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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时,与死神“战斗”

日期:2015-01-09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已经宣告死亡了,我还想去按压一下,希望有奇迹发生。
记者|黄 祺 撰稿|汪玉成 摄影|金宇颀
 
      一位女性逝者精心做过指甲,深深地留在了陈羽中的记忆里,指甲是时髦的青色,上面还描绘了妖娆的花纹。“一定是个爱漂亮的女孩子,多美好的生命,太遗憾了。”外科医生出身、一身戎装的医院管理者,也无法不为这遗憾的一幕伤感。陈羽中是长征医院医教部副主任,1月1日凌晨接到医院通知,他从位于杨浦区的家中飞快赶到医院,指挥协调抢救。
  当夜参与抢救的所有医护人员,都有着同样的感慨,在1月1日凌晨那个每一秒都关系着伤者存亡的关键1小时里,医护人员付出了全力,希望留住每一个美好的生命。“已经宣告死亡了,我还想去按压一下,希望有奇迹发生。”长征医院护士长董兰的话,代表了医护人员在抢救时共同的心声。谁说病床冰冷、医生漠然,抢救室里医护人员的焦急与关切与伤者的家人无异,只是他们的感情很少为外人知道。
  外滩拥挤踩踏事件发生后,伤者被送往上海黄浦区中心医院、长征医院、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和瑞金医院。长征医院距离事发的外滩陈毅广场约3公里,医院共接诊了28人。其中10人在送达医院时已经没有呼吸心跳,医护人员按照规范进行了全力抢救,但这10人最终还是遗憾地死亡。截至1月6日上午,还有10名伤者在长征医院接受治疗,其中1人病情较重,其他8名轻伤者已经出院。
  尽管成批到达医院的重伤者一度给医院抢救带来压力,但医院的应急预案、平常的应急训练和在重大灾害事故抢救中积累的丰富的经验,使得抢救工作很快转入有序状态。有序的抢救为伤者赢得了时间,而在挤压伤的抢救中,时间意味着生与死、关系着伤者以后的康复水平以及生活质量。
  距离外滩拥挤踩踏事件40个小时后,记者采访了长征医院参与抢救的一线医生护士,通过他们的描述还原了与死神“战斗”的关键1小时。
  
1号伤者
  
  要不是看到长征医院抢救室的门口监控录像上的画面,施晓雷自己也忘了那一刻。时间大约是0点20分,施晓雷和警察刚刚把面包车上的伤者搬到医院的急救平床上,医生护士从他手上接过了平车推进抢救室,他正想跟进去,但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穿白大褂,按照规定医务人员不穿白大褂是不能进入抢救室的,因此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再加上之前连续为伤者做心肺复苏按压,他已经浑身发软,下意识地叉腰休息,于是,监控画面上留下了施晓雷叉腰的姿势。
  被施晓雷送进医院的,正是长征医院抢救的第一名拥挤踩踏事故伤者,施晓雷是长征医院一名年轻医生,但这一切并非巧合。
  施晓雷刚刚毕业工作一年,是长征医院影像科医生。2014年的最后一天,施晓雷晚上11点离开医院,回宿舍的公交车一直不来,他临时决定和同事郭婷婷一起到外滩,去那个灯光璀璨的城市地标迎接自己独立生活后的第一个新年。
  从医院一路向东,就是外滩,眼看还差半小时就要0点,施晓雷和同事撒开腿奔跑,生怕错过了新年倒计时。大约11点55分,施晓雷到达外滩,他所处的位置在陈毅广场西北侧,尽管事后知道当时拥挤踩踏事件已经发生,但因为隔着黑压压的人潮,施晓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故。“我们看到特警的车辆闪着警灯驶过,但都以为是警察维持秩序。”   
  向南的方向人特别多,施晓雷选择向北走,随着人流慢慢移动到靠近北京路的时候,黄浦江对岸一座高楼上显示出倒计时数字,施晓雷和年轻人们加入了倒数和欢呼。倒数结束,施晓雷继续向北走,一边走一边发现很多人向车道方向张望,施晓雷透过人和人之间的间隙看到,一名警察正在对躺在地上的人做心脏按压。“我愣了一下,然后对郭婷婷说,我们去看一下。”
  职业的敏感催促着施晓雷挤过人流,走到警察身边。施晓雷向维持秩序的警察表明了身份,警察允许他上前帮忙,这时施晓雷才清楚地看到,地上的伤者已经没有意识。“我探了颈动脉,没有脉搏,探了呼吸,也没有,体温好像还有一点点。”像所有的医学生一样,施晓雷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自己是否有能力、有勇气为人施救,没有想到,考验真的来到了眼前。
  施晓雷承认曾有过犹豫,他不是急救科医生,虽然学习过急救技术,但从未有过真正的急救经验。最终,责任感和勇气占了上风,施晓雷甩下双肩包,跪在伤者左侧,换下之前做胸外按压的警察,开始为伤者做心肺复苏。30次胸外按压,2次人工呼吸,一个循环接着一个循环,施晓雷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后来,警察征用到一部面包车,施晓雷和警察一起将伤者搬运到车上。郭婷婷接手按压的时候,施晓雷给影像科的同事打了电话,要同事通知抢救科,有心脏呼吸骤停患者正在送往医院。心脏按压需要很大的力气,施晓雷打好电话又换下女同事,在车上继续为伤者做心肺复苏。
  警车开道,面包车将伤者送到了长征医院抢救室,此时医护人员根本不知道抢救“战斗”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成批的重伤者等待着抢救。施晓雷送来的这名伤者后来被编号为1号,送进抢救室后,施晓雷没能再同她见面,他当时已经猜测到,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1号伤者生还的希望渺茫。事实上,各家医院最早接收到的伤者,大部分在到达医院之前都已经没有心跳呼吸,经抢救后,包括最早到达长征医院10名伤者在内的36人被宣告死亡。
  记者希望施晓雷回忆一下他抢救女孩的特征,施晓雷仔细回忆,但还是无法提供太多的线索。“马路上灯光暗,再加上已经受伤,面容已经看不清楚了。而且可能是因为之前抢救需要,她的外套已经不在身上,穿了一件套头的毛衣。”施晓雷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很年轻,很年轻……”说到这里,一直冷静叙事的施晓雷医生,双手推开眼镜试图揉干眼泪。逝者是他的同龄人,和他一样有梦想、有憧憬,有家中等着他们回家的父母……
  
超越极限的抢救
 
  跨年夜,护士孔丽值守在长征医院急诊科预检台岗位上,她已经在急诊科工作了18年,节假日值班对于她来说是常事,一般节日夜间,酗酒斗殴,或者车祸之类的事故相对多发,因此值班护士们对假日夜晚的忙碌也早有预料。但这个跨年夜的经历,对孔丽这样资深的护士来说,也非同一般。“这么多伤员一起进来,这么重的伤,是我18年来第一次看到。”2天多过去,孔丽的嗓子还是哑的,缺少睡眠给她留下明显的黑眼圈。
 
  第一个报告有伤者到达医院的电话就是孔丽接到的,她立即通知抢救室做好准备,在第一名伤者送达时,施晓雷医生看到医护人员都已按照抢救要求全副武装,抢救室也清理出足够的空间。距离第一名伤者入院不久,28名伤者在大约1小时内被先后送到长征医院,集中的时候同一时间送进数人。
  一名重伤者的抢救,需要至少2名医生和2名护士,还需要各种医疗仪器,短时间内如此多重伤者等待抢救,这样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医院常规的人员和场地、设备的配置,超越极限的紧急状况考验着医院的应急能力。
  接到大批伤员将到院的信息,刚刚巡查好病房的长征医院院长郑兴东,立即下达了启动医院应急预案的指令。抢救首先需要的是人,接到医院通知,已经上床休息的陈羽中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家门,坐上出租车跟司机交代了一句“尽量快”,就开始电话调动人员。
  陈羽中向记者介绍,医院医护人员管理采取三线排班制度,一线医生是当班医生;二线医生尽管可以休息,但必须住在医院;三线医生可以在家中休息。另外,下一班准备接班的护士被要求住宿在医院旁边的宿舍楼内。因此,陈羽中可以最快调动增援的人员是住宿在医院的二线医生和护士。
  急救科医生马林浩就是最早接到紧急任务的二线医生之一。马林浩31日晚上11点半上床休息,0点35分左右,他接到了护士的电话,告诉他有人需要抢救,“快下来”。当夜值班医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常规情况都可以独自处理,马林浩医生马上意识到,一定是有重大情况,楼下医生才会通知他增援。
  马林浩立即起身下楼,尽管已有预料,但楼下的场景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已经有大约四五名伤者正在抢救室抢救,都是没有心跳呼吸的,医生们正在做心外按压,护士忙着建立静脉通路,我赶紧帮忙插管。”
  伤者的伤情非常严重,后来抢救无效的伤者在到达医院时大多面色呈紫红色,这是挤压导致血液循环受阻的表现,窒息和循环受阻以及其他的综合伤情,使得伤者在很短的时间里丧失了呼吸和心跳。如此严重的伤情给抢救带来困难。
  马林浩医生下楼的同一时间,在家里休息的三线医生护士也正在往医院赶。护士长董兰家住得较远,为了方便上班,在医院附近租住,接到医院电话,她赶紧从租住的地方奔向医院。家住在嘉定、浦东的急诊科护士,也很快接到通知,在夜色中赶往医院。
  抢救现场一开始略显紧张,一张照片记录下了那个非常时刻。照片上,几位医务人员围在伤者病床边,护士长董兰手里捧着一台电脑。董兰事后向记者回忆,她捧着的是便携式B超机的显示器,医生要为伤者做B超检查,但显示器没地方放,“我连忙伸出双手,跟他们喊:放我手上放我手上。”
  随着人手很快增援到位,医院备用的仪器设备和其他科室的设备也紧急调配到抢救室,平时封闭备用的抢救室B室专门开辟用于伤员抢救,至此,包括急救科、胸心外科、骨科、脑外科等30名主任专家在内的共百余名医务人员投入到抢救中,医院从人员到设备、场地、抢救资源等在最短的时间就绪,抢救现场变得有序。
  事后,长征医院院长郑兴东总结说,医院完备的应急预案、日常的应急训练以及医务人员的职业精神,在拥挤踩踏事故抢救这样的关键时刻得以体现,作为收治事故伤员数量最多、伤情最重的医院,长征医院医务人员出色地完成了这一次抢救任务。
 
不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面对记者,参与抢救的医生们说得最多的,是对逝者的遗憾。“长征医院参与过众多灾害、事故的抢救,我也当了20多年医生,本以为对死伤的场面已经麻木。但没想到,1月1日凌晨抢救室的场景,让我感到深深的难过。他们太年轻了,人生才刚刚开始。”陈羽中刚刚从疲惫和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现场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对这种遗憾的体会更加深刻。事实上,当时送到医院的部分伤者,已经心跳呼吸消失比较长的时间,医护人员根据经验判断,这些伤者抢救成功的希望渺茫。但医护人员没有因此放弃最后一点希望,仍然严格按照规范抢救。
  急诊急救科副主任单卫红告诉记者,按照医院抢救规范,在院外发生心脏骤停的患者,入院后根据病情要采取一整套抢救措施,包括胸外按压、抗休克、建立静脉通路等等。“肾上腺素药物起效大概需要半小时,因此每名患者的抢救时间都在半小时以上。”
  胸外按压需要很大的体力,年轻力壮的男医生坚持几分钟就气喘吁吁,两名男医生交替按压。尽管非常吃力,但一旦伤者有一点点生命迹象,都会让医护人员非常激动。
  在那一刻,医护人员的每一个努力,是职业责任感促使,同时也饱含着与普通人无异的感情。“我的孩子也是大学生,伤者、逝者跟孩子一样大,都是花季的年龄。作为父母,我知道孩子对于家庭是多么珍贵。”单红卫教授说。
  护士长董兰也有一个18岁的孩子,一夜抢救后,她才想起问问家里的孩子是否安全,因为前一天孩子曾说起准备去外滩跨年。孩子在电话中告诉董兰,他当夜去了外滩,但看到人太多就折返回家了。
  董兰感慨,经历了这样的抢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生死一瞬”。一位伤者向董兰描述了他与死神擦肩的过程。伤者是一名小伙子,他告诉董兰,拥挤踩踏发生时,他抱着一个信念——不能倒下,倒下就是死亡。他用双臂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仰头呼吸,拥挤中他曾短暂昏迷。“再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东方明珠上的灯光,我知道我还活着。”小伙子说。
  在紧张抢救的同时,负责现场协调的陈羽中很快意识到,在抢救室外焦急等待的家属和亲朋,急需要得到伤者的情况。陈羽中立即安排护士逐一登记伤者信息。“姓名、性别、一句话描述伤情。起码让家属知道,伤者在医院,正在抢救,他们可以安心。”陈羽中说。1日凌晨3点左右,第一份伤者名单统计完成,家属和社会获得了最早的关于伤员的信息。
  往次参与重大灾害事故抢救的经验,为这次长征医院的抢救提供了借鉴,其中心理干预的介入,做到了更加及时。长征医院心理医生柏涌海介绍,最紧急的抢救告一段落后,医院社工在第一时间介入,陪伴伤者和家属,并做了初步的心理评估。根据伤者的心理评估结论,心理医生对重点患者进行心理干预。
  柏涌海告诉记者,有一位伤者自己伤情比较重,而且她的表妹在拥挤踩踏事件中死亡,因此伤者自责感很强烈,第一天总是哭泣,处于情绪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医生对这位伤者进行了一对一的心理干预,用专业的技术帮助患者减轻负面情绪,让她逐渐转入积极的情绪中。在医生的积极干预下,伤者的情绪在第三天已经明显好转,同病房的患者反映,患者已经可以“有说有笑了”。
  目前仍在医院接受治疗的伤者大多病情稳定,预计很快就可以出院,还有1名患者病情较重,但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心胸外科主任王志龙介绍,他的科室收治了病情较重的马来西亚伤者,医院考虑到患者需要家人陪伴,同时又要满足治疗需要,因此特别为患者开辟了一间相对独立的病房。在家属到达之前,医院安排了志愿者24小时陪护。
  发生在2015年凌晨的这场抢救也许终将被慢慢淡忘,但是,医护人员用行动证明,他们的价值不可以被贬低和忽视——在危难时刻,他们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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