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不了平淡就别混 白岩松自述
阅读提示:过去我们是赶上过一段不正常的岁月,现在正常了。而他们觉得过去那种岁月是正常的,现在是不正常的。
采访|张 英
我们自己的问题少吗?
我们过去在《东方时空》的时候,还是惺惺相惜、气味相投,四面八方的能人投奔到新闻评论部,臭味相投的一帮人聚合在一起。
我的合作伙伴是我几乎无法选择的,这就像中国很多单位的一把手一样,是没法选择二把手的,都是组织上安排的,因为你也不知道是哪个渠道来的。这个人就是你无法选择的,分配来的或者怎么样,我依然带着他们。但是你要知道这跟你直接带自己的学生是不一样的。
我不认为非要学新闻才能干新闻,但问题是你到了罗马,你就应该补一补新闻到罗马这条路两边的风景和规矩。但是这个行业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补上这门课,这几年新闻教育行业扩张得很快,新人们相当大的问题来自犯非常基础性的新闻错误。其实你往回看,他们正在自己撞南墙呢!也没有师傅在带。
我们现在的新闻,由于这种快节奏和压力,年轻人不能很好地管自己,可就没什么人管你了,不像以前倒退二三十年,师傅耳提面命,真带实习生,现在哪有工夫带你啊?上来你就得会干,不是新员工培训一个礼拜就行了,撞七年南墙,撞成熟了也调走了。
我们新闻领域里,习惯把问题都推到外面去,责任在管制等其他原因,但仔细想想,我们自己的问题少吗?从新闻训练来说,本科生是基本的新闻技能训练,但教育有点太拘泥于新闻本体。当我做了25年新闻的时候,我发现只有当你的人生打得更开的时候,你面对一个具体的新闻的时候才会操作得游刃有余。因为新闻归根到底,是一个人性与社会心理的洞察力的问题。
我觉得中国的教育对我们很多新闻人最大的毁灭,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让他们习惯了去追寻意义,后来一想,我们从小就是写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然后这本书什么意义、有标准答案过来的。所以他们什么都要探求意义,可是我要非常狠地告诉他们,意义没有任何意义,只有过程和有味道的新发现的细节,才蕴藏着无限的意义。直接说出来的意义都没意义,有什么意义吗?我们有多少人的道德水准,是被街边贴的标语横幅改造的?
上世纪80年代,我走进学校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被方向迷恋着,即将迎来摇滚乐的《一无所有》,即将迎来《中国朦胧诗选》的出版,即将迎来很多事情,热血沸腾,我觉得那种热血沸腾体现了一种对方向的巨大的好奇和憧憬,好像所有人都被它吸引来了,觉得方向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但当我走到了46岁的时候,你让我对29年前的自己去讲话,我一定要去强调:“小白,少谈点方向,多找点方法,好的方法才能决定方向,如果天天谈论方向的话,你的受挫感会很强的,而且不一定能够实现。少被方向给迷恋住,天天去多寻找一些方法,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现今的新闻教育当中,真正引进具有实践性的教员比例还不够大,反而很小,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做“东西联大”,像一个志愿者一样给新闻教育去提供一种补充。从1989年到现在,我在新闻工作上实践了25年,我肯定有很多感受,这种感受非常直接,它要比很多课本指导更准确,所以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回馈,把我的工作实践回馈,学生们收获了未来的新闻方法、收获了一种理论,其实也帮我自己在总结很多工作心得。
适应不了平淡就别混
现在新闻业有个矛盾的现象:新闻这个行业的社会吸引力在不断下降,很多人工作不到7年,就改行干别的去了;另外是不停地扩招,每一个大学都开办了新闻传播或者新闻学系,甚至二本、三本和职业学院都有了这些专业,学生越来越多。
我认为是两个因素:第一是诞生新闻系原有的专业萎缩得更厉害,比如说相当多的新闻系是诞生在文学系和中文系里面,因此它要转型,挑热门;第二个就是所谓热门系,十几年前新闻的那种理想主义,包括蓬勃发展、包括新媒体。
我现在关注的有两个错位:第一个错位是,每年那么多新闻毕业生,找工作还凑合,但是相当大的比例,没进新闻单位。然后我到新闻单位里去做调查,新闻单位里的新闻系学生占的比例也不高,这两个错位很有趣。
当新闻在社会上享有尊严和尊重的时候,必然带动优秀的新闻毕业生愿意进这个行当,也必然带动优秀的高中学子愿意报新闻系,但是这种东西有一种滞后效应,什么叫滞后效应,你的尊严可能慢慢在下降,社会对你的尊重度也在慢慢下降,但是报考的人数还有一种惯性。现在我觉得已经不乐观了。
你去问问现在的孩子们,跟十几年前比较起来填报志愿的时候,有多少优秀的、一流的高中毕业生会写上第一志愿新闻系,我觉得跟十几年相比一定是下降的过程。因此这件事情谁都逃不开规律,这种规律就是只有当新闻在社会大的环境当中拥有某种尊严和被社会所尊重,并且在发挥着正向的积极作用的时候,必然会有一流的人才进入,也必然会有一流的人才去考这个专业,但是当它下滑的时候,那个传导效应稍微有点慢,但是一定也会传导得到,一定会悄悄要去改变源头,所以你我谁控制得了?
任何行当都有工作两三年之后的平淡期。我跟大学生在沟通的时候,他们总是问我走出校园你给我们的建议是什么?我说给你们最重要的建议就是知道生活是平淡的,适应这种平淡。年轻时在校园里永远把未来的工作、生活、爱情,想象得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和激情,我说长大以后会发现,不是的,爱情一定会从送玫瑰花变成过普通的日子,工作也一定会由法拉奇、克朗凯特变成每一个琐碎的解说词。你要是适应不了平淡你就别混新闻业。
我相信在国外也会面对这样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国外的新闻传统当中很多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要去跑救火车、救护车,为了拉近他跟生命之间的关系,这两个车跟生命紧密相关,因为美国新闻界会认为只要与生命有关的都是新闻,让孩子去跑这个。但等到他具体投入到岗位的时候,也会经历很多琐碎的过程慢慢去成长,我觉得这一点很正常。
每一个新闻单位,是不是每年都会有一些报道、行动,产生社会的影响,能让新走进这一行里面的人感觉到:对,这就是我要成为记者的那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有的时候五十个、六十个新闻,审查没通过没发表,给他的打击,迅速地能被那一两个符合他新闻理想的、对社会改造的报道,重新激活和治疗。你我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但如果连这一两个都没有了,我们今天的传媒,拿什么去说服年轻人在你这呆十年、呆三十年?所以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还是幸运的,在过去的这25年的新闻实践当中,这就是我干新闻的理由,而且还要多一点。但是好像近一两年在呈现减少的姿态,可是你还觉得可以好奇地去等待,那就是你相信它不会是一个彻底逆向,中国回不去了。
要专业,不要悲情
在《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和《新闻调查》出现的时候,记者经常被视为独入虎穴的孤胆英雄,被赋予了很多新闻本来的专业之上的某些色彩,悲壮、荣耀,推动社会前行,改变现实不好的地方。
这曾经是很打动很多人加入新闻行业的原因。但我现在在反思:我们是不是夸大了新闻过去的影响?放大了自己的社会作用?今天又给自己的悲情太多了?我们是不是给自己塑造的某种形象打下了太深的烙印,最后连我们自己好像都很难逃离这个躯壳了,我们如果不能够质疑和对抗某些东西,好像就没有价值了,对吗?
我恰恰在说:我们的新的一次解放会是什么?我们自身的解放,逃离简单的态度,提供更自由的表达,尊重多元的声音,不再用某种悲情的东西去塑造自己,本来那可能也是我们自己给自己的东西。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段,那是跟过去告别,所以在这个时候感受到了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现在进入到一个常态社会了,在这种常态社会你还要拿着旧衣服去穿,我觉得新衣服更漂亮、平等、自由、多元、开放、包容。
我们将来有空真的去说这些词所赋予的含义,我觉得它可能是第二次解放,我觉得我个人现在正处在这样的一种转变的空间里面,别人经常会去把白岩松塑造成什么样的,好像每年不辞一次职就不像是白岩松了。
可是我好像没有过,将来也许会辞职,但是那也是很正常的一个选择,可是我觉得快到五十岁的时候,你应该拥有第二次的解放,你必须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不是一个单向的概念,你在倡导什么?其实我觉得真正要去追求和倡导的是更自由、更多元、更包容的东西。
当下的中国更需要的是什么,什么能更推动当下的中国向你期待的方向去发展,你觉得接下来的中国要什么?我觉得接下来的中国反而要的不是你对我错,而是更多的声音都可以平等地存在,人群都可以更加平等地相处,更自由地表达以及更自由地迁徙和相处,这些新的概念和过去是不一样的。
过去是看到不喜欢的东西被干掉,我就会好像获得了一种自由,后来发现它很虚幻,但社会在前进的过程中需要这个东西鼓励,而现在需要一种综合的提升,《乌合之众》那本书里一开始前言就写着,一个大的时代变化最后一定是以人民的思想、行为和信仰发生变化而作为这个时代变革的标志,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我。
我很多年前就说过,新闻是一个长跑的进程,在你跑的每一圈里面,谁突然领先了、谁突然掉队了,都不重要;第二个我从来没觉得新闻业有多重要,你凭什么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可能吗?你不过就是千百万声音中的一个,但是你在这个平台上去说而已;第三个有很多人说新媒体、传统媒体,请问互联网时代之后,我变得比以前更糟糕了吗?还是你的影响力多了更多的渠道?当然是后者。十年前白岩松的声音能有多少人听到?这十年又扩张到多少声音?尤其从《新闻1+1》之后,我们的节目除了电视,还有了互联网。
所以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失落者。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失落者,是不是仅仅是运气?我觉得不是运气,我从来不用畏惧的心去面对变动,我走到哪都在跟年轻人说,要用好奇去看待变化,有的人是用畏惧看待变化,我永远用好奇去看待变化,所以你应该发现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很多栏目的第一个动作、第一个样片都是我做的,别人会觉得变化就会沮丧、就会有不安感,我没有,我在变化的时候总是很兴奋,我愿意去尝试新的东西。
其实你做了很久之后,你会发现有一种东西是始终不变的,内容为王永远不会变,变来变去变了吗?新闻这个行当里面永远是内容为王,我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美国在去年到今年,与新闻有关的网站中一个巨大的增量是什么?巨大的增量是出现了好几个网站提供比新闻长、比小说短,在五千字左右的这种中深度的新闻报道,成为美国新闻网络关注的一个现象。
可能因为我们全家全是搞历史的,我不会被眼前突然的急风或者说是瞬间的变化就打乱,历史会有它的规律在,我还是比较相信时间,时代在向前发展的时候,时间会让你的很多忧虑最后变得很可笑,其实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人们会回来的,你觉得当下的中国人就会一门心思走到物质的尽头吗?不会。
舆论监督不再是央视的特权了
很多年前,我就批评舆论监督被过于放大,当舆论监督被大家广泛提及的时候,查我的第一本书《痛并快乐着》,我不是一个舆论监督被单独放大的支持者,为什么?当舆论监督被单独放大的时候,它只是少数栏目的特权,比如说在中央电视台,只有《焦点访谈》和《新闻调查》可以做,其他任何栏目不可以做舆论监督,今天没有几个人提舆论监督了,说明它回到了新闻原有的属性当中无处不在了。
请问现在舆论监督哪没有?不再是《焦点访谈》垄断的、不再是《新闻调查》垄断的,《24小时》也有、《东方时空》也有、《共同关注》也有、《新闻1+1》也有,这是正常的,回到了新闻该有的属性当中。
我看胡舒立80年代末写的《访美记》里面有一句话,她引用《今日美国》那个老总说的,别人都在做失望新闻,我做希望新闻,其实从我的本心来说,我很愿意做希望新闻。但我们现在这种新闻环境和处在这样一个阶段,我觉得你必须还要去行使更多的职责,你要去当好啄木鸟,因为新闻需要整体的前进,在这个社会上有更准确的位置和力量,因为它的作用还是相当大的。
我也希望整个社会决策者都应该更加意识到,因为归根到底千江万流汇入大海是不可阻挡的,一切有规律性的东西一定会按照规律前行的,他可能在某些局部的时间会有倒退、会有原地踏步,但是终究这个方向很难更改。其实我这些年给自己经常的一个提示就是:当机会和环境比较好的时候,你要让它变得更好,但是当机会和环境突然变得很糟的时候,你一定保证不让它变得更坏。这两点非常重要,我觉得不光是在中国,在哪恐怕都是如此。
我其实从来不喜欢这种舆论监督被垄断的概念,新闻专业主义者为什么要去提倡?之前我曾经在内部写过文章,我认为一个最理想的格局,在新闻队伍当中是10%的理想主义者、80%的职业人、10%的骗子和混事的。但问题是现如今经常是有可能是30%的职业人,剩下的70%你分不清是理想主义者还是骗子。
我说在新闻行当里面理想主义者和骗子是特别难区分的,因为他们都在谈方向,而且焦虑地谈方向。后来我告诉很多同行,有一个方法能够区分,那些只谈方向不提供方法的都是骗子,但是又谈方向、又谈方法,并且着迷于方法、好奇于方法的人是理想主义者,不能一说理想主义者就是永远好大喜功、空对空的。
所以我觉得,如果理想主义者太多像火,谁都烧不起,理想主义者在一个大的团队当中有10%足够了,作为领导者和激励者,剩下的80%必须是职业人,这些职业人符合现在社会的特点,给多少钱干多少事,能够保质保量地干多少事,哪个行当需要的不是这样的人?它的主体力量应该是这样的,然后不排除还有10%混事的,但是现在我们的比例肯定不对。
我觉得未来时代的发展,不能把它寄托在某个人一声令下,理想主义者立即云集,重新变成一场革命。一定是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用更符合新闻规律的事情做职业该做的事情,这是这个时代,谁能够逆时代?而且这是进步的标志,不是落后的标志,我们总有一种革命的情结,我们总幻想某种突然一个天神下凡、把所有人都解放了,可能吗?只有你自己能解放你自己。
我们现在的新闻是面临双重压力:一重压力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传统;另一重压力是生存。我甚至能够预感得到:现在生存所带来的压力产生的新闻扭曲,是有慢慢要超越前者的趋势,因为生存是第一位的。
所有的规律错不了,一定是首先生存,然后是生活,最后才会是生命,你不能作为一个文化人,你认为生命应该是丰满的、丰美的就否定人家的生存,最基础的先要从生存做起。那同样的这个道理用过来,如果我们的很多同行,已经面临了巨大的生存危机的时候,会不会出现有奶就是娘的过程?难道这几年在我们的身边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少吗?我不光关注着《新快报》,我还关注着其他一些传媒有可能存在的类似的事情,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好奇,我们慢慢去看吧!这样的事情将来还会有。
我跟评论部很多略有失落的同事十年前就说过,过去我们是赶上过一段不正常的岁月,现在正常了。而他们觉得过去那种岁月是正常的,现在是不正常的。我说不是,我们曾经赶上过一段不正常的岁月,今天来个人,后天不合适就可以给赶走。
其实很多时候大家会有一些误区,觉得我们这采访挺不容易的,我在国外采访才真的不容易,不信你去试试,你到日本采访要提前多久,把你所有要问的和策划都告诉人家,你们的体会一定是很深的,咱们这有时候打一个电话人家就说好,说明你还具有某种影响力和压力。
一方面我们希望改变,那就是改变的是新闻在社会整体运行当中应该有的地位和能力,就是要相信新闻人。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无限夸大某种感觉,把曾经拥有过的很特殊的不正常的岁月给放大成、幻想成应该常态就是那样的。
过去年轻的时候,有很多的焦虑,来自认为很多事情要功成在我,但是如果当你有一天想明白了,功成不必有我,每一代人都无法走到毕其功于一役的那一瞬间,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都会出现,我正是从想通了这件事情开始变得更心平气和,哪一代人最美好的东西在那一代彻底实现了?《士兵突击》里有一句话,生活就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再次重复。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出现,任何一个想解决问题的人,如果不能够洞悉到这一点,你解决的都是假问题,实现的都是假目标。因为你着急,你会去违反很多规律,但是我们会希望更加快一些速度,但是旧的问题一解决,新的问题肯定来。
如果我们都曾经有幻想,新闻真正自由了,都是铁肩担道义的文章,充满着社会责任感,你信吗?当新闻假如有一天无所限制的时候,首先一定出现的是由国民的平均素养所导致的那个需求澎湃而来,肯定不是我们想象的是铁肩担道义,而是更加娱乐。但不能因为这个结果你就不去推动它,我们仍然要承担这个使命要去推动,但是你应该知道首先出现的不会是你期待的那个结果你要接受,那是自由到来的时候必然经过的过程,然后还会有很漫长的一个阶段。
※版权作品,未经新民周刊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将被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