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远——十五年南洋生活碎片
阅读提示:就像美国人会以“911”之前和之后来谈论生活的转变一样,将来我们也会以3月23日来划分“李光耀时代”和“后李光耀时代”,因为这个稳定新加坡政治和影响东亚局势的政治巨人的去世,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在各个微小的细节上发生不同层面的改变。
王哲
清晨五点,床头的手机突然亮起来。在闷热的南洋的黑夜里,手机固执地震动不停。WHATSAPP里,不同的群传递着同一个消息:那个影响新加坡和整个东南亚的人离开了。
难以继续入眠。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震惊,是在房东家的电视机里,目睹“911”事件世贸双塔倒下的瞬间,算起来,那时候我和太太刚来新加坡一年。那时候,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我还听不懂学校同事的英文,我们只有少得可怜的家具,在我工作的中学附近租了主人的一间房,养育孩子的计划还很遥远,而人生似乎完全不能确定,更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公民。
初涉南洋
人生有很多值得纪念的日子,比如这天,1999年12月21日,我和大学同学搭着同一班东航飞机,踏上所谓南洋的土地。那时候,李光耀77岁,还是内阁资政,丹戎巴葛集选区议员,他的第一部回忆录发行不久,第二部回忆录即将发布。他领导新加坡成为全球最廉洁的国家之一,但是,吸引我的,不是它的廉洁,而是教育部提供的薪水以及1:5的新币与人民币兑换率。那时候的梦想,是六年之后回国买房——当然,我不会预计到:之后的中国房价,会一路高歌猛进,到了拿着新币还是买不起的程度。
从那天开始,我们都学着改变自己,适应这个闷热的南洋都市国家。有时候,你得忍气吞声:中介带我去租房,房东冷冷地说“我不租给中国人”;有时候,你也有意外之喜:结果是这位房东的母亲——住在隔壁的安娣租给我她的客房;有时候,你也免不了会崩溃:开学第一天第二天,连续两天开会,听不懂英文,绞尽脑汁看会议上发的材料,这是欲哭无泪;不过更多的时候,是无所事事,也不敢打电话回家——贵!
新加坡,有它自己的味道,混合着榴莲、粿条、咖喱、乌打,以及红毛丹等等的闷热的味道。后来,在看《花样年华》的时候,我每每觉得,梁朝伟没有传达出正确的新加坡的“味道”,不然,他真是没有办法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齐齐整整。毕竟,这个国度的常年气温是26-32摄氏度,只要不是躲在空调房间里,你一定全身发粘,汗水也一定很快浸湿你的雪白衬衫。幸好的是,虽然学生戴领带,但老师却不用,不然,一定会发疯。
SARS正在发生
千禧年之夜,我和两个朋友用一顿寂寞的火锅表示庆祝,在滨海湾的摊位。但是不知为什么,在那以后的日夜,就像装了轮子一样绝尘而去,到了2002年,才突然一顿,时光被SARS拖住了它的脚步。
那是一个黄昏,房东的电视播着8频道的连续剧。突然,一行滚动的字幕告诉我:明天不必去上班了!什么时候全面复课?不知道!是的,不用去上班了,可是也不需要表示庆祝,因为SARS正在流行。
我们佩服新加坡的工作效率:电视新闻里一通知,所有的人民都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人不满,没有人故意违反,没有人自说自话作些出格的事,也没有人囤积居奇。我们和所有的新加坡人一样,老老实实遵守政府(和教育部)的指示,呆在家里,避免去购物中心,避开任何人多的地方。可是,不必上课、也见不到学生的日子,对于老师来说,是寂寞的。尤其是,对于我所负责的课外活动(排球)来说,正好是区赛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转入静止的状态,是难以忍受的。
幸好,新加坡绿化发达,不去商场,可以去自然公园,可以漫步绿荫,可以濯足海滨,可以游目骋怀,可以乘机好好地让眼睛旅行一下。
落地生根
SARS之后几年间最值得纪念的大事,一是李显龙成为新加坡总理,一是我们家拿到了“绿卡”(永久居留证)。说起来很巧,都是2004年的事。
对于很多新加坡人来说,李光耀的长子李显龙成为第三任国务总理,这是一种政治讯号。大家口耳相传,说最终还是李氏家族统治了新加坡,说吴作栋只是过渡,说“老李”如何如何。但是,对于我们这些移居新加坡的外国人来说,政治、投票、选举并不重要,能不能拿到绿卡才重要。因为永久居民才能购买组屋,而这样才能摆脱房东的脸色,才能有自己的小窝,才能有独立成家、落地生根的感觉,才能有长叶开花的打算。
对于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生存,就是最实际的琐碎小事。不相信的话,去移民厅数一数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数,就会知道;读一读他们怀着希望或者失望的眼神,你也会明白;听一听那里的东北话广东腔、印度口音欧洲口音,你会更加确定——这个小国,确实给了我们非住下不可的理由。
那以后的十年间,总有人追问我:为什么选择新加坡?我的回答早就预备好了:干净、安全、文明,why not?
站在现在的时间点上回顾,我想:不论怎样,我都会作出当初的选择吧!虽然,这个选择里面,包含着很多很实际的考量,但是,这个选择里面,也包含着同样的对这个国家的信任。
归去来兮
没法描述到底是刀郎的歌打动了我,还是自己游子的心开始移动,在大巴窑中心广场上听到刀郎沙哑的声音唱“送战友,踏征程”,那一刻,我陡然意识到:想回家了!
那是周六的下午,周围的人潮汹涌让我感到虚浮,不确定的感觉扑面而来。回家的决定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下定了,虽然我们已经买了房子,虽然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生,虽然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气息,虽然英文已经有了很多进步,虽然咖喱鱼头和榴莲真的很美味……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放弃自己的国家移民他乡的游子都有这样的时刻,但是离别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里有太多关于学校的记忆:每天早上升国旗唱国歌宣读誓言;每年带着课程辅助活动的学生参加排球赛;每年的雨季来临时,暴雨如注让老师们上课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每个学段结束都会放假让老师们喘一口气;这里也有暴力倾向的学生,也有乖乖听话的学生,也有得了小儿麻痹症坚持坐着轮椅上学的学生,也有带着甘榜(农村)气息的举止粗鲁但是讲义气的学生,也有怎么也学不好华文但是英文很棒的学生。
但是,我们终究割舍了这些,归家。
两次大选
归家。
只是,我没有料到,三年后,我们全家再度回来。这次,却是决意成为这里真正永久的居民。我们幸运地成功申请了新加坡公民,换到了梦寐以求的粉红色身份证。
这一路,我们走了10年,添了两个家庭成员。
这一路,我们看着新加坡的人口也逐渐增长。
这一路,我们越来越融入新加坡的生活方式。假期出国,或者回中国探望父母,或者去其他国家旅行,典型的新加坡家庭度假的方式,像候鸟一样飞去飞来。
2011年,我们经历了新加坡两次大选,国会大选和总统大选。我们像很多新加坡家庭一样,彻夜等待大选开票结果,虽然我们这次没有选举权,但是,四年以后的大选,我们将会有自己的选票。两次大选,险象环生,但是李光耀的白衣白裤的人民行动党最终都胜出,我们这些新移民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毕竟,我们希望,自己加入的这个国家能够稳定,我们这一代人的付出才有意义。
但是,李光耀终究已经进入90高龄,他在2015年3月23日凌晨的离世,到底会给新加坡带来什么?是证明新加坡的民主制度已经相当成熟完备?或者是会引发一系列的后续效应?没有谁能够回答。
由于自己的选择,我们把自己和这个国家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正在经历历史。就像美国人会以“911”之前和之后来谈论生活的转变一样,将来我们也会以3月23日来划分“李光耀时代”和“后李光耀时代”,因为这个稳定新加坡政治和影响东亚局势的政治巨人的去世,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在各个微小的细节上发生不同层面的改变。不过,正像他说过的,“一个短暂、健康、充实的人生比较好”,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期待一个健康、充实的人生?(作者系新加坡达迈中学资深教师、南洋理工大学教育硕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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