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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叔中:带给世界的一个口信

日期:2013-08-21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爱凑热闹的脾性让他走遍四乡八镇,骨子里属于诗人的孤独又让他能够胜任拍摄纪录片的“个体户”工作,像行脚僧一样去修行,“竭诚可转凡心”。


记者|阙 政


  “鬼叔中”,乍听起来颇费解的一个名字,诞生于他的写诗时代:“当年觉得爷爷帮我取的读书名(甯元乖)好俗,于是给自己取了这个怪笔名,丑人多作怪吧,生怕别人不注意,很搞笑的……”
  回头再看,“名字已经变成一个意义不大的符号”,好多朋友说其实他的本名才更像笔名。
  拍纪录片之前,鬼叔中写了20多年诗,是福建“三明诗群”的一员,还曾创办过诗歌民刊《放弃》。
  或许暗合了“放弃”之名,有朝一日,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诗“不过是玩弄些锦绣文字”,人生兴趣于是走到了下一个阶段——拍摄纪录片。这时,是2008年。
  
抢救性拍摄

  很多人知道鬼叔中,都始自他的纪录片《玉扣纸》和《老族谱》。
  “玉扣纸”是福建宁化县一种传统的手工造纸,据《天工开物》记载:“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宋代鼎盛时期,武夷深处造纸的“槽户”多达500余,年产5万多担,其中上品,色泽洁白如玉,由此得名。到了鬼叔中少时,这样的纸作坊仍然遍布宁化乡镇。
  但这样的情况,慢慢不复存在了。“七八年前,忽然发现自己小时候写字的纸没有了。”经过多方寻访,鬼叔中才找到一家玉扣纸作坊,正在开工。他赶到那里,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跟踪拍摄手工生产玉扣纸的全过程——砍竹蔴、洗竹蔴、剥竹蔴、踏竹蔴、捞纸浆、焙纸……为了一个理想的拍摄角度,鬼叔中可以整天赤脚站在冷水里;到了晚上,就跟造纸工人同睡一个简陋的床铺。
  纪录片拍完之后不久,这家作坊也停产了5年。直到今春,鬼叔中再度拍摄。这一次,他打算剪一部冷静物式的《玉扣纸2》。几百年的历史、“曾经精细的民族工业”,又将在影像中复生。
  如此“抢救性”的传统民俗记录,《老族谱》也是其一。说来话长,鬼叔中老家村里有祠堂,陈列有《甯氏八修族谱》——那是1992年时请了江西师傅来制作的,鬼叔中说他“当时就对木活字印刷以及修谱的一整套仪规好奇不已”。
  2009年,他陪伴作家萧春雷在宁化县曹坊乡石牛村做田野调查时,偶然遇见了正在为童氏家族修谱的邱志强。“一问他,居然是本县人,年轻的老师傅,马上决定跟踪拍摄。”
  镜头下,邱师傅一字一字雕刻着……整齐的木活字排成数列,再小心刷上水墨——因为是水墨而非油墨,所以能保存长达三五百年。片中提到,客家人有每隔三十年重修族谱的习俗(三十年一世,一世一修)。而那些裁谱、启师、祭谱、入箱、打醮、游谱、发谱、谢师等等与修谱有关的祭祀活动,也被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
  2010年,纪录片《老族谱》参加第七届中国纪录片交流周,紧接着省图书馆、央视等众多媒体蜂拥而至,“邱师傅一不小心成了名人,木活字也成了县里官方的一张文化名片”。
  
客家人的原乡情结

  “看着日常生活经常被主流媒体打扰的邱师傅,我心里真不知是喜是忧……”鬼叔中叹道。
  他自己也是客家人。福建宁化建县于唐开元年间,“宁化石壁”是海内外闻名的“客家祖地”。几经迁徙而来的客家人,又从这里奔赴五洲四海。据说客家人是出了名的“敬祖穆宗”,比一般人更有寻根意识。
  一位导演曾说,“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对一个纪录片工作者来说至关重要。”鬼叔中很认同。他也有原乡情结:“农耕生活值得怀念,正如故乡值得回忆。”
  事实上,让他决定拍摄客家风土纪录片的初衷,并非意义重大的文化传承,而是非常单纯的——“追寻少年时代温柔的乡村记忆”。
  回忆童年细节,鬼叔中的言辞中充满乐趣与暖意:“夏夜捉迷藏,黑摸摸被追到水塘里跌得浑身烂泥……带领一帮小伙伴偷袭生产队瓜田,被装睡的守护瓜田爷爷逮个正着……上山砍柴放牛,为捡到台湾空飘传单兴奋不已……”
  那时,他住在闽西一带典型的“椿凿屋”木楼民居,房后有片小竹林,是宁化有名的“九竹一田”格局。造土纸、打蓆、织土布、做鼓、手工制米粉、土陶……各种老手艺在此悠悠绵延了数百上千年。
  只是如今,田园荒芜人不归,乡下的田地不断抛荒,农耕时代正在消亡。“年轻人宁愿去城里打工当盲流,也不想守住乡村生活。”鬼叔中说,“老手艺人都感叹没有年轻人想学了,因为学了也没市场。这个时代传统文化的格局被打破了,文化的脉络仿佛被突然切断了。”
  在他看来,“客家人聚居的闽西、赣南、粤东,都山高路远相对闭塞,越是落后贫穷,那一方传统的东西更可能被保留得完整些”。对纪录片工作者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宁化县的4镇12乡,下辖200多个村庄。鬼叔中的纪录片已经深入过其中许多个。“我家客厅贴着一张大大的宁化县行政地图,很想走遍宁化毎个行政村和大部分偏僻自然村。”他说,“这两年重点在对各个村子稀奇古怪的民间信仰和古村落进行地毯式摸寻,想整理一份本县民间信仰图谱。”
  他相信,“要深入一地的民俗民艺,民间信仰是一很好的切口——乡村的族权、政权在消弱,神权还是无所不在地影响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旧时代的一曲挽歌

  很多人都会用“充满诗意”来形容鬼叔中的纪录片。对民俗节气的敏感、静谧安宁的声画、简单隽永的片名,都很符合人们对诗歌的认识。而极少的解说词、原生态的影像表达,又让它们明显区别于科教纪录片。
  “有评论也曾表示不满,说我的纪录片仍然是诗人情怀满天飞,鬼叔中终究还是那个写诗的家伙!”即使在说这话的时候,鬼叔中仍然带着窃喜。他喜欢自己的纪录片里带着诗歌的养分。
  从事纪录片拍摄才短短5年时间,鬼叔中已经记录下大量客家民俗和传统手工艺——“我的纪录片就像是旧时代的一曲挽歌”。
  2011年拍《砻谷纪》的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砻’将会是汉语世界里注定要消亡的一个字。以后根本用不着嘛!除非又回到小国寡民的大山生活。”
  “砻谷窸嗦,碓米落锅;雷公轰轰,雨子点点;驮张脚锄,游天井。”——这是昔日流传于闽西客家的一首童谣。“砻”则是一种沿用了几千年的脱谷壳工具。片中,鬼叔中找来钉砻的师傅,为他钉制一台已经被机械碾米机取代了的土砻。“他把一份out 的手艺做得一丝不苟、不温不火,正如他的纯朴、本分、怯于言谈、口齿不清,这个中国版图上最底层的山村老实人,把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像小溪流水一样……”
  再来是2012年的《罗盘经》。跟《玉扣纸》、《老族谱》一联系,“有人怀疑我有意在拍四大发明。”鬼叔中笑说,“其实我没有那个野心,否则我势必要去拍火药啰……”实际上,“罗盘”是当地看风水的工具,《罗盘经》记录的则是宁化民间流行的觅龙察砂、观水点穴、捡金再葬、降神做醮之类的“迷信大全”。——这一次尝试,他的深入民俗,正是从民间信仰入手。
  和《罗盘经》相比,《采菇记》要简单得多——“只要山林还没被无良商人们剃光,每年夏天,一阵雨过天晴,红菇菌子还是会长出来。时间不等人,红菇更不等人。天蒙蒙光,满山满野的采菌人,撞见菌迹时,那激动兴奋、那贪心不足……”拍摄《采菇记》对鬼叔中而言就仿佛回到少年,又重温了一次乡村经验。
  山歌童谣、四季物候……“我拍了大量素材,后期影像、口述、图片、文字的整理更是一大工程,很期望有个志同道合的助手,不过知音寥寥,这年头谁愿意参与这种不能带来现世效益的工作?”
  今年正月,鬼叔中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孔德林、杨韬一起策划“清明计划”艺术展,做田野调查时拍摄了一部8分钟的风土短片《花鼓记》。这部最新作品,记录的是“宁化县治平畲族乡马灯花鼓戏”:“骚气逼人的花婆子,富有喜感的先保哥。即便貌似油腻的、浮夸的、艳俗的花鼓艺术,在村野乡间都显得不增不减,如此贴切。”
  
因为专注,所以心无旁骛

  在他的一篇诗歌访谈里,鬼叔中写道:“我祈祷我的生活能过得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
  他的本职工作是公务员,县城税吏。尽管鸡肋,但“它让我可以不必太多钻营,可以勉强过上清贫的日子”。而业余时间,“基本沉浸在纪录片上,拒绝庸常,宁愿过着身累心不累的生活”。
  看起来,拍摄纪录片的生活很苦也很复杂。听到什么线索,一下班就风雨无阻地赶去拍摄。一开始没器材也没技术,什么都要从头学起,摄像和剪辑器材都是在同学帮助下才陆续购置的。日常开支都靠微薄工薪维持,几乎是在零经费状态下勉为其难支撑下来……
  但是因为专注,因为心无旁骛,这样的生活也显得如此简单——“别人把时间花在积累财富和经营仕途上,我却抱残守旧自得其乐。”鬼叔中说自己其实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爱凑热闹的脾性让他走遍四乡八镇,骨子里属于诗人的孤独又让他能够胜任拍摄纪录片的“个体户”工作,像行脚僧一样去修行,“竭诚可转凡心”。
  常常一跑就是几十里山路,他笑说自己并没有“武装到牙齿的野外装备”,靠的只有天性的坚韧:“只要进入工作状态,我就精力充沛不知疲倦。”闲时他就带着干粮下乡,和村民真心交朋友:“衙门里的官爷们要不板着脸孔面带玄机,要不皮笑肉不笑,乡下那些纯朴的老百姓却靠谱有人情味,他们都愿意热心为我提供拍摄线索。”
  忽然想起梁碧波说过:“纪录片比到最后,比的还是思想,比的还是情感,比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相比于对他纪录片的赞美,鬼叔中更希望看到传统文化因为他的纪录片而得以延续。但,“这个时代的有心人不多,这也是知名策展人左靖先生为什么说我的纪录片里会加入适度温和的批判的原因”。
  这些年来,鬼叔中的作品参加了许多影像节,也拿过不少奖项。最让他看重的是今年的第四届“中国·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他获得了其中的“后天电影奖”——“虽然无奖金,无奖杯。但后天倡导独立、人性的自由主义精神,拒绝自然来稿,拒绝权钱交易,拒绝伪艺术、伪文化、伪先锋,后天电影奖是对我的最大认可和褒扬。”
  鬼叔中获奖时发表的感言,恰好也是他对自己纪录片时代的最佳小结:
  “5年前,我扛着机器走回熟悉的乡村,开始时只是诗人骨子里那种念旧的田园情怀在作祟,那些粗粝的拍摄也不过是游山戏水的副产品。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坚持多久、会拍出什么。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镜头里的乡村和人民,是一个我其实从来不曾真正了解的世界,是我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这种矛盾的神秘感让我对记录风土沉迷不已,寂寞的坚持也成了一种乐趣。我也曾对农村的现状失望、暴躁、伤感,但这些情绪过后,故乡仍然是那个最美好的故乡。它们其实有太多的故事需要与大家分享,我的纪录片不过是它们给世界的一个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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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自己20岁上下、青春年少时的个人梦想吗?后来实现了吗?当初的梦想和现阶段的梦想有何不同?
答:因为年少时迷上集邮(甚至玩物丧志)和画画,所以梦想当个邮递员(可以方便获得邮票),高考时曾想报考鼓浪屿工艺美术学校,当年的执著和画家梦对自己人生的影响还是不可忽略嘛。
您的梦想有没有被人嘲笑,或是遭遇过重大的打击?
答:当年我是一个很害羞的男孩,梦想一直藏在心里,就像对一个女孩子的暗恋,怎么敢轻易说出口呢?
有人说现代社会对“成功”的定义就是“合法赚到很多钱”。当梦想和发财成为近义词,您怎么看?
答:这是普世的成功概念,我是个固执的家伙,喜欢在自己认定的道上独来独往。
身处浮躁的时代,在您看来专注力的价值体现在哪里?
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初心不改,在道成道。
专注精神对您实现自己的梦想有过怎样的帮助?
答:客尘纷扰,没有定力,耍弄小聪明,到头来只可能一事无成。有心用心,相信谁都可以完成自己的梦想。
请用几个词汇来描述您所理解的“中国梦”。
答:梦回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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