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有匠气
阅读提示:只要那一块糕、一匹布、一把扇蕴含的“道”不变,只要它们依然维系着匠人“追梦”的影子,便是田园不芜,便能再度聆听昔日的“华亭鹤唳”,看它们蹈碎琉璃般的湖面,振翅飞入青天。
撰稿|孔冰欣
“澄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
曾几何时,“不究画里技艺,只品卷外雅思;不砌锦绣珠玑,独抒性灵自然”被文人奉为大道之圭臬,与之相对的“匠气”,却被贬化成彼此心照不宣的尴尬俗物。然而,“道”与“器”不应一味以优劣分判,价值才是根本——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在这个诸神黄昏苍穹无极的时代,追寻见证历史的手艺人、重塑工匠精神,正变得空前地有价值。
那些曾经身怀匠气的手艺人,现下究竟散落在天涯何处?是厕身火树银花星沉月落夜未央的大都会?还是隐匿老街古镇寻常巷陌的曲径深幽?如果我告诉你,他们就在东方大都会的一隅,就在魔都上海的七宝老街,算否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可信答案?
七宝味道,在一块糕
根据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记载,当年,“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氏后裔遂于吴郡华亭立香火祠,名“陆宝院”,三移其址,至五代十国易名“七宝寺”,今日的古镇便是因寺而得名。
得名“七宝”,自然是有传说中的“七件宝物”:飞来佛、氽来钟、金字莲花经、千年梓树、金鸡、玉斧、玉筷。但对于老上海特别是七宝老街人而言,七宝之味,才是真正的道——尤其,是那一块“七宝方糕”。
七宝方糕,花色繁多,蜜意黏舌,是味蕾上的浓稠回忆。单论外观形制,七宝方糕似乎不甚了了,乍看甚为朴素,但一经注入了旧时光里的那种“别有用心”,就显得“侠气”有人情味。老街上最出名的方糕字号,一云“一品方糕”,一云“阿毛方糕”,其中“一品方糕”的产品还专供上海第一食品商店销售,店员每见有行人驻足流连,便熟稔地递出名片以招徕顾客,动作十分明快爽利。
做方糕的师傅敏于行而讷于言,站台吆喝的阿姨们,倒是极热情大方地道出方糕的制作秘辛:“方糕啊,跟海棠糕做起来不一样的,一个主要用糯米,一个主要用大米。”将糯米、粳米掺和后淘净,静置到米粒发酥,磨成镶粉,用32眼箩筛过,洒水拌匀,再用16眼箩筛成糕粉;取蒸垫上铺洁净湿布,以特制刮板在糕面上挖出凹坑,放入由赤豆沙、白糖、豆油、咸桂花混合而成的湿豆沙,再往上筛一层薄薄的糕粉,划刀割出糕坯;另取印花模板一块,先在阴槽内铺上糕粉刮平,再将此板覆于糕面,用小木槌轻击板底,糕面便可留下糕粉图案,去掉印花模板及活络框架,即成方糕生坯;生糕坯、模子连同蒸垫放入笼内,上锅蒸煮之后,才终于可以吃到热腾腾的方糕成品。“哦,糯米、粳米掺和以后搁置的辰光要看天气的,天越热辰光越短。”一旁的师傅原本只静静听着,末了笑笑,补充了一句。
与七宝方糕并称于世的,还有七宝的白切羊肉。八仙桌、长条凳、方头竹筷,宝丰饭店依稀还是那个水村山郭酒旗风的闹猛风范。拾阶而上,临窗而坐,满耳都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入目皆睹喧嚣熙攘的红尘过客。这个时候,点一盆白切羊肉,饮一壶七宝老酒,最是应景不过。宝丰饭店的白切羊肉,鲜嫩味浓,入口即化,蘸酱馥郁,堂吃外带两相宜。又因为羊肉兼具祛寒开胃之效,所以本地人一直有着吃“羊肉烧酒”的嗜好——每到冬至,街头巷尾一大清早排队吃羊肉面的情景,浩浩荡荡,蔚为汹涌壮观。
做白切羊肉,起先多讲究“老汤”的重要性,但近几十年里,宝丰饭店曾经的名厨张仁忠因家中三代贩羊、深谙山羊习性,另辟蹊径创造了独门羊肉蒸煮法,反以“老汤”为轻。张仁忠人如其名,淳朴厚道,加上手艺出众,老街人自不免认定了张氏白切羊肉的“价值合法性”。每逢朔风凛冽之际,夹几片热气蒸腾的羊肉,添两三个百叶包,配上一碗麻油葱花阳春面,与若干街坊推杯换盏、讪牙闲嗑,方不失传统七宝人的作派。
张师傅如今早已封刀隐退,即使向来了宝丰饭店有些年头的安徽账房询问,也一概摇头不晓。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一段毋须太长的时间,张仁忠的白切羊肉也将成为又一个舌尖上的美丽传说。
浣纱织布,衣被天下
江南好,女儿红,浣纱织布,衣被天下。
松江府的织女们,想必是最早践行近现代工匠精神的女子了。七宝古镇的棉纺织馆里,一件件老古董展品,足以串联起一阕可歌可泣的大历史;而在扎车、弹弓、单锭纺车、经耙……这些被岁月的蛛丝慢慢湮没的工具背后,分明还潜藏着一张张生动的脸——她们不调素弦不吟诗,未染粉脂未识情,却令身着蜀锦吴绫的玉貌绮颜也黯然失色。霓裳千般艳,倦慵懒偷闲,始终不若辛勤劳作的布衣生活,那样绵绵切切。
棉纺织业一度是七宝镇的支柱产业,不知几多民妇赖此谋生。而今,昔年盛况不复,棉纺织馆内花木扶疏,幽旷阒静,与外界的嘈杂恰成鲜明对比,唯有穿堂燕雀,不知岁月更迭,间或逗留纺车上蹦蹦跳跳,啁啾嬉戏,憨稚可亲。此外,因古镇的老行当展馆近期正在闭馆修葺中,棉纺织馆的访客较之平常更多了几成,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海外来客,全程带着略微夸张的表情啧啧称奇。
贴近棉纺织馆,有一家专卖蓝印花布制品的店铺,因傍随七宝商业街而繁荣昌盛。当值的冯、陆二位店员都是本地人,长相温婉秀气,说起陈年旧事来头头是道。“几百年前,七宝的纺织机械全国畅销的,古镇上纺织机械集散地南东街还被称为‘纺车街’呢。清朝后期,洋人来了,为抵制洋布,七宝人发扬传统,妇女们一股劲儿织布编结,逐渐做出了名气。这衣服啊,当然是穿得舒服顶顶要紧喽,蓝印花布的料子摸上去就很妥帖,式样也好看,做什么都行。”
从蓼蓝草中提取靛蓝色染料,把镂空花版铺在白布上,用刮浆板把防染浆剂刮入花纹空隙漏印布面,干后放入染缸,浸染一段时间后取出氧化、透风,如此反复6至8次,确保染色成功,晾干后刮去防染浆粉,即显现出蓝白花纹。祥瑞喜庆的图案,常寓安宁康乐之吉兆,全手工蓝印花布还会天然生成一种冰裂纹,是机印花布无法模拟比肩的,尤受坊间追捧。充衾幔、围饭单、裁被面、作襦裙,蓝印花布实为江南百姓必不可少的居家用品,氤氲出最温馨的气氛。
世界名匠,巧夺天工
你知道张充仁是谁吗?
在欧洲,这个名字几乎尽人皆知;在中国,这个名字对圈外人来说却完全陌生;在七宝,这个名字重新回归到了主流视野。这位祖籍七宝古镇的雕塑艺术大师,师从徐悲鸿,留学法兰西,曾为马相伯、于右任、冯玉祥、密特朗、德彪西、邓小平等人塑像,获齐白石欣然题赠“泥塑之神手也”;更因身为蜚声西方之漫画《丁丁历险记》里的“中国张”原型,铸就了永恒经典的人物印象。
作为欧洲古典雕塑的继承者,张充仁的创作继承了传统的美学观。他所创作的人物雕塑,不仅详察对象的外貌特征,还通过研究对象的经历、性格,了解其内心世界,并予以正确把握,力求“取其貌而肖乎其人,塑其型而不遗其神”,力臻形神兼备之境。张充仁还是现实主义艺术风格的忠实执行者,创作总是和时代血脉相连,解放后,他成功地塑造出了一尊挣脱锁链的人物雕塑《解放》和气势磅礴的群雕《无产阶级革命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表达了对新社会的讴歌赞颂。张氏瑰伟卓绝的雕塑艺术成就折服了欧洲,法国媒体甚至将“中国铜”与“中国丝”“中国瓷”相提并论,工匠精神不朽若斯,彪炳史册、光耀千秋。
1985年,应法国艺术收藏馆之求,张充仁特为自己雕塑了一只右手,后与毕加索、罗丹的手模一同为该馆永久收藏——全球艺术家获此殊荣者,仅此三人。
张充仁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泥塑神手”,老街上,“王星记”分店的每柄折扇背后,则是一双双巧夺天工手。杭扇品种繁多,乱花迷眼,其中“黑纸扇”最负盛名,其扇面采用临安於潜桑皮纸,诸暨柿漆,福建建煤,经过大小86道工序精制而成。烈日烤、冰雪泡、沸水熬,仍不折不裂平整如初,既可拂暑取凉,又可遮阳蔽雨,有“半把伞”之称。峰峦叠石、曲溪流水,村舍楼阁,奇葩异卉色色入画;正、草、隶、篆不拘一格;匠心慧质,起承转合于方寸天地。而一扇潇洒,对弈斗茶,所谓士子风度,不外如是点缀。
“王星记”对门的“上海女人”,两个台湾小伙正言笑晏晏地向一群女顾客解释品牌的来龙去脉。“上海”是创立于1932年的经典国货护肤品牌,现为凌琳日化旗下一款改良后的明星产品。关于古今女子对“尽态极妍”矢志不渝的“疯狂”,孟晖所著《贵妃的红汗》已有详实的考证,此处我想多加一笔的,无非是对匠人孜孜追索的慨叹——凌琳日化的与时俱进,与“双妹”的海上沉浮有着微妙的相似,为了品牌的生命力,幕后团队苦心孤诣、皓首穷经,这份抛出所有筹码的胆略,算不算另一种永不言弃的工匠意志?
不可否认,信息时代的商业化浪潮太过强大,对农耕文明时代的“匠气”进行了一轮彻彻底底的揉碎、排列、重组。古镇老街上某一个远去的背影,也许编织着竹篮,也许拉制着龙须糖,也许演绎着皮影,倘再辅以“南山旧日斜,流水绕人家,明月照映藤萝架,虫声新透绿窗纱”等等充满诗性元素的美好意象,对于都市人而言恰有一种带着点伤感的吸引力。只要那一块糕、一匹布、一把扇蕴含的“道”不变,只要它们依然维系着匠人“追梦”的影子,便是田园不芜,便能再度聆听昔日的“华亭鹤唳”,看它们蹈碎琉璃般的湖面,振翅飞入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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