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眼里的养老难题
阅读提示:年轻的时候,婚姻是围城,外面有人渴望进去,里面有人想逃出来。年老的时候,养老院是另一座围城,只不过城外的人若非无可奈何,大多不想进去;真到了不得不去的地步,没有后门还进不了。城外望城内,别有一番顾忌、无奈在心头。
“宁死不去养老院!”
江岩和妻子黎娟当了一辈子教师,退休后,老两口在上海市嘉定农村的老宅过起了“宅”生活。
“我们在城区也有房,但是住不惯,楼上楼下的太嘈杂,不如老宅独户居住安静自在,接接地气,空气也好。”江岩想了想,补了句,“只要附近不焚烧垃圾。”
江岩今年74岁,妻子75岁,老两口平日活动基本不出自家宅院:左边一幢两层小楼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右边的矮平房作厨房和饭堂,旁边挨着块小菜地,里面正种着莴苣和空心菜。隔墙临着村里的一条河,对岸架着一排排绿油油的葡萄藤,颇有田园味道。
夫妻俩的日常作息也简单:吃完早饭读书看报,或者看电视里的专家讲解保健养生之道。“年纪大了,尤其注重身体健康。”黎娟自己有高血压,肾也不好,丈夫则有心脏病,患过胆结石。细心的她专门拿了个本子做养生笔记,矛盾的是“有时候反而越看越担心”。
10点多,两人开始烧菜做饭,午饭后到楼上眯盹一会;午觉醒来,去菜园翻翻土、弄弄菜,权当是锻炼身体;晚上再看会电视,就早早休息了。
同村约有60户老人,江岩和黎娟却很少出去和人聊天串门。“我们俩有相同的兴趣爱好,比如都喜欢读书,但周围的沟通圈子不太一样,没什么共同话题。”曾在上海大学担任文科院系教授的江岩拿出一叠摘抄本,上面分门别类地记着他的读书心得,字迹工整。前不久他琢磨通了一副大篆字体的古对联,兴奋不已。类似的喜悦,怕是难以跟同村其他老人分享。
如果没有突发事,这样相互照料的生活倒也平静,但去年10月,江岩的一场突发疾病让两人都受了不小的惊吓。
最初的病因是食物中毒,江岩的女儿和女婿白天开车从市区赶来,将老父就近送到嘉定区某二级甲等医院。医生开出补液治疗方案,本应按照见尿给钾的原则进行,就是说输液过程中,只有见到病患排尿,才能在液体内加入钾离子。结果由于操作疏忽,江岩直接被输入了含钾点滴。输液完毕,女儿女婿将父母送回老宅便回自己家了。到了半夜,江岩因无法排尿而痛苦不堪,此时再打电话叫女儿又来不及,黎娟只好请隔壁一家有车的邻居帮忙,把老伴紧急送往上海市中心的大医院。“再晚一些就要引发肾衰竭啦,那次差点命都没有了。”现在想想,江岩仍有些后怕。
如今,像江岩、黎娟这样的与子女分开居住的纯老家庭越来越多,在紧急状况下,子女远水救不了近火,有没有考虑入住养老院以方便照应呢?
“我宁可死也不去养老院的!”脾气温和的黎娟一听到“养老院”三个字,语气马上激烈起来,“进了养老院哪还把你当人啊,连动物还不如!”
黎娟对养老院的负面印象源于4年前其母亲的经历。她年迈的双亲都是江岩和她在老宅亲自照顾送终的。江岩说,老丈人先走了一步,92岁的丈母娘到了后期有点老年痴呆症状,晚上不肯睡觉,他和妻子自己的身体也吃不消了,才把丈母娘送到了徐行镇上的一家民营敬老院,那里每月费用在1800元左右。
但是丈母娘只住了一周就被接了出来。“我们去探望老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护工要护理8个老人,怎么可能护理得过来?喂饭就像填鸭子,老人第一口还没有吃下去,第二口马上就塞了进去。一个房间三四个老人,等前两个的饭喂完,后面的就只能吃冷饭冷菜。”江岩看到,丈母娘自己在轮椅里坐不住,总是要往下倒,“护工不是好好地抱着人身体扶正,而是掰住老人细瘦的腿拼命往上推,动作很粗暴。老人神智糊涂也没能力反抗”。
看着心疼,江岩和黎娟找了一个家庭护理点,把老母亲送了过去。这种护理点是私人经营的,在家帮人看护两三个老人,但是黎娟仍然嫌那里照顾不周,“他们也是以赚钱为主要目的,看护的人不是很懂护理”。最后,江岩和黎娟还是把老人接回家,咬牙服侍妥帖到最后。
黎娟以前对“养老院”没有体会,亲眼观察后对这个场所产生了恐惧。“家里有条件养老送终最好,真的到了不得不进养老院的那一步,那我也无可奈何了,只希望到时候‘走’得快一点。”
在江岩看来,养老院肯定是有市场需求的,关键是怎么养——除了要考量养老院的硬件设施、生活费用、护工素质和管理制度,精神生活也至关重要。“其实像我们这样的老年生活,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质保证,还需要有‘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精神追求啊!”他心目中理想的养老院,不光是有所养,还要有所乐,能针对不同文化层次的人提供相匹配的服务,“让人住得起、愿意住”。
当养儿不能防老
赵老爷子的葬礼办妥后,他的子女们终于都松了一口气。老爷子瘫痪在床的3年,四个子女轮流照顾,几乎把自己也要搞垮了。
赵老爷子生前身体硬朗,经常出门到处跑动,直到有一天,在马路边上跌了一跤,摔断了腿,从此瘫在床上。
老爷子一直与长子同住,但毕竟老大也已经60多岁,本身身体不好,长子和其他三个姊妹商量,以他家照顾为主,平日里大家轮流去他家相帮一下。
几家人住得相隔较远,为了照顾老人,年过半百的子女们不得不分别从浦东和莘庄跑到长宁区,坚持轮班,帮老人擦洗、喂饭。老人出门要靠轮椅,先得由相对比较使得上劲的小儿子把轮椅搬下去,再把老人从三楼抱下来;回家也是由小儿子抱上楼。94岁的赵老爷子很瘦,80多斤的分量却也让小儿子越来越吃不消。
这样的照料生活一过就是3年。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赵老爷子的子女们倒是咬着牙地尽孝道,但也不免抱怨:我们自己也是大小毛病一堆,再这样下去,倒要走在老爷子前面了!尤其到了后期,老爷子有时候神志不清,会跟人胡搅蛮缠,身旁照顾的人忍不住要发脾气。
其间,几个子女也商量是不是把老人送到养老院,但赵老爷子坚决不肯:“我不要去,进去了就走得快了。”他没去过养老院,但直觉觉得进了养老院,像他这样的失能老人不可能得到子女这般细致耐心的照顾。
而事实上,即便赵老愿意进养老院,也未必住得进。子女们曾在各自附近的社区打听过,条件好一点的养老院都要等排队,况且人家基本不愿意收瘫痪在床的;有能力收的,费用贵。
抱怨归抱怨,最终几个子女还是没选择养老院。老人去世后,所有人都感觉卸下了一副重担,同时也为自己的将来有所担心:现在几个子女轮流照顾一个老人尚且觉得吃力,下一代多数是独生子女,一对年轻夫妻要同时赡养2—4个老人,还要打理自己的小家庭、拼事业,怎么忙得过来?
上世纪70年代我国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至今,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母已陆续进入老年期,社会正逐步迈入“独子养老”时代。
“独子养老”时代的另一个风险是,万一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老人该怎么办?今年全国两会上,就有全国人大代表提出:独生子女伤亡家庭承受精神打击的同时遭遇经济困难,他们的养老也是难题。“失独”之痛应得到国家人性化的关怀,比如出台“失独”家庭的国家补偿政策,建立专项扶助基金,为“失独”家庭专门建立精神家园活动场所,解决失独家庭老人在经济、精神层面的实际困难等。
赵老爷子的子女们后来聚会的时候开玩笑说:最好有钱了能买下一幢小楼房,我们一家子退休的老头老太都住在一起集体养老,打打牌聊聊天,互相照顾,小辈有空了就来看看,这样他们省心,我们也开心。
居家养老的盼与难
80岁的邵秀英阿婆和74岁的徐启生老伯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平时两家老人关系融洽,经常一块儿出门锻炼或者拉拉家常。对于养老,他们一致认为,居家养老是最佳方式,如何让老人的晚年生活既快乐又丰富,“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
邵阿婆不太喜欢养老院养老的模式。 “想去不敢去,我总觉得养老院环境比较封闭,不能让你随便出门走动。说难听点,进去了就像等死呀。” 她曾怀着好奇心,考察嘉定区的一家养老公寓。一圈逛下来,邵阿婆还是觉得家里好。去养老院或老年公寓住,每个月的退休金全交给别人,“可老年人看病还要用钱呢,全花光了可怎么行?”
邵阿婆还有很多顾虑:老年人一般脾气固执,相互之间沟通不好容易出现矛盾;再者,非亲非故的护工是否能善待老人,或者是否具备医学常识?
“我觉得在社区里办一个托老所是最理想的方式。”徐老伯说。徐老伯所在的曹杨五村是上世纪80年代造的公房,老住户的儿女一辈多数买新房搬了出去,剩下老人多,如果能有一个托老所,再办一个社区食堂,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邵秀英提出,老年人在家也可有所作为,比如邻里之间结对构成一个联络网,平时经常打电话或串门问候一下,有所照应,也比较容易觉察出问题。另外,独居老人家里最好安装预警系统,以防不测。
徐启生则总结,如果是养老院养老,层次最好要细分,不管是高端养老还是低端养老都能让老人各得其所,幸福快乐;如果是居家养老,那么基础设施要做好,社区服务也要到位,居委会要承担重任。
居委会虽知重任在身,有时候却也是有心无力。曹杨五村第七居委会主任刘建明介绍,他们所管辖的小区2298户人家中60岁及以上上海户籍老人1172名,其中有80名是独居老人,凭他们的退休工资请不起全日护理。街道有2个敬老院,也只有200来个床位。
“我们安排志愿者上门为老人服务,但是一方面志愿者只有约300人,人力不足,流动性大,另一方面志愿者服务每周两三次、每次白天一小时,晚上谁来照顾老人?”眼下居委会正有针对独居老人安装对接门铃的计划,一个门铃60元,若要安装八九十户,对居委会来说是笔不小开支。
负责民政工作的周莹说,居委会推荐过“安康通”呼叫援助系统——老人在家若遇到困难和危险,可以立刻按下随身佩戴的遥控器按钮或者呼叫主机上的求助按钮,及时获得帮助。安装这套系统需要700元,可是很多老人认为,平时若利用率不高,就等于闲置着,划不来。
负责党政工作的陆书记指出,在社区居家养老方面,居委会能起到组织作用,但无法一力承担责任,关键还是要政府的政策支持,比如建议政府组织或牵线成立居委老年志愿社工站,通过政府购买劳动力的方式请钟点工为老人上门服务,这样既能增加就业又能帮助老人。
刘建明补充说,现在的居家养老政策是90岁以上老人,或90岁以下、月退休金低于1800元的老人,这些老人可以享受免费社区居家养老(照顾)服务。这个社区80岁以上老人有230人左右,多数难以享受到政策。“建议居家养老政策放宽衡量标准,综合考量,不要光以年纪或工资标准为界限,只要是有需要的人,就因该给予帮助。”
居委会工作人员戏称,现在我们都变成老年人的保姆了,他们有什么问题都会找居委会。正说着,一名老太在居委会办公室门口张望,看到周莹就说“我有事想和你说说”。这位老人有轻微的老年痴呆,女儿在美国,自己独居,每天总要来居委会四五次,以排遣寂寞。
“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来老龄化带来的社会矛盾会越来越凸显,我们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情形都无法想象。”步入中年的刘建明感叹。(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受访者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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