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忘记 王石
阅读提示： 女人和性格，金钱和权力，情怀和规则；让人丧失信心的不是司空见惯，而是熟视无睹。
撰稿｜老 冲
两个不靠谱的人
在谈论王石之前，我们先聊两个人，一个叫固特异，一个叫阿姆斯特朗。前面的不只是轮胎，后面的也不是在月球上留下第一个人类脚印的人，他们都很老，老得已经被大部分人忘记了。
先说固特异，这是一个典型不务正业的人，好好的家庭都给他败落了。他有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克拉丽莎，父亲曾经也是一家旅馆老板，美国开国元勋华盛顿还在他们家住过，可因为固特异，克拉丽莎几乎过了整个儿悲惨的一生。
查尔斯·固特异不是轮胎的发明者，邓禄普才是，1888年邓禄普为自行车发明了第一个可充气的空心轮胎，早于他51年，固特异在美国为硫化橡胶技术申请了专利，没有这项技术，不稳定的橡胶遇冷就是一块砖头，遇热就是一摊烂泥，散发出来的恶臭能熏死一头牛，别说轮胎，连鞋底都用不上。
1830年代，美国人都为这种神奇的材料疯狂，大把的投资扔到里面炒概念，火爆程度不亚于前两年煤老板们不务正业，拿玩命赚来的钱往互联网行业里玩打水漂的游戏一样。如今大到飞机轮胎，小到啪啪用的避孕套都在使用这种材料，固特异把这个看上去神奇却没什么用的东西，变成一种应用前景广泛的基础材料，既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对政治、社会、经济格局的影响也非常之大。固特异绝对是改变过这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要玩橡胶？固特异的动机很简单，他看见有人溺水身亡就有气，一代又一代的人死于这样的低级错误，为什么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解决它呢？在他投身于橡胶制品之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在费城开的五金店特别很红火，败落也很快，原因也是政策面，当时的美国政客为了获得总统提名，鼓捣出一个“对厌恶的东西征收关税”法案，对商业流通领域征收重税，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好在固特异的志向本来也不在什么勺子、叉子上，他要发明一种性能稳定的橡胶。从他决定做这件事到真正成功，用了14年，败光了家里的钱，借了一屁股债。当时美国人也没那么文明，如果还不起钱，债权人可以申请警察抓人，直到亲戚朋友拿出点钱来赎人。
在研究橡胶的那些年里，固特异几乎每年都因此去监狱“串门”。更扯淡的是，因为债权是可以转让的，固特异也不知道因为欠了谁的钱被抓，也不知道该还给谁钱，认识他的人不敢借给他钱了，他就去忽悠不认识的人。甭管蹲多少次局子，固特异还是像个神经病一样，天天跟瞎猫碰死耗子一样把各种材料加到橡胶里，期待能鼓捣出来点真正能用的东西。
生意不做了，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差，因为躲债在5年里搬了3次家，贤惠的妻子克拉丽莎为他生的9个孩子，有4个夭折。有一个是两岁的亨利，那天他又被朋友从局子里赎出来，回到家里看着已经死去的儿子，连买棺材、租马车运到坟地里的钱都没有。
最终，这个幸运的疯子试出硫磺酸可以固化橡胶的特性，只凭这项专利，只需要授权给多如牛毛的工厂做鞋子和雨衣，就可以坐收几辈子花不完的钱，但是他只是卖了5万美元的非排他性固定授权给一家企业，条件是他能继续在工厂里研究其他可以为社会造福的硫化制品。
不过他只有10多年好活了，常年实验在他体内积累了太多的重金属和毒素，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他享受着应得的荣光，在伦敦水晶宫举办的万国博览会里，有属于他自己的橡胶馆，赢得6项大奖。
一辈子一心一意照顾固特异的克拉丽莎却早早地去世了，死时只有49岁。她死后一年，54岁的固特异娶了只有20岁的英国姑娘范妮，这个偏执的老人一辈子都得到克拉丽莎坚韧的支持，他无法再忍受一丝孤独。
在科学发现和商业应用之间，有漫长甚至黑暗的距离，穷困潦倒、狂乱的固特异独自穿越了无数沮丧和精疲力竭，却没有用它来做一家属于自己的企业，他只是莫名其妙地享用着技术革新本身的成就感，和虚无缥缈的造福人类的自豪。
站在他的家庭角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加混蛋，临死前几年，还搞什么老夫少妻，周围的朋友也没人相信他没有一丝对于金钱和财富的欲望，只凭可疑的情怀，就足以支撑这狂乱的一生。
固特异总还留下一个轮胎的品牌供后世欣赏，埃德温·霍华德·阿姆斯特朗呢，就一点名气都没有了。20世纪开始不久，他在现代无线电应用方面的技术突破和商业化应用，让高品质的无线广播成为可能，后来的电视传播也基于他的发现，我们现在所享用的无处不在的广播、视频这些现代传媒信息流，都起源于阿姆斯特朗。
但是这家伙是令人生厌的，原因是性格太嘚瑟，翻译成文言文，是傲慢。
阿姆斯特朗是个从小就沉迷于无线电技术的学霸，20岁在哥伦比亚读书时，在三极管里加了个高频振荡回路，把无线传输信号的能力放大了几百倍乃至上千倍，在此之前，无线传输的音频很不稳定，而且距离很短，倒是超越了“基本靠吼”的阶段。
少年学霸、年少成名，性格本来就很嘚瑟的阿姆斯特朗更加难以hold住了，他可以爬上120多米高的信号发射塔，只为向心爱的姑娘求婚，还要爬两次，因为第一次拍的照片不满意，发明世界上第一台可以手提的收音机，送给女孩当礼物。自从他给自己发明的技术申请了专利，各种官司就随之而来，这样可以直接产业化的应用前景，大家都争红了眼，其中不乏美国无线电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AT&T这样的巨鳄，阿姆斯特朗对技术的自信，让他无所畏惧，他甚至把自己获得的专利号，印在一面旗帜上，以确保对手天天看到。
但是，他的傲慢也让他在争斗中吃了大亏，这些对金钱有嗜血鲨鱼般欲望的大公司，行事可没那么敞亮，他们有的是钱雇佣最好的律师，经年累月地打官司，甚至不惜做假证据，在专利争议的漫长日子里，这些公司像无赖一样生产着应用阿姆斯特朗技术的产品，在无线电学界一片嘘声之中，法庭还是无耻地判决收回阿姆斯特朗的专利，转授给他的竞争对手。
阿姆斯特朗活了64岁，用21年打了18场官司，从没有屈服，也从没停止过工作，直到他给心爱的妻子写下最后一封信，穿上大衣、戴上围巾和手套，从13层高的卧室窗口一跃而下。他死后5年，所有的官司都以他的胜利结束。
情怀陷落？
这两个人的故事，会不会给我们一些启发，当我们今天谈论王石，实际是在谈论些什么？万科的故事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仍然高潮迭起，精彩不断。女人和性格，金钱和权力，情怀和规则，都是不错的切入点，也足以吸引眼球。有趣的是，它们总是成对出现的，这很容易让大众撕裂成两方，站队画圈，各执一词，热闹非凡。
我们假设，如果田小姐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么二，没事不会强抱老大爷褚时健拍个照片，写文章宣布陈可辛是自己的男闺蜜，逼得人家公开打脸；不会嘚瑟着写本《习惯就好》，在书里描述“王老师”跟自己撒娇要饭吃；明明得益于这场关系，还要在王石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发表个莫名其妙的“我根本不靠男人”的宣言。
甚至田小姐自己公司的会计，在北京朝阳工商分局填写年报信息时，居然能把“万元”错看成“元”，把一家注册资金10万元的小公司，乌龙成负债700亿元，让对手可以据此发挥，炮制一篇网络爆文《震惊所有人！田朴珺开公司：曾负债700亿，零纳税》，影射王石或万科管理层通过某种方式控制公司资产。
如果田小姐没那么高调，而是像克拉丽莎对固特异那样忠诚而且懂事，不无悲惨地做“王石背后的女人”，是不是就可以躲避红颜祸水的舆论，也让王石的形象稍微高大那么一点点？
我们假设，如果倒卖玉米起家的王石，不会在卖菜出身的姚振华面前傲慢地说出：“你信用不够！”而且不会毫无证据地挑衅，姚振华你敢说出用于恶意收购的资金来源吗？王石是不是就可以逃过阿姆斯特朗，因为性格的傲慢和不合作的“咎由自取”的命运，就不用被看热闹的史玉柱公开感慨：王石在万科是待不住了，建议给他个荣誉董事长做做，他呀，实在是得罪太多人了。
还有因为王石快被人们唾弃的“情怀”这个词。王石为了保证管理层对一家公司的控制，不惜引入深圳地铁进入，稀释大股东的股份，逼得华润和宝能联手反对，宝能又趁势孤注一掷，提请董事会全面罢免万科管理层，这样赤裸裸的权力之争，都有“情怀”在背书，王石要保持自己的风采，华润要保证央企的利益，半真半假的信息，借神秘的姚老板之口说：我们买万科是响应中央去年“暴力救市”的号召，采取“为国接盘”的行动。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姚老板就是最有情怀的人了，问题是你信吗？事实上，7月4日，停牌数月的万科股票刚一开盘，姚老板旗下宝能系就大举买进，直至股权升至25%，触发又一次“举牌”（按照证监会的要求，控制股权每到5%，就要停止买进，向证监会说明），稍事休息的姚老板还有200多亿，而且是经过官方调查，杠杆率只有4倍多一点点，风险完全在可控之内的资金在手，仍然虎视眈眈。
7月8日，汕头市市委书记亲自带队各地30多位潮汕商会会长看望姚老板，众潮汕帮兄弟纷纷表示，姚老大钱够吗，不够的话兄弟们还可以凑凑。——这恐怕有机会成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商界最大规模的金钱风暴和权力争斗，结果却是玷污了“情怀”，成就了“规则”——截至目前，没有任何可以确切的消息证明，真正的权力部门在干预这场争斗，如此看来，还不成熟的市场本身，恐怕是目前最大的赢家了。
不管是个人生活、企业经营还是公众事业，情怀都是必需品，它应该有三个层面的含义，第一，有怀揣着让生活的环境更美好的愿望；第二，有为之奋斗的行动；第三，有做成一点事的能力。
从这个角度看，王石的情怀恐怕是唯一经过验证的。经历过跌宕瑰丽的中国改革中命运起伏的企业家里，王石绝对是一朵奇葩，这不只是因为他特立独行的个性。2008年汶川地震，万科只捐了200万元，在民意汹汹之中，他仍然嘚瑟着说：我们这么做是合适的。
在万科进军房地产行业之后，王石又放话说，高于40%的利润万科不做，这在房地产畸形增长的年代里，基本就是个笑话，人们以为这是他表明所谓情怀的扯淡，但他确实看到的并不一样。万科在前期倒卖放像机时，赚个200%-300%的利润很常见，王石回过头来再把这桩生意放在几年的时间里看，发现总量赔的比赚的更多，善于面对自己的欲望，用较低的风险和利润换取长期经营，这是做生意和做企业的分水岭。
早在1990年代，万科就在做股权投资，资金量没有姚老板大，但是短短一两年内入股公司的数量，凶猛程度却不亚于姚老板。当年上海申华的老板瞿建国说自己被查出癌症，邀请优质资产万科入股控制他自己的企业，不料事后发现这是一次误诊，又要反悔，在万科确认入股的股东会上，瞿老板笑眯眯地听着股东们高喊：“王石滚出去！”——他就这么被赶出去了。
从多元化经营，到股权投资，王石曾经试图把万科做成日本商社那样的帝国级企业，但他还是得放下这个妄想、面对现实，专注于房地产行业，而且只做住宅，做到市值千亿，住宅行业没有一家企业能是对手，大家都服气。
这次万科和宝能，或者还有华润之间的争斗，人们所能料想到的最坏结果，无非是万科管理层的散落，这几乎等于一家如此优秀、专业的房地产开发及物业服务企业的衰败。据《财经》近期的报道，供应商已经在要求万科增加合同预付款，业主在挑选万科的房子时也变得嗫嚅不前，万科的风险就等于他们的风险，这一切源于他们对这家公司的“信心”，一家用30年的专注、专业和情怀，在用户中积累的“信心”。
有趣的是，这样的信心就连作为央企的华润都不能提供，人们不仅担心宝能掌控万科之后，凶猛吸血来还债和盈利，也担心华润掌控万科之后将低效率的国企基因注入这家企业，如果说不合群的王石有这么点情怀，那他最大的问题，恐怕是自己不爱凑合的态度和行径，冒犯了整个儿比较凑合的圈子。
人们还是热衷于女人、金钱、权力这些话题，懒得去讨论像万科这样的优秀公司在中国为什么那么少；凶猛的资本为什么如此无畏地追逐金钱，却在间接支持实体经济的能力上如此虚弱。
让人丧失信心的不是司空见惯，而是熟视无睹。
固特异活了60岁，人们用荣誉认可他狂乱的一生所坚持的事业；阿姆斯特朗活了64岁，他死后社会用公正的判决还给他应有的权利。
王石今年65岁了。不管他必须面对悲情或者到达另一个人生的巅峰，也会像固特异、阿姆斯特朗一样终将被人忘记，只要中国的商业文明，能学会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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