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倒韩”的事实和价值
阅读提示:方舟子这次倒韩行动,由方舟子自以为的正剧变为闹剧,最终变为悲剧——它不仅暴露了国人在事实认知上科学判断能力、逻辑思维能力上的缺陷,还暴露出国人在价值认同上的混乱。
我对方舟子素无恶感,恰恰相反,一直很欣赏他并有意识地保护这样的质疑的声音,虽然力量微薄。为此,我曾经在接受记者采访、微博,甚至私下交往交谈时,都一直支持捍卫他。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仍然抱持这种态度,也就是说,“倒韩”这件事过后,我希望他一如既往打假,我也愿意一如既往地支持他。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首先,人人都有言论的权利,批评的权利;其次,我觉得,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声音是符合事实且有价值的。
我与韩寒素无交情,恰恰相反,记得那年我批评电影《孔子》时,韩寒虽然也对这部电影给予恶评,但却没有忘记用他一贯的嘲弄学院派的口吻,对我加以辛辣嘲讽(具体怎么说的,我忘了,不过,他没有点我的名)。
但我一直很欣赏韩寒,并同样在很多场合维护他。十多年前,初出道的韩寒被很多成人(或“成功人士”)“批评教育”时,我就在《中文自修》杂志撰文对他表示肯定和支持,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声。去年我还在微博上用六个字来称赞他:没正经,有良知(或:有良知,没正经)。“有良知”当然是今日读书人的最稀缺品质,“没正经”何尝不是在明知没穿衣服还能一本正经的“皇帝们”面前极其难能可贵的挑战姿势?
因此,这样的两个人,我原先以为他们应该是声气相通的,据路金波说,他和韩寒也确实曾是方舟子的粉丝。没想到,这次,他们却干上了。
质疑方舟子
这一次,我没有站在方舟子一边。原因么,倒是可以用麦田的话来说:“有时真假辨到深处,社群产生的裂痕比造假危害更大,得不偿失”——老实说,我对麦田毫无了解,但是,就这一句话,让我对他产生好感——因为他还知道做事是要考虑“价值”的,不像很多人,只是逞才甚至泄愤,唐突价值,颠倒人伦在所不惜。
其实,他这一句话还是有问题的,那就是对韩寒“造假”的认定。假如我们认可韩寒“造假”至少至今还只是一个“猜测”而不是一个“事实”,那么,方舟子这次倒韩很可能就只有一种结果:撕裂社群。
具体来说,我以为,方舟子这次质疑韩寒,第一,无确凿事实根据;第二,无多少正面价值。
先看第一点。为了证明韩寒的那些文章不是韩寒所作,方舟子连篇累牍条分缕析以至于深文周纳,但是,在我看来,这些所谓的疑点,都不足以构成完整的证据链。恰恰相反,往往还自我矛盾:比如,一方面指责韩寒的文章水平很差,一方面却又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写不出这样有水平的文章。你到底是在说他“代笔”还是在说他文学和文史水平差?
说韩寒文学和文史水平差,没有问题,这是文学和学术批评。但是,当你指责一个作者的文章不是自己所写而是有人代笔,那就不是文学批评,而是你以为的“打假”或被打者以为的“诬陷”或“抹黑”了。文学批评和“打假”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不能故意混淆。
其实,从作者文章内容和当时客观事实有出入的角度来判断韩寒是否真正的作者,这样的做法,混淆了文学作品和“日记”的界限(“日记”也还容有误记、强烈主观倾向下的角度偏差、关注度选择、自我美化等等与“事实”不符的地方呢)。比如彭晓芸对韩寒《书店》的批评,很多就是以自己的个人记忆和经验来否定韩寒的个人经验。就算全世界的书店都是彭晓芸记忆那样的,你也不能否定韩寒去的书店可能就是韩寒叙述的那样的。以自己有限的经验去判断无限可能的世界,不仅自负自大还极其危险——这是两千多年以前庄子就嘲笑过的“用管窥天,以锥指地”,我就不说他老人家的另一个更加辛辣的“坎井之蛙”了。
有人说,韩寒这些文章可是“散文”,散文是要求“纪实”的。其实,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也就是韩寒写作的这段时间——散文界还真有不少人提倡散文可以虚构,并且出现了很多出于虚构的散文作品。即使是传统的、要求“纪实”的散文,也是允许有些细节上的夸张、文饰、变形、想象以提高表达效果的。作家一般都能体会到这一点,作家一般也都使用这些方法——就算世界上所有作家都不使用这样的方法,都像彭晓芸或方舟子要求的那样,绝对纪实,丝毫不差,他韩寒也可以一个人这样干。他这样干了,你可以指责他不守规矩,写出来的不是散文,但还是不能指责他造假或有人代笔。
方舟子不是文学作家,是科普作家,科普要求的是绝对的真实和事实,但不能用科普文章的标准来衡量文学作品,这一点,我相信方舟子也是赞成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说得好:“以作品与科学、时代背景、作者经历、作者自己言论的相悖来认定有人代笔,这种缘木求鱼的索隐法用在活人身上,从最善良的角度来说,是无知而危险的。此种逻辑如被大众接受,最好的结果是剪断文学想象的翅膀。”(见《新民晚报》2012·2·2,A10版《韩寒反击方舟子决意上法庭》)
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不能写出好文章?这还真不能一概而论。文学史上这类天才不是没有过,苏轼、苏辙兄弟一个不到二十,一个二十出头,就双双考中进士,苏轼还实际上是状元(只是欧阳修另有担忧才临时把他撤下)。看他《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我们惊奇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何以有如此的深刻与老到?再看他的《和子由渑池怀旧》,那种人生、人类历史的大苍凉,我们惊奇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又春风得意,志向远大,何以能有这样的悲凉意识?
何况韩寒还远没有达到苏轼的水准。韩寒17岁时的《杯中窥人》和苏轼22岁时的《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这种差距是什么差距?就是一时之文和千秋经典的差距。22岁的苏轼可以写出千年经典,17岁的韩寒写出一篇实在算不上多好的《杯中窥人》,有什么惊奇而至于大呼不可能的呢?苏轼的这篇文字里已经没有一点稚气,而且有着深厚悠远的历史文化背景。照质疑韩寒的逻辑,苏轼更加可疑啊。而韩寒的父亲韩仁均,文字怕也无法和苏轼父亲苏洵比,我们是否要来一个千年质疑:苏轼的上述一诗一文,乃是其父代笔?而站在苏轼的立场上,他又如何能自证清白?
甚至,我们还能质疑苏轼的进士考试是有人代考。理由如下:苏轼《凤鸣驿记》云:“始余丙申岁举进士,过扶风。”是年(1056年),苏轼21岁。但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又《范文正公文集叙》:“嘉祐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又《东坡先生本传(《宋史》)》:“ 嘉祐二年,试礼部,……殿试中乙科。”显然,苏轼举进士当为1057(丁酉)年,年22岁。结论是:苏轼进士考试是请人代考。不然,怎么会连自己哪一年考中进士都记错了?
如果作为考官和阅卷老师的欧阳修“质疑”苏轼“代笔”,苏轼还有没有出头之日?对了,讲到“出头”这个成语,还又和欧阳修苏轼有关:欧阳修《与梅圣俞书》:“读轼(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一代文坛盟主,没有质疑一个来自四川眉山穷乡僻壤的小青年的文章是否有人代笔,然后背诵以默写在试卷上欺骗他老人家,而是“不觉汗出”,直呼“快哉快哉”,并表示要避开当路,放他前行,让出自己的位置——这种胸襟,是我佩服的。
再看今天。我是老师,又忝列“作家”行列,常常能看到一些中学生的作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还真是有一些孩子,他们的文字太有天赋了,无论遣词造句,运思谋篇,都才华横溢,议论风发,触处皆春。我常常为他们的才华惊叹,常常觉得他们不亚于韩寒,只是没有韩寒那样的机遇。实际上,还有一个现成的大家都知道的例子:1979年出生的当年明月,二十多岁就开始创作《明朝那些事儿》系列,无论史学、史识,还是文字上的谋篇布局、删裁详略,叙纷繁史实而条理清晰,论复杂人物而切中肯綮,都远超不少积学多年的学者专家,我们是否也要质疑?
我相信,当年明月有天赋,我还相信,在学院派的一般路径之外,他有他自己做学问的路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和我们走一样的路,我们才相信他是凭自己的能力走来的?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啊。
不能用经验(无论是个人经验还是一般经验)来判断事情的真伪——作为科普作家的方舟子,这一点我想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仍坚持认为,十几岁的孩子,写不出那样的文章——在《我的“偏执”你不懂》这篇博文中,方舟子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他怎么样狡辩,很显然十几岁时那些文章不是他写的。”这样的口气,显然不是“科学的口气”,也很难让韩寒心服口服,最终只能激起更大更多的意气之争。
有人具备我们没有的天赋,如果你不能欣赏,请至少承认;如果你不能承认,请不要贬抑;如果你一定要贬抑,请不要抹杀;如果你一定要抹杀,请不要振振有词;如果你一定要振振有词,请不要假借科学和经验的名义——因为天才本来就是超越常规的。我们可能没见过天才,但不要否认这世界可能有天才。这世界这么大,上帝又那么全能而调皮,谁敢保证他就不会造一个天才来逗我们玩呢?上帝比我们幽默,而没有我们苛酷,他是从爱全人类的角度,来爱每一个人的。所有人拥有的天赋都是人类的天赋,都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福祉;所有的天才,比如苏轼、爱因斯坦等等,都在一边为人类创造价值的同时,也证明人类的伟大。所以,贬抑天才,就是贬抑我们自己。何况,韩寒的“天才”,也只是别人对他的恭维,对他的并无恶意的拔高,或者也在他身上寄托了一些东西,但没有谁就说,他是绝顶的天才,更没有人说他的作品将像苏轼的那两篇一样,永垂不朽。
韩寒是“人话”,不是“神话”
韩寒不过就是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获得了很多人的喜欢,就如同李宇春,还有赵薇演的小燕子,她们的个性、气质,突然之间莫名其妙的,就俘获了无数的人心。老实说,我对韩寒很欣赏,对李宇春、小燕子很隔膜,对她们大行其道很不理解,但是,我的学术训练告诉我,“不理解”并非“不可解”,它一定有它可解的道理,只是我们没解出来。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东西很多,“莫名其妙”也是一种“妙”,世界那么大,我们这么小,世界总有一些“妙”,是我们“莫名”的。我们为什么对自己“莫名”的、不喜欢、不了解的东西,就一定要理解为“神话”,还要破除呢?事实上,无论韩寒现象,无论李宇春、小燕子现象,其实都是“人话”,不是“神话”。
我们何不学学宋人,学学欧阳修,学会欣赏天才,注目天才,乐观其成呢?
这就要讲到第二点:价值问题了。
第一,方舟子此次倒韩,只有“疑似打假”的价值。因为他只是质疑,并非真的确定是假。挺方派对此并不自觉,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次方舟子对韩寒的所谓“代笔”,只是“质疑”,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证据,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哄抬出来的“倒韩”价值,只能是价值泡沫。同时,方舟子自己还涉嫌预设立场深文周纳以求自证——如此,则这点疑似的打假的价值也还可能被抵消掉。
第二,不可否认,韩寒的作品整体上具有正面价值,他自身的形象,也是健康的,活泼的。这一点我觉得不能否认。你否认也没关系,但你不能否认这个形象的社会认同——那些认同韩寒,肯定韩寒的人,是在正面的价值上肯定他的,早期是文学才华和体育能力,后来是独立思考并敢于表达——他的思考,实际上并不出众,但他敢于表达并且有着大量的听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代很多人冒着风险,有影响力地说出很多人不敢说的心声。这就是那些认同他、追捧他的人心目中韩寒的价值。对此,你可以不认同,但你既然不认同,他也就不会对你产生影响,无论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而认同他的人,则主要接受的是上述的正面的影响,所以,可以这样说,假如韩寒没有造假(代笔),则韩寒及其作品、言行,所谓的“韩寒神话”,并没有受害者——他和方舟子一样,代表着一种有思想力、有科学精神的声音,今天的社会需要他们这样的声音。那么,对于一个没有什么负面影响、没有具体受害者的所谓的“神话”,方舟子坚持要要打破它,又是出于什么样的价值考虑呢?
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方舟子可能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的“偏执”你不懂》中,“凤凰网资讯问:如果韩寒不写那篇文章针对你,就不会有这场持续这么久的争论?方舟子:对,他要不写那篇攻击我的文章就没这事了。”显然,方舟子此次“打假”,与他以前的一些打假,有着本质的区别:以前的打假,他有着价值追求,此次“打假”似乎只是出于“意气”;以前打假,是争是非,这次“打假”,是争意气。这也是我对他此前打假一直支持,而此次不支持的原因。
但这样一来,他对韩寒的“打假”或“质疑”就失去了正当性。在此情形之下,一些挺方的网友,开始自觉不自觉地为方舟子寻找倒韩的正当性。至此,事情出现了一个方舟子自己可能没有意料到的变化,一股非常可怕的暗流开始涌动:那就是对韩寒本人以及其作品的道德和政治指控。网上无数帖子骂韩寒败坏了(毒化)社会风气、导致孩子不读书、鼓吹天才论、反智、误导青年等等,不一而足。
彭晓芸网易微博2012·1·31的一条微博是这样写的:“1.反思韩寒宣扬的读书无用论,英雄交白卷的反智,祸害青少年,2.反思知识分子对待公共事务的态度,无法超越利益和圈子关联,3.反思中国社会大众文化当中过度消费政治的倾向,民主不能成为丧失基本诚信的遮羞布,4.反思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公民的公共理性能力,痞子文化流氓文化泛滥”。
一下子韩寒几乎十恶不赦,是今日中国社会诸多问题的根源和肇祸者,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对一个作家的作品、言行作出这样中世纪色彩浓厚的可怕指控,使得方舟子这次本来正当性不足的倒韩行为,有演变成中世纪焚书坑儒思想复燃的可能。这就不仅使方舟子倒韩本来就不多的价值荡然无存,还引发出了可怕的负面价值。至此,方舟子这次倒韩行动,由方舟子自以为的正剧变为闹剧,最终变为悲剧——它不仅暴露了国人在事实认知上科学判断能力、逻辑思维能力上的缺陷,还暴露出国人在价值认同上的混乱:西学的东渐,本国一百多年的启蒙,其间还包含一场堪称人类文化浩劫的“文革”教训,对很多人来说,竟然懵懂如一梦,梦醒之后,我们发现,我们都还是中世纪的幽灵,灵魂在中世纪幽浮。
读书而至于如此不明理,这对于指控韩寒煽动不读书毒害青年的那些人,真是莫大的讽刺。
而它也直接证明了:指控一个作家的作品和言论要对社会某些负面现象负责,是多么可笑和可怕,无理和无耻——因为,至少彭晓芸的价值观问题,韩寒没有责任。
最后,我担心的是,方舟子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和韩寒实际上是一类人,都是这个社会中不断发出有价值声音的人,“牛虻”式的人,本应惺惺相惜,现在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一定要弄得唇亡,方舟子难道不担心齿寒?
事实上,网上已经出现大量的对方舟子的攻击性言论,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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