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色麻将
《色戒》剧照
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
在小说《五四遗事》的尾声,新青年“罗”坐拥三位娇妻。张爱玲写道:“难得有两次他向朋友诉苦,朋友总是将他取笑了一番说:‘至少你们不用另外找搭子。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
旧时代里,大家族的妻妾成群为麻将这种游艺项目营造了天然的温床。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的例子比比皆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半生缘》、《海上花》……考究一点的大户人家,象牙镂刻的牌面配上黄竹板的牌身,每一枚小小的牌张都仿佛精细的艺术品,被小姐少奶们的纤纤玉手夹起,在八仙桌上掠过一个饱满的弧形,再清脆地落到牌池,掷地有声。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样在氤氲的灯下消磨去,再闪回到电影里,教后来的人得以一窥当年风物。
生活消遣之余,麻将桌还是个社交所。《金锁记》里,曹七巧“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到了《花样年华》,一对中年男女欲行还止、欲拒还迎的情态又借着一桌麻将显山露水。
看过《色·戒》的想必都还对电影的那一幕开场戏记忆犹新。和小说一样,电影也是在太太们的麻将桌上开始的——牌局上的易太太马太太麦太太,易太太马太太麦太太嘴里牵扯出的那些个李太太廖太太麻太太,还有那些迅疾闪过的摸牌搭话、金链钻戒、浅笑蹙眉、端茶递水送羹汤……眼花缭乱程度,颇得小说神韵——就是要先教观众一头雾水,再从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去芜存菁,终于在那一片喧嚣底下,辨识出秘而不宣的东西来。
何赛飞回忆当时拍戏的情景,短短几分钟的麻将戏、两页纸的对白,足足拍了一整天,“稍微有一点不对就得重来”。而麻将对于《色·戒》,几乎也从小道具升格为大配角。小说里写老易得手后的暗喜:“不吃辣的怎么和得出辣子?”电影里则安排王佳芝在牌局过后与老易幽会,佳芝道:“整晚都输,就赢了你一次。”
当年看杨德昌自编自导的电影《麻将》,初以为必是对小市民生活的白描。看后却不免生疑:一个“台北朝五晚九”式的故事,还像《春光乍泄》般搞了不少“香港”、“安琪拉”、“马特拉”的政治隐喻,从头到尾没出现过一张麻将牌,跟麻将有什么瓜葛?如今想来,张震在其中的遭遇,岂不正和王佳芝一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人生这个大牌局里,谁知道一只势单力孤的蝉,什么时候就会变成致命的黄雀?
打麻将打成了类型片
麻将在香港叫“麻雀”,由此衍生的名词还有“雀牌”、“雀友”、“雀馆”。油尖旺一带,沿着弥敦道一路行来,稍稍抬头四望,就能看到“××麻雀馆”、“××联谊会”、“××娱乐公司”的霓虹灯,白天都在闪烁。大大的“中发白”字样明示路人:不管名目为何,雀友总是其中常客。夜幕降临,雀馆的磨砂玻璃移门缓缓打开,你可以看到一个偌大的场馆,几十张麻雀台齐齐摆开,彼此之间不设屏风。烟雾缭绕中,上了年纪的街坊、叼着香烟进进出出的小年轻,就这样热闹地围坐在一起,共同用嘈杂的搓牌声聊以消遣。
这样家常化的娱乐场面,在港片中却往往被以夸张的方式呈现:譬如给馆主派发个黑社会的背景,或是几个帮派在此谈判,一语不合立即拔出西瓜刀怒目相向,中间最勇最无畏的那个光膀子大汉,一般都叫“丧彪”。
除此之外,各种神乎其神的雀牌技艺、出千秘门也被历代港片一再揣摩、宣布、发扬光大。《千王之王》、《千王群英会》、《雀圣》、《千门八将》、《不夜天》、《大四喜》……听名字就跟麻将息息相关,再加上扑克、牌九、轮盘,以“赌”为名的影片在香江可谓自成一派,独开类型先河。高手名录从上世纪70年代的谢贤、陈观泰到80年代的周润发、万梓良,再到90年代的周星驰、00年代的杜汶泽,不一而足。
而麻雀之于港人,不仅是戏剧化的夸张想象,更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潜台词。港剧《陀枪师姐》里,朱咪咪给她三个女儿分别取名“三元”、“四喜”、“五福”,尽是麻将大牌术语,可见深入人心的程度。各种8点档热播港剧里总有人数一齐就准备开台的场面,牌桌上闲话家常可以,谈经论纬也不妨。娱乐圈中人不仅在戏台上演,还在生活里亲身实践。英皇老板杨受成就曾在生意受阻时,特意邀请合作方某女士入席同战,席间投其所好,频频点炮,将她的荷包喂饱,终于精诚所至,换来对方的主动配合,才做得成大生意。麻将风格之于香港人,可以体现在生活的角角落落,在“和牌”的核心目标下,各出奇招,尽显才能。
就连惯以浪漫武侠见长的徐克,也拍过励志喜剧片《大三元》。片中主演的绰号直接就叫红中、发财、白板、东东、南南、北北。流莺加上麻将,夸张的手法带出徐克独有的幽默感。
许鞍华静如止水的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中,也有一大家子亲戚上酒家聚会,开饭前先要开席打麻将的场面。这在香港几乎成为一种惯例,即使是晚上喝喜酒,酒店也会在下午就摆好牌桌,来往宾客先入局开牌,形同暖身热场。
普遍被认为很能抓住香港本土精神的动画片麦兜系列,同样没有放过这一风俗:春田花花幼稚园校长多年后找寻当年桃李回校园庆贺周年纪念,在大角咀旧楼上的天台设下火锅宴,开席前一样以打麻将为娱乐项目。甚至连幼稚园都有打麻将课程教给小朋友,《麦兜故事》里的麦兜就曾在噩梦中被一只比自己身体还大几倍的麻将牌追逐,夺路而逃。
因地制宜的老戏骨
香港的亚洲近邻日本,一样称麻将为麻雀,并且乐此不疲地将生活投射进影视剧。最近在中国很红的日本影星堺雅人就是其一。电影《南极料理人》中,他饰演技术一流的厨师,给驻守在南极圆顶富士基地的观察员们烹饪各种美食。再看看那些观察员,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消遣时,除了吃,就是围在暖炉前凑一桌麻将,还美其名曰“中国文化研究会”。
再往前看,《极道鲜师》、《最后的朋友》……也不少麻将场面。更为极致的是,动漫根基深厚的霓虹国,还以麻将为核心题材创作了动漫剧《斗牌传说》、《天才麻将少女》。尽管麻将的计分规则与中国不同,但游戏规则如出一辙。《天才麻将少女》的故事定位在中学学生社团,既是日本动漫擅长的领域,也使麻将的流行凸显得更加年轻化。
随着亚洲赴欧洲、北美的移民日益增多,麻将这种市民文化也随汉字、粤语、中国菜、牌九、幸运字条馅饼等等东方元素一起,汇聚到了唐人街,乃至欧美影视剧中。从前,我们可能在《新福尔摩斯》里领教过汉字的推理元素;在《犯罪现场调查》里见过赌牌九的日本黑帮;在《欲望都市》里看主角吃出幸运饼里富有暗示性的字条;在《老友记》里听过他们点中国菜。到了今年,《魔幻都市》里的女人们开始打起了麻将而不是桥牌,甚至功夫熊猫阿宝,从大银幕走到小屏幕以后,也和城里的兔子鸭子猪们,凑成了一桌麻将。
和高贵的桥牌、奢靡的轮盘、神秘古老的牌九相比,麻将上得了大户人家的厅堂,也下得了幽巷潮湿的陋室。垂垂老者围坐起来是一场生活秀,年轻人热闹开局则立即化身新的潮流。阳光很好的下午,它像是可以令岁月的流逝减速;性命维系的深夜,它又随时可以令人一念生,一念死。说起来,麻将的银幕形象正像个一人千面的老戏骨:有时明艳,有时家常,也有躲不过的阴暗。
而说到阴暗,最熟悉的诟病便与“赌”字相关。赌能成瘾,历来人们对毒瘾的成因都有各种分析,譬如成就感、譬如翻本心切、譬如以激情挽救乏味人生。但最近一部以刻画人性见长的英剧《殊途同归》却给出了另一种解释:
男主角沉迷赌博无法自拔,终于沦为跟踪狂。在被捕前的促膝长谈中,他告诉刚刚成年的女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赌博吗?因为我很聪明,而我没有把聪明用在正道上。我成天不费脑子地开着出租车来来去去,所以一有机会就想做点需要动脑筋的事……而我唯一能做的需要动脑筋的事,就是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