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风暴中的3D打印房
阅读提示：曾经三次濒临破产的盈创，究竟是自主研发的民企典范，还是偷师老美的山寨公司？
记者｜金 姬
3D打印房屋哪家强？中国上海找盈创。
继去年4月本刊报道《3D打印狂人马义和》之后，这个湖北襄阳汉子又在1月18日高调宣布：他创立的盈创（Winsun）建筑科技（上海）有限公司已经完成了全球最高的3D打印建筑——15米高的住宅楼房（地下1层地上5层）和全球首个带内装、外装一体化的3D打印“1100平方米精装别墅”。
零星的质疑声被国人的自豪感和一致的叫好声所淹没。一方面，由于国内目前对于3D 打印建筑还没有专门的国家标准，盈创的3D打印房是否宜居还没有定论；另一方面，美国航天局（NASA）出资的“轮廓工艺”（Contour Crafting）项目负责人、美国南加州大学教授比赫洛克·霍什内维斯（Behrokh Khoshnevis）宣称盈创剽窃了他有关3D打印技术的创意，他的团队正准备采取法律手段。
那么问题来了：曾经三次濒临破产的盈创，究竟是自主研发的民企典范，还是偷师老美的山寨公司？
盈创的新绿色建筑梦
1月18日周日，苏州郊区特别寒冷。盈创位于当地工业园区的厂房空地上，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地产公司、建筑公司和媒体代表，几个老外也穿梭在人群中。董事长马义和兴奋地向参观者们介绍着身边的几栋崭新建筑物，除了墙面上打印的纹理痕迹，外观和普通毛坯房十分类似。
其中一栋建筑物是为汤臣集团打印的1100平方米别墅样板房，成本100多万元，目前已预订出10套。而另一栋是埃及政府预订的一套单层的样板房，很快就将运往埃及。“一套房子一天就能打印完，总的订单是2万套。” 马义和兴奋地说。
盈创给出的惊喜还不止于此。在当天下午的“3D打印·新绿色建筑”全球发布会上，马义和表示盈创3D打印建筑的“油墨”，采用的是石材矿尾矿、建筑拆解尾料。今后会进一步围绕环保和就地取材的途径，例如使用沙漠中的沙子来打印房子和固沙墙。
3D打印建筑技术也被资本市场所青睐。去年9月，盈创通过股权转让及增资的方式，将26%股权作价1.54亿元，转让给了建筑装饰行业龙头之一的亚夏股份（002375.SZ），马义和持有剩余74%股份。盈创科技3D打印建筑部件的业务占其总收入六成。
不过根据去年亚夏股份公告的信息披露显示，盈创在2013年、2014年上半年出现亏损，分别为2457万元和898万元。马义和在发布会现场解释说，现阶段亏损主要由于研发投入过大，而研发投入都来自企业自己的资金。说到创业的艰难，马义和有些激动：“盈创很惨，我们曾经三次面临破产，钱全部都花完了，我们只能停下来研发我们的GRG（特殊玻璃纤维增强石膏板），把我们的产品拿出去赚钱，就是这样一次次挺过了难关。”
如今的盈创有了很多合作伙伴。在国内，盈创与中铁二十四局成立合资公司，双方共同合作在中国及境外地区，首期将在墨西哥、俄罗斯和上海张江高新区核心园、河北、黑龙江建立5个盈创梦工厂。与此同时，盈创在国内的3D建筑打印厂也将全面铺开，例如与内蒙古亿利沙材料科技有限公司合作，两年内将在沙漠地带和京津冀地区建12家沙漠工厂
在国外，盈创与一家不愿公开名字的美国财团成立了总部设在迪拜的盈创全球合资公司Winsun Global。未来3年将在沙特、阿联酋、卡塔尔、土耳其、摩洛哥、突尼斯、美国等全球20个国家建厂，推广3D打印建筑，特别是为中东、非洲的低收入人群提供价廉物美的住房。
马义和还在发布会上大声宣布，盈创将致力于创建世界上最大的共赢产业联盟生态平台：“盈创是全球的，我们希望让设计师、材料商、地产商、建筑商、设备商等融入平台贡献力量的同时，分享到可观的利益。”
质疑一：能住人吗？
值得注意的是，3D打印建筑产业化路程才刚刚开始。有几位参观者在看过盈创厂区内的3D建筑后质疑，这些采用新技术的建筑能否通过工程验收？在发布会现场，实验楼合作方之一的中建八局总工程师马荣全坦承，3D打印建筑目前没有专业的规范，在设计建造时只能参考相近的结构和外观建筑标准，并通过实验设计来确保其结构等方面的安全可靠。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建筑师邵伟平表示，房屋全部采用3D打印建筑方式的行业标准还是空白，有待全行业探讨建立。
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来增祥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3D打印在建筑新材料开拓和建筑工艺上的创新探索值得称赞，不过3D打印房屋要真正普及，恐怕还需斟酌。比如该3D打印的“油墨”的构成主要是高标号水泥和玻璃纤维。而据他所知，某些国家禁止建筑大量使用玻璃纤维，因为玻璃纤维会影响人体呼吸系统。高强度水泥未来的回收也有困难。
此外，人居住宅，不仅要对外形，更需要对内部结构、综合强度、刚度、防火性、使用年限等多方面进行综合考量。“油墨”的承载力强度、耐久性等各项指标是否符合标准，还有待专家部门的权威检测和认证。
质疑二：“12年”还是“2年”？
10个月前，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3D打印界，都没听说过“盈创”和“马义和”这两个名字。在当时，盈创的全称还是“上海盈创装饰设计工程有限公司”，有关这家公司创始人兼董事长马义和的报道也少得可怜。
自去年3月29日盈创宣布成为全球第一家实现真正建筑3D打印的高科技企业后，马义和对外宣称“盈创科技专心搞3D打印已经有12年时间”。但根据2012年3月《襄阳日报》发表的《一个襄阳人在黄浦江畔创业的故事——访上海盈创装饰设计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马义和》，当时的马义和在接受专访时丝毫没有提到“3D打印”这几个字，只是强调了盈创自主研发的GRG申报了36项GRG产品的国家专利，另一个自主研发的SRC（特种玻璃纤维增强复合水泥）获得8项国家专利，并被上海市科委认定为上海市高新技术成果转化项目。
饶有趣味的是，当时的马义和对家乡媒体说过这么一段话：“要想成功，必须多学习。多年来，我一直研究全世界最顶尖的产品和技术，并且从各个方面全面超越它。从前年开始，与国内的建筑、建材、声学专家一道，访问45个发达国家的60所一流大学，对它们的建筑、建材、声学等学科最前沿的理论、技术和产品进行学习和研究，为我所用。”
去年4月初，当《新民周刊》在盈创上海总部办公室采访马义和时，本刊记者曾提出要参观盈创苏州厂区内那台高6.6米、宽10米、长150米的3D打印机，马义和以“涉及商业机密”为由婉拒，只是给记者展示了他手机上的一段视频，据说就是苏州厂区3D打印机喷嘴的打印过程。由于只是一个局部镜头，记者并没有看到“全世界最大的3D打印机”的完整全貌，也无法判断打印材料的速度。
但这一手机视频画面和去年1月美国南加州大学公布的“轮廓工艺”3D打印技术视频非常类似。 当时，由美国NASA出资的“轮廓工艺”已经可以做到24小时内打印出大约 232平方米的两层楼房。早在2012年夏天，“轮廓工艺”项目负责人、南加州大学教授比赫洛克·霍什内维斯就表示，“轮廓工艺”打印出来的墙壁是空心的，虽然质量更轻，但它们的强度系数比传统房屋更高，而且节省了20%－25%的资金、25%－30%的材料和45%－55%的人工。NASA希望该技术让人类在移民月球或火星后可以就地取材，快速并且批量打印出“外星屋”。
面对记者的疑惑，马义和当时表示，霍什内维斯教授曾于2013年到中国与盈创公司接触，临走前还带走一块“油墨”水泥作为纪念。马义和还在手机里向记者展示了一张和霍什内维斯教授的合影，表示后者很欣赏盈创的3D打印技术。
《新民周刊》就此事向霍什内维斯教授本人求证，对方给出了另一种说法。霍什内维斯教授表示，他的团队从1995年就在研究3D打印这一课题了，并在美国获得了21项专利。2012年，盈创作为一个材料供应商的身份来美国找他谈合作事宜，毫无戒心的霍什内维斯教授就详细透露了3D打印技术的细节。得到盈创邀请后，蒙在鼓里的霍什内维斯教授又在2013年8月到中国回访了盈创。“他们表示对我们的技术很感兴趣，并希望给我们提供材料并买一些我们的机器。半年后，他们就宣布了所谓12年钻研3D打印技术的成果——一台翻新的意大利机器和粗糙的喷嘴！”
在今年1月的发布会上，当《新民周刊》再次向马义和提及要参观一下苏州厂区的3D打印机时，他表示此前新华社已经拍过视频了，建议记者找来看看就行。在网上，记者看到了这段视频，不知是否是打印机太大，镜头一直没有一个全局镜头，只能看到移动的喷嘴像奶油蛋糕裱花边似的层层螺纹“打印”。
在去年3月盈创召开首次3D打印房屋的发布会后，霍什内维斯教授表示曾派他的中国学生联系过马义和，后者提到希望得到“轮廓工艺”的专利授权，但此后再也没有回应。当得知今年盈创召开第二次有关3D打印房屋的全球发布会后，霍什内维斯教授气不打一处来，“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拥有任何一项与3D打印有关的专利。” 记者在盈创位于苏州办公室的荣誉墙上，看到公司拥有98项国家专利，从2008年开始专攻3D打印建筑。至于这些专利有多少和3D打印有关就不得而知了。而盈创宣称的“2008年”这个时间点也很有意思，因为霍什内维斯教授宣称盈创的所谓自主研发的3D打印技术其实源于他2007年的专利，有当时的照片为证。当记者在发布会现场询问马义和是否最近和霍什内维斯教授联系过时，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表示自从去年“一鸣惊人”以后，全世界找他合作的人太多了。
至于那家与盈创合作又不愿公开名字的美国财团，通过发布会现场公司发言代表Dino Antzoulis的名字，记者搜索到那个财团可能是美国的“风塔合伙人”（Windtower Partners）。记者询问该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是否了解“轮廓工艺”时，对方脱口而出：“这个不宜公开（off the record），我们当然知道‘轮廓工艺’，也去考察过，但我们认为他们的技术比盈创落后整整2年。”
若诉讼，谁输谁赢？
由于公开的资料十分有限，目前还不能判断究竟是盈创站在“轮廓工艺”的肩膀上发展3D打印技术还是后者嫉妒中国人的智慧而“血口喷人”，但如果霍什内维斯教授真的拿起法律武器“声讨”马义和，盈创可能会面临哪些结果？为此，《新民周刊》咨询了两位熟悉中美知识产权的法律专家。
上海大邦律师事务所知识产权律师、“一律同行”网首席律师陈斌寅和华诚律师事务所律师、专利代理人张黎明一致表示，美国专利仅在美国有效，这意味着即便霍什内维斯教授要维权，如果没在中国申请过专利，就奈何不了马义和了。
陈斌寅进一步指出，如果“轮廓工艺”的3D打印技术无法获得中国专利法的保护，只能寻求商业秘密侵权等方式的权利维护。“当然，盈创若在美国境内使用的3D打印技术被证明是霍什内维斯教授的，则按照美国法律由美国司法机构相应追究其法律责任。”考虑到“盈创全球”的目标市场也包括美国，“轮廓工艺”在本土作战也许更有把握。
迄今为止，霍什内维斯教授只是表示盈创偷了他的“创意”（idea），并没有具体指出侵犯了他哪些专利。对此，两位专家认为霍什内维斯教授的赢面不大。“无论是就著作权还是专利来讲，单纯的‘创意’并不能得到保护。”张黎明强调，专利保护的是具体的技术方案。
陈斌寅提醒说：“如果盈创在国内抢注专利的话，盈创从法律层面上就是当然的技术权利人，届时霍什内维斯教授要维护自己合法权益会更加麻烦。因此，我建议教授尽早在中国注册专利，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权利。”
对于盈创来说，最坏的可能是确定构成专利侵权（目前来看可能性非常小）。公司在民事方面将面临停止侵权（包括销毁打印工具、电脑程序等）及损失赔偿的责任。张黎明补充表示，一旦盈创侵权成立，如果与霍什内维斯教授协商解决，则盈创可以谋求专利许可，继续使用专利。或者盈创支付一定的补偿费用后停止使用，霍什内维斯教授也就既往不咎。当然，一旦霍什内维斯教授公开宣战，在结论得出之前，盈创的母公司、上市企业亚厦股份很可能会受到影响，短期内不得不承受股价下跌的经济损失。从这一点上来说，盈创和“轮廓工艺”的纠纷还是私了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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