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峰造“笈”:比展出的国宝更耐玩味
阅读提示:因为这一史上最强阵容国宝特展,《石渠宝笈》这个有着200余年历史、也有点拗口的古老名词,也得以第一次在人民群众间一举成名天下知。
撰稿|千江月
因为这一史上最强阵容国宝特展,《石渠宝笈》这个有着200余年历史、也有点拗口的古老名词,也得以第一次在人民群众间一举成名天下知。
政治标准第一
为什么要编纂《石渠宝笈》,仅仅因为收藏多得数不过来?即便为了昭示清王朝作为汉文化登峰造极的集大成者,以勤政著称的爱新觉罗子弟,本人又最爱惜羽毛的乾隆,就不怕背上“玩物丧志”的嫌疑?毕竟中国历史上,身兼艺术家一职的皇帝,李后主、宋徽宗,包括后半个唐玄宗,都没有好下场。
乾隆九岁入上书房,自小受到严格的儒家经典教育,可谓熟读经史,对于六百余年前发生在大宋宫廷里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女真祖先曾经的铁血王朝崩塌,便始于那些主人曾是宋徽宗的文玩字画,一车车从汴京运到金中都之时,他无不了然于心。“乾隆的御批中,有多处‘玩物丧志’之语,声言自己‘因之有深警焉’,还感叹‘盛衰而归梦幻’。”在故宫博物院副研究员祝勇看来,“艺术如后宫,让他温暖,也让他堕落。此时的乾隆想必陷入了极度的两难:他苦心孤诣地投入,又要尽心竭力地突围。”
如人所知,这场“皇帝突击”自然以大获全胜告终,至于取胜法宝,实在是个中国帝王史上屡见不鲜的俗套——占领道德制高点。
还是将目光回到本次《石渠宝笈》特展。“一牛络首四牛闲,宏景高情想象间。舐龁讵惟夸曲肖,要因问喘识民艰。”展览上知名度最高的国宝之一、唐代韩滉《五牛图》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当乾隆十七年秋天,两江总督尹继善将他收藏的《五牛图》进献给乾隆。乾隆开始还只把它当作“供几暇清赏”的文玩之物,很快就发现了对这卷古老绘画“赏玩无罪”的“现实意义”,于是,第二年他便在《五牛图》的画心写下以上四句诗。
和当代小学上语文课一样,一归纳“中心思想”,这幅古画便附加了深厚的意识形态色彩。祝勇表示:乾隆也凭借这些具有古朴的乡野气息的绘画,重访先周的圣王时代,顺便把自己归于圣王的行列——当然,这一站队除了他自己的表态“游艺余闲,时时不忘民本”,还有朝臣们的马屁,比如元老张廷玉对此题诗的评价:“皇上之心,其即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心也夫。”
在乾隆看来,“安放艺术的真正容器,不是宫殿,而是道德。那些稀世的字画,不仅是作为艺术的载体,也是作为道德的载体存在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宣扬着美和正义的力量。”这下“朕”可谓任性得理直气壮了:朕不仅不是玩物丧志,甚至也不仅是建立大清在汉文化传承中无可争议的位置,朕要在这些古代艺术珍品的映照下,去建构自己乃至王朝的道德。江山如画,都说“江山如画”,大清国一统江山的命运,通过这些图画就可照鉴。
其实,乾隆是有自知之明的:和宋代相比,自己有艺术家之心、略欠艺术家之才。但占据了制高点,艺术家的王朝反而因“层次不高”,而成了朕嘲笑的对象。“高、孝两朝,偏安江介,无恢复之志……所谓绘图书经,亦不过以翰墨娱情而已,岂真能学诗者乎!(《学诗堂记》)”
因此,在编订《石渠宝笈》时,乾隆也给出了一条基本原则:“虽评鉴之下,不能即信为某某真迹,然烟云过眼寓意而正,不必留意于款识真伪也。”道德寓意正确比真伪还重要?!是的,乾隆的艺术原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
入“笈”≠保真免检
那么问题来了,熟悉和关注书画拍卖市场的人都知道:凡是经过清内府庋藏的钤有“石渠宝笈”印记者——换句话说,只要是经过《石渠宝笈》著录的书画作品,在拍卖会上的价格一定是居高不下。可乾隆爷早就留下“不必留意于款识真伪也”的最高指示,这样一来,著录在《石渠宝笈》中的作品,是否都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呢?
通过故宫博物院几代专家研究,基本可以肯定,《石渠宝笈》中有历代大量的伪作和仿作,其中既有明末“苏州片”,也有清当代作伪的古代“巨迹”或当时“四王”的“名笔”。更有少数人如高士奇,他故意把自己收藏中的精品留在家中另立秘册,而将伪劣、价廉之品进呈给皇帝,其中不少都入了《石渠宝笈》著录。
而本次特展特地于武英殿东配殿安排了“考订辨伪”单元——用故宫博物院书画部主任曾君的话来说,这部分专门“给乾隆揭短儿”,往往被广大群众忽略、却被方家们追捧。比如明代书法家王宠(款)的《临帖册》,被乾隆奉若至宝,却被后世的书画鉴定大家刘九庵先生一语道破天机:“王宠的小楷署‘丁亥年’的极多,而一年之内创作力爆发至此必有猫腻。恐怕是作伪的人得到一本王宠书于丁亥年的帖子并着力临仿,导致‘同年’的伪作泛滥。”而北宋文同(款)《盘谷图并序卷》,更是古时不法雅贩废物利用的杰作——宋字真迹配以明人临画,再钤上文同的章,同样令乾隆信以为真并慷慨题诗。
当然,站在今天嘲笑古人也是不公平的。“即便(《石渠宝笈》)再权威,但那时没有图片,只是文字,这是古人没有办法解决的”,故宫专家杨丹霞表示。当时没有博物馆,无论是皇帝,还是身边的近臣,其对书画的了解和学习条件比现在要差很多,鉴定者由于自身见识有限,判断力自然就会大打折扣。
另一方面,在中国传统社会,皇帝一言九鼎,文臣的鉴定还会受到皇帝喜好的制约。这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就是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传世的明清两代名家摹本多达10余本,乾隆就曾先将摹本当作真迹,反复题咏,并著录进《石渠宝笈》初编。可后来,真迹真的出现了,怎么办?为了维护皇帝的尊严,只能命词臣梁诗正将真迹题为伪作。这恐怕只能说“朕就是这样的任性”了——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梁诗正除了大学士和礼部、兵部尚书等之外,还有个重要身份:从乾隆还是宝亲王的时代,这位文胆就是那位“著作颇丰”的爷的首席代笔了。
“收入《石渠宝笈》的著录只能保证几点:一、这件东西确实在清宫收藏过。二、即便是赝品,也至少不会晚于乾隆或嘉庆。”杨丹霞表示。“你们媒体有责任告诫我们的收藏家和爱好者,清宫收藏过也好,《石渠宝笈》著录也罢,它仅仅是著录,并不能保证作品一定是真迹,更不能代替文物的鉴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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