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除了拥挤还有艳遇
阅读提示:我们之所以怀念,就因为绿皮火车曾经承载我们曾经的年华,不论它是知青上山下乡时的离别,还是归家途中的喜悦与拥挤交织的复杂情绪,都让人回味。
记者|何映宇
“太阳缓慢地在蓝蓝的天空中穿行……伴随着特有的嘎嘎声和晃动,蒸汽机大口大口喘着气,喷出一股股浓烟。”美国作家保罗·泰鲁在他1988年的书《骑乘铁公鸡:搭火车横越中国》中这样描述他在中国的火车旅行。
从前的绿皮火车似乎已经只存在于记忆了,动辄十几个小时的摇摇晃晃,承载着多少学子求学与归家之路的喜悦与伤感。
周云蓬的表白
火车轮子与铁轨碰击的咔嚓声,有如雷鬼乐,让人昏昏入睡,但更多的人,在夜晚在卧铺上,却醒着,因为细微的晃动和声音。迟迟的车站的鸣笛声,悠悠地在空旷的田野中飞过,进入你的脑海,沉睡。
若干年后,它们会突然醒来,让你泪流满面。
歌手周云蓬专门出了一本书,书名就叫“绿皮火车”。小的时候,他是绿皮火车的常客。因为眼睛不好,他坐着绿皮火车去上海治眼睛,两天一夜。很多邻居都到他家来,让他的妈妈帮忙带上海的时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饼干,很多小伙伴甚至羡慕地说,他们也想有眼病,那样就可以去上海了。
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
在夜里,他看见一个个桥灯刷刷地闪向后方,火车的声音空空洞洞。后来,他长大了,16岁,已经是失明7年的盲人。有一天,他告诉妈妈,我要去同学家住几天,然后偷偷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他乘坐的是从佳木斯开来的火车,过路车,没座位。他就坐在车厢连接的地方,想象着将要面临的大城市,想象自己独立面对的世界,那是他的哥们儿,他拿出事先买好的啤酒和煮鸡蛋,喝了两口,庆祝这一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正巧,他旁边有个老头,咽着口水,说:“小伙子,能给我一口吗?”周云蓬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啤酒给了他。他说周云蓬看上去就不是个凡人,将来一定前程远大。周云蓬一高兴,又给了他两个煮鸡蛋。
从那一天,他开始浪迹天涯的生活,就像骑马远征的勇士,只是他胯下的宝马,就是这绿皮火车。
他在北京卖场攒了一书包的毛票,然后他去云南大理。从北京到昆明,五十个小时的硬座。前十个小时,他在留意倾听周围的动静。有人在聊原子弹、三十八军和林彪,换个台,有人在现场传销,讲金钱、成功、人生的境界,还有一个小姑娘,买了一水桶的玫瑰花去昆明看他的男朋友,可惜水桶漏了。
二十个小时后,周围的声音都变远了,有点像喝醉酒的感觉。
三十个小时后,实在困得不行,就躺在车厢过道上,歪着头蜷着腿,可是睡不安稳,上厕所的要从他身上跨过去。
到了昆明,喝了梅子酒,流连忘返。下一站,怀化,没钱,人生第一次逃票,心里只打鼓,就怕来查票,可是就是不来。这时,周云蓬想出一计妙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主动找到列车员,询问天气情况,问他几点了,问湖南有啥好玩的,问他喜欢啥音乐,问得列车员不耐烦,躲了他好几回。
在火车上,他和朋友们侃大山,聊存在主义、荒诞派、马尔克斯和鲍勃·迪伦,有一次,就聊出问题来了。他们要下车的时候,突然一个便衣把他朋友带走了,周云蓬一个人给留在站台,火车站的警察把他带到候车室。在他的行李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满是旋钮的陌生仪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他们问:“这是什么?”
周云蓬说:“这是吉他用的效果器。”
他们根本不信,于是他给他们现场讲解哪个钮是干什么的,还插上吉他来了一段,他们才不怀疑了。
警察教育他:“尽管排除了你们是小偷的嫌疑,但是在公共场所高谈阔论胡说八道也是不对的,看你们态度挺好,这次就算了。”
他的朋友交了五十元罚款,到下一站才被赶下车。
2001年,他去西宁卖唱。半夜了,西宁火车站候车室空空荡荡,他正不知道该去哪儿落脚,一个姑娘在他旁边坐下,朝着他的方向地叹着气,周云蓬心里就一动,他听说过很多火车站的爱情故事,他想:莫非传说已久的艳遇来了?
姑娘告诉他,她在西宁打工,老板拖欠工资,现在身无分文,要回家。周云蓬连忙拿出卖唱时别人塞到他包里的饼干、面包,与她分享。
第二天,他们坐上了去青海湖的火车,到哈尔盖。在哈尔盖火车站旁边,有一家饭店,喝了两杯青稞酒壮胆,问她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她说,她有男友了,在兰州上大学。她说,既然你都把话说明了,两人再一起走就太尴尬了。她也怕对不起自己的男友。她要回兰州,而他要去格尔木,这是哈尔盖火车站仅有的两个方向。
在哈尔盖火车站的站台上,他们分手了,他想最后抱一抱她,但是人太多,她把他推上车,火车门关上了。
那是通往西藏的路,更多的读经人,酥油茶的味道,他感到透骨的孤单,看着窗外火星一样的茫茫盐湖,他想,干吗要表白,就一路说说话不也很幸福吗?
到了格尔木,中国的铁路到头了。
像艳遇一样忧伤
《铁道游击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这条铁路上也存在着危险。
1989年3月26日,诗人海子选择卧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苏童有一篇非常著名的小说叫《刺青时代》,讲的就是铁道旁的故事。这篇小说对于苏童来说恐怕也是意义非凡,因为是他第一套文集第一册的第一篇。
主人公小拐住在铁路边的香椿树街上,因为一场事故失去了一条腿。上世纪70年代初,香椿树街的男孩群中盛行一种叫钉铜的游戏。男孩们各自把铜丝弯成丝圈带到铁路路轨上,给火车压过铜丝就神奇地变大变粗了。而有一天,不知道是谁,把小拐推到了火车底下,那一年,他9岁。
周云蓬也记得,在他上小学的时候,辽宁辽阳出了一位舍己救人的少年英雄,叫周云成,跟周云蓬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在火车快开来的时候,他从火车道上把两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推到路旁,自己被火车轧死了。
绿皮火车,也有可能是情欲的发生地。就如周云蓬会有艳遇一样,孙红雷和巩俐也在绿皮火车上相遇了。巩俐饰演的这个名为周渔的女人每周都要坐火车到省城看望生活清贫个性有些忧郁的诗人陈青(梁家辉饰),在火车上,粗犷且具有男性魅力的青年人张强(孙红雷饰)闯入了她的世界,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一方,是越来越模糊的远方诗意,一方,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爱情,在这两者的矛盾之间,周渔苦苦挣扎。
火车和诗歌。裙子和瓷器。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在绿皮火车上缓缓展开,火车,像艳遇一样忧伤的文艺范,似乎最适合这样的题材。
随着绿皮火车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苏童有关火车的残酷青年逐渐让位给温情怀旧的想象。
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问题。同样是交通工具,高铁上就不会发生艳遇了吗?当然也可能会。但是,绿皮火车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它慢,时速120公里,再加各种小站都停,所以快不了,那么在车厢里男女相处的时间就长,对谈恋爱是利好消息,可能很多人是因此而怀念它吧。
事实上,绿皮火车上世纪50年代开始在中国运营,此后的30年里一直是中国最常见的火车。绿皮车的外表是墨绿色,典型的有25B、23、22等系列的车底,依靠蒸汽机车牵引,站站停,平时还好,到了春运的时候就是个沙丁鱼罐头,车厢里弥漫着人体的味道,没有任何文艺小清新可言。
有人回忆:“我5岁时第一次坐绿皮车,从河北的家乡小镇坐5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在拥挤不堪的车站里,父亲不得不把我扛在肩上在人群里穿行。”“在火车里,我感到很难受。虽然车窗都开着,车里还是又黑又臭。火车颠簸不停,声音非常大。母亲不停地让我想象我在吃酸梨(避免晕车)。”
所以,当有空调、舒适、整洁的高铁出现之后,绿皮火车自然成为淘汰的对象,我们之所以怀念,就因为绿皮火车曾经承载我们曾经的年华,不论它是知青上山下乡时的离别,还是归家途中的喜悦与拥挤交织的复杂情绪,都让人回味。
绿皮火车作为一种符号,有其存在的价值。而当时代变迁,当如此快速的都市生活压迫着我们喘不过气来时,我们更加怀念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所代表的慢生活,不由美化了想象,修正了记忆,也好,那终究是记忆。
一个时代,结束了。
※版权作品,未经新民周刊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将被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