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封面 > 正文

他们死于“爱无回应的绝望”

日期:2015-06-24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儿童福利保障问题恰恰是自20世纪以来,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急需学习的一门全新功课。政府顶层设计者需要学习,公共知识分子需要学习,公众也需要学习,这三者,多数都还在迷途和偏见中徘徊。
撰稿|陈 岚
 
       毕节4名留守儿童的夭折,让儿童福利问题再次残酷地呈现在2015年的中国面前。
  2015年,对于中国儿童来说,其实是一个重大的福利保障改革的拐点。2013年以来,尤其是震惊全国的南京李梦雪、李彤在家中饿死事件后,儿童问题被国务院与顶层设计者们反复提及,一年内在若干不同场合被提及不低于10次。2014年12月23日,最高法、最高检、公安部、民政部联合颁发了《监护人侵害未成年人权益若干问题的司法意见》,此意见并未如婚姻法的新司法解释那样引起广泛争议和传播,甚至很多司法界基层人士也未必知道它的出台或细则,但对于翘首以待的中国儿童福利保护者们——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上海政法学院教授姚建龙甚至称之为《李梦雪、李彤法案》。
  个体的苦难容易唤起广泛的社会疼痛,但这往往使得公众和媒体的视界停留于现象,而忘却了顶层设计和制度性的保障才有可能改变与尽可能杜绝悲剧。
  儿童福利保障问题恰恰是自20世纪以来,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急需学习的一门全新功课。政府顶层设计者需要学习,公共知识分子需要学习,公众也需要学习,这三者,多数都还在迷途和偏见中徘徊。
 
“生而为人”的历史艰难
 
  “每一个呱呱坠地的小肉团儿,虽然只会哭泣,却生而为人。”意识到每一个孩子从降生起就生而为人,拥有独立而不可剥夺的人权,这是19世纪之后,人类才学会的一门功课。
  1834年,英国学者克劳珊创见性地提出了“国家亲权”理论,这是整个现代儿童福利制度圣殿的第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黑石——“当一个家庭对儿童不利,而使得他们有可能成长为危害社会和自身及家庭的存在时,国家有理由作为监护人介入,将儿童带离家庭监护教育。”
  在此之前,儿童是完全隶属家庭的一个半奴隶、半宠物性质的存在。古罗马法律规定,一个父亲可以三次把儿子卖为奴隶。古希腊的法律也规定,如果一个母亲生出畸形儿,可以在出示给周围5位以上邻居检视后,合法遗弃或杀死。在现代儿童心理学发展之前,成年人普遍认为,儿童在3岁以前几乎没有任何意识、情感,只是“块肉”余生而已。
  1889年,英国第一次出台了儿童福利保障法案。20世纪上半叶,美国、欧洲是妇女权利运动高涨的时期,也是儿童人权迅速得到重视的时期。儿童心理学迅速得到了发展,人们第一次知道,儿童的心理发展最重要的阶段不是3岁后,不是7岁后,而是出生起的前三年,甚至在出生之前就决定了他们今后的人格、情感模式、人际关系。
  20世纪是全世界的儿童黄金时代,1959年11月20日,《联合国儿童权利宣言》诞生,1989年11月20日,《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诞生,陆续有190多个国家成为儿童权利公约的缔约国,它是被缔约最多的公约,因为它符合了人类自然情感的走向,人人都曾生为儿童,人人都也会养育儿童。
  “儿童权利优先”“儿童权利最大化”是此公约达成的最高共识。儿童在中国,过去一直是作为家庭的私有财产,他们有多重身份,“奴隶、宠物、继承人”,他们属于父亲、母亲、家族——唯独不属于自己,在必要时,他们是合情合理被牺牲的对象,动乱、饥荒、灾难,甚至或仅仅因为遇到贪婪的父母,他们就被出卖,被打杀、交换,甚至活埋、烹饪,在文化纲常中都是一个合理的存在。
  中国于1991年成为缔约国之一。而中国从传统意识中走出,意识到“儿童权利优先”,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为成功献祭的“留守”
 
  传统的阴霾未尽,转型期的社会向家庭继续要求献祭。一种压力来自城乡二元结构差,巨大的经济落差,将乡村大量的壮年劳动力如抽水机抽水一样抽走,奉献生命、健康、青春或皮肉,获取微薄但在乡村足以建起扬眉吐气的新房的报酬之后,他们再像甘蔗渣一样被吐出来,而他们的孩子被留在了乡村。
  城市没有为这些家庭或孩子提供医疗的资源,也没有预备教育的空间。不是因为食物,城市里每天浪费掉大量的食物,也不是因为没有住房,印度贫民窟里一个小窝睡着四五个孩子。
  是因为没有未来——家庭没有未来,孩子没有未来。我走访的一百多例留守儿童家庭,都是因为两个原因被迫和孩子分离,一个原因是父母必须外出工作,没有人看孩子;另一个原因是,孩子如果户籍在家乡,因为必须回原籍参加高考,有的选择回乡读书。如果勉强留在大城市里,即使一些大城市里有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就读本地公立学校,但缴纳高额费用,或上教育质量很糟糕的民工子弟学校的情况还是普遍存在。
  6100万的留守儿童,与1400万的随迁儿童,等同于一个德国的人口,天然与家庭撕裂,被抛弃在了乡村,根据《留守儿童心灵调查报告》显示,其中至少1000余万人,一年中都见不到一次自己的父母,也甚至没有电话联络。这样的生存处境,与被抛弃无异。
  儿童们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年龄从出生满月到断奶,逐一不等。许多地方甚至整个乡村甚至都形成风俗,一个青壮年的女性,如果没有及时将孩子放在家里给老人带,自己出去打工挣钱,就算是“好吃懒做”。
  “生下孩子、放在家里、离开”——不仅仅是蓝领阶层,甚至北上广许多白领,也只能如此选择自己孩子的命运。如果老人不愿意来自己所在城市(或因住宅狭小,容纳不下三代人),请不起保姆或请不到好保姆——就只能将孩子放回老家,让老人看护。这样巨大数量的儿童,几乎从一出生起,就被社会化、系统化地夺取了父亲,也夺取了母亲。
  那些即使是在父母身边生活的孩子们,境遇也未见得好过太多。成功学是另一个吞噬他们的黑洞,父母或为生计所迫,能陪伴孩子的时间极少,即使陪伴,也甚少理解儿童心理,从孩子们还在牙牙学语开始,就被早教班、幼儿园择校、上好小学、好中学、中考、高考等无数条鞭子所驱逐。“督促孩子好好学习、做功课”是几乎所有家长的关注的焦点,学习是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事,而谈及孩子的身心灵问题,99%的家长完全茫然或愕然。而在教育孩子的方式上,没有多少家庭意识到,从孩子一出生起,就要建立孩子与父母的亲密链接,培育孩子的安全感,人际互动的习惯,自我管理情感、情绪的能力,而这一切,是今天的德国、日本、美国多数国家都极其重视的3岁之前和幼儿园时期形成的,这些能力决定了孩子今后的成长轨迹,发展潜力和学习能力。
  基础时期一片荒芜,家长却认为孩子们只要被送进名校、严格管理就能取得好成绩,就能迈向成功。如果孩子不够听话,或没有完成预期,他们可能会迷信于家庭暴力。至今仍然至少有一半的父母相信:孩子不打不成器。而这些父母,本身自己就可能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而一旦没有获得他们预期的成功,来自父母的失望、沮丧、谴责纠缠成巨大的愤怒,透过各种形式倾倒在孩子身上。
 
无回应之地
 
      孩子们能有什么选择呢?他们不能选择自己有什么样的父母。他们也不能选择父母如何对待自己。他们甚至也不能影响这个社会对待自己的方式。他们也不能影响这个世界的价值判断。
  他们只能更多地被遗弃在乡村,一个留守儿童的母亲泪水涟涟地说起,她将孩子放在老家的经历:“因为提前告诉过他,明天我就要走了。他先是哭,哭啊,哭啊。后来知道没办法。第二天,我还没起来,他天不亮就醒了,守在我床边上,妈妈你带我走,妈妈你不要走。不要走。我出门了,他就跟,抱着腿哭,从家里哭到村子上,哭到车站,我硬是掰开他的手上了车,他被姥姥拽着,在车子底下,嗓子都裂了,哭,要妈妈,妈妈不要走,不要走,车子开了老远,还听到他的哭声,嗓子都裂了……后来我妈妈告诉我,他整整两天都没吃喝……”
  这个孩子再见到母亲时,已经是一年后。“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母亲痛心地说。
  其实孩子是记得母亲的,但是他们被迫忘记。心理学家说,儿童必须学会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不再对父母有任何期待和渴望,当期待和渴望只会带来痛苦与绝望时,他们必须强迫自己,不再相信,不再期待,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孩子们必须如此,才能在“爱无回应之地”,在绝望的囚笼中,活下去。所有灵长类的动物在脑核深处,都有爱的反馈机制——或凡是拥有社会组织形态的动物,都有这样的机制。在1950年,威斯康星大学著名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哈洛曾经做了一个非常残忍的关于爱的实验:将刚出生的小猕猴,单独关押在没有母亲的笼子里,除了给予食物,一切都不提供。这样长大的猕猴,虽然身体很强壮,却完全无法融入任何猕猴群落,和任何猕猴都无法亲近。即使科学家强迫它们怀孕生下后代,它们也天然地不会照料自己的小猴子,当小猴哭泣,恳求拥抱时,母猕猴将孩子的脑袋塞进嘴里撕得粉碎,甚至将小猴的手掌咬下来,也毫无反应。
  这就是爱无回应之地,最后制造出来的“疯猴实验”。这个实验在今天因为极不人道,已经不再被准许实验。但人类社会却因为利益、成功、金钱和各种各样莫名的欲望,在大量地继续制造这样的“爱无回应之地”,甚至制度化地制造这样的绝境。
  猕猴是终身被关在实验室的。6100万留守儿童,却是我们未来社会的一部分。过去的30多年中,留守儿童所承受的一切正在社会治安、家庭伦理、社会人际关系中付出代价。
  大量的留守儿童往往在初中就辍学,要么进城务工,从事辛苦、收入低微的工作,要么追随老乡,加入犯罪团伙,留守在家乡的,要么沉迷于网络游戏,赌博,吸毒,要么从事收入低微的工作,盗墓、挖煤、开摩托车拉客或各种散工。最早的一代男性留守儿童,已经年近四十。到2020年,中国将产生3700万的男性光棍的绝对值。
  让我们再重新回溯一下毕节自杀男童的最后时光。父亲家暴,最严重时,他胳膊都被父亲打骨折,耳朵被撕裂。母亲因为受不了家暴,逃离了家庭。他因为受不了父母的毒打,曾经叫喊如果再打就服毒。在那个所谓价值20万的楼房里,只有孤独和绝望。他正值青春期,独自地和自己迅速发生变化的身心斗争。他打过自己的妹妹。他如果再继续长大,没有升学的希望。最好的出路,也许就是像自己的父亲,可是他的父亲生活中又有任何希望和亮光吗?
  心理学家武志红总结,他们死于“爱无回应的绝望”。然而岂止儿童?这个时代中,有多少成年人,不是活在爱无回应的绝望的循环之中?透过这一点,似乎能够理解,为何中国“儿童自杀率”高居世界之首。
      “当爱在流动时,生命才有光辉。”而什么是爱?这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分解爱的元素,它是:陪伴、责任、接纳、理解、给予。
  每个个体能在这巨大的悲剧面前做什么?雪崩发生时,每一片雪花都有责任。
 
精彩图文
俱乐部专区 / CLUB EV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