多么可贵。站在张小敬们的“群众视角”,宏大叙事会被忽略;但,所有的宏大叙事实则发轫于“最日常的生活”,因为,“最日常的生活”,最能表现社会的根本形态。

  用一段话来概括《长安十二时辰》的终极内核,就是“天然认同长安的李必,和以自身实力为筹码并决定保护长安的张小敬(目标是做掉还是吃太饱了的反派,‘杀一人救长安’也),联手灭了不再认同长安的人(目标是陛下和他的亲友团一锅端,‘杀万人救大唐’也)”。

  同一个长安,情感、想法不统一了。不同阶层的人,遂为了各自的执念,视城市为载体,视苍生社稷为对象,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攻防战。

  电视剧给出了把历史和戏剧尽量结合起来的诸多可能性,可惜的是,该剧在思想和谋略上的不足,让它与历史题材古装电视剧中的艺术珍品尚存差距。我们可以理解,说到底,《长安十二时辰》是悬疑剧,不是纯粹的历史剧,所以该剧在张小敬这条线上张力十足,一转到政治斗争的部分,隔靴搔痒缺新意。顺着思想史或政治史的脉络,再现一个时代深邃的历史剖面,进而阐述哲学层面的信念,对此剧而言,要求太高太苛,未免求全责备了。

  于是,此时此刻,我们终是情不自禁地开始又一遍地怀念,被《大明宫词》和《贞观之治》这两朵唐剧奇葩(此处100%褒义)“支配”的日子。

  《大明宫词》是完全的解构。这部电视剧绝对不尊重史实细节,但胜在绝对尊重人性,权力漩涡中的人性,尤其是权力漩涡中女子挣扎的人性。因此,唐高宗逝世前与太平公主的那段皮影戏才分外动人,“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死于大明宫一片潮湿天色、死于对大唐山河不出己愿的漠视中的李治,一生智慧的临终总结,是“原谅”。因此,大周女皇武则天退位前与掌上明珠的一席推心置腹才分外动人;这株来自并州的倔强蔷薇,曾经心比天高,一度将牡丹的“正统”地位取而代之,却在喧嚣过后留下无字墓碑,寄托了重回平凡的安静祈愿。因此,青年李隆基与姑母演绎的、贯穿始终的《采桑女》桥段才分外动人;太了解世界规律的人,已然丧失了再发掘美感的源动力,累了,就该休息了——权力是轮回,人性是轮回,不如归去。

  《贞观之治》,是完全不解构。戏剧的本质是建构,即创作者基于现实的材料,对其进行抽取和浓缩,后重新调整、建立出精炼的好故事。最刺激观众的办法,是通过合适的切入点,让“和我们一样,本来一无所知”的主角,慢慢摸索、渐入佳境。但是,该剧里李世民出场时眼神坚定、退场时成熟老练,过程原封不动照搬史书,无惊奇、不做戏,只淡淡讲了一个“从打天下到治天下,何以让大唐欣欣向荣”的道理。这部剧是在陈述政治哲学,而政治哲学是理论主张,它仅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至于“为什么发生”,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请自行领会。所以,真正对政史感兴趣的观众,在观看《贞观之治》时特别享受,特别明了“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涵义。

  属于中国自己的“华剧”,早就有了。属于中国自己的大唐,早就有了。大唐并非逝去的残垣断壁,而是实实在在地活在人间。不但过去的大唐还活在学术作品、大众文化和集体记忆中,大唐的器物、制度和观念也还在潜移默化地发挥着某种持久的作用。身在长安,不见长安。一别长安,才忆长安。长安唯有一把龙椅,不幸的是每个人都有梦想的权利;长安“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但它提供的诱惑却着实让人依恋;长安有被误伤、辜负、背叛的人,也有被庇护、爱慕、尊敬的人……人们对长安的爱与恨向来不纯粹,因为所爱所恨交织纠缠,难分难解无计消除。而当“长安,一世长安”仍然被认定是“我们难以割离的一部分”的时候,“赌上仅有的十二时辰”,可以无悔。

  犹记《贞观之治》的一幕场景意味深长:李世民牵着李渊,让李渊看着北胡南越的人在一起跳舞,李渊欣慰了。太上皇生长于南北朝乱世末期,这样其乐融融的大一统局面,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是“想都不要想”,可他的儿子居然办成了,怎能不感慨?!而在稍早之前的大隋时代,少年李世民曾目睹表叔隋炀帝杨广一步步痛苦地走向覆亡;所以,他时时警醒自己,万不可重蹈覆辙,须毕生尽心尽力,须毕生牢记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由此,联想到酒徒的“家园三部曲”《隋乱》《开国功贼》《盛唐烟云》。该三部曲是不输《长安十二时辰》的优秀作品——个人感觉,可能更好,因为理想主义的夺目光彩。原文有一句,“大唐被毁了,就重建一个大唐,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热血如沸,深情至斯,彻彻底底地完成了对“谁言旧梦残”的最有力还击,完成了对国家、城市、人民最镌骨铭心的告白。

  理想难得,但我们永远需要理想。

  这是长安的自信。

  这是,中国人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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