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教育, 摇摆在“应试”与“宽松”之间
阅读提示:事实上日本民众还是需要强制性的教育体系,学校如果不能完成这个任务,人们只有寄希望于补习班。
撰稿|野岛刚(日本)
“逃离”台湾的孩子
“爸,我要跳楼自杀了。”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突如其来的话,虽然像是玩笑,但庆幸作为父母,我们及时察觉到了背后隐藏的危险信号。那时的我,并不在日本,而是作为记者身处台湾,儿子跟着我在台湾读书。
第二天,我去见了儿子的班主任。我说,“请老师少布置些作业。如果他作业一点都没做,也不要批评他。”话音未落,老师面露难色:“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不布置作业,其他家长对学校会有意见的。”后来,校方还是被我成功说服,此后儿子的作业变少,但即便是这样,儿子每日还是要面对作业带来的压力。
结束在台湾的任期,回到日本后,笼罩在儿子脸上的阴云随之散尽。
现在回想起来,台湾孩子经历的教育真可谓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斯巴达式的教育”。“斯巴达式的教育”是指以军事体育训练和政治道德灌输为主的教育方式,教育内容单一,教育方法严厉,教育目的是培养忠于统治阶级的强悍的军人,现在多以“斯巴达式的教育”作为严格而近乎残酷的教育的代名词。
台湾的学校从早上8点至下午4点之间,课时排得满满的。放学后学生继续去“补习班”很常见,连晚饭都要在“补习班”解决的孩子也不在少数。上补习班的原因之一,也许是台湾双职工家庭较为普遍,很多父母也不希望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此般情景让我颇感意外,因为在我心中一直认为,日本孩子接受的才叫“斯巴达式的教育”。当我看到台湾的教育现状,我才发现日本孩子过得还是很“舒坦”的。
回到日本之后,儿子健康愉快,日渐成长。但升入高中后的一天,他突然说:“爸爸,我想去补习班,您能帮我交补习费吗?”儿子自己提出要学习,作为父亲没有不支持的道理。儿子提出这个想法的背后,想必是自身亦察觉到,在“宽松”环境之中,难有好的升学机会,自身有了危机感。等到真的去给儿子报名补习班的时候,我才知道,高中生每年补习费居然高达50万日元。
颠倒的学校和补习班
我当年准备升学考试的时候,也曾去过补习班,但当时每周补习不过两三次,开销远也没有如此之大。那时候的补习班所起到的作用,说到底仅仅就是个“辅助”作用,主要的学习还是在学校里完成。但现在,补习班和学校的作用已经彻底颠倒了,学校教育应付形式,学生把精力都要放到补习班的学习上。到了周末,儿子不是去学校或者图书馆,而是到补习班的自习室去学习。起初,我对周末还要去补习班学习的行为颇有疑惑,但渐渐地也习惯了。
以前的补习班,主要是“代代木补习班”“河合塾”“骏台预备校”等几所学校。但是现在,各色补习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目前最主要的课外补习班是“SAPIX”,此外还有以高升学率辅导进入东京大学而闻名的“铁绿塾”等。传统的“代代木补习班”采用的是大班制教育模式,新的培训机构,则采用小班制,精细式教育大为流行,传统的补习模式正在被逐渐取代。
事实上日本民众还是需要强制性的教育体系,学校如果不能完成这个任务,人们只有寄希望于补习班。
从“应试”到“宽松”
日本“宽松式教育”的起源,应该是对“应试教育”的反思。20世纪80年代之前,日本也曾经采用过 “应试教育”,但2000年以后 “宽松式教育” 开始实行。跟我同年代的人在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接受教育,所以我所接受的教育既非“应试教育”也不是“宽松式教育”,如果非要下个定义的话,应该说是“半宽松式教育”。
所谓“宽松式教育”,是指从2000年开始在日本实施的一种全新思维的教育方法,其具体表现为,减少30%的课程量、一周双休制、以培养“生存力”为理念的“综合式学习”,以“绝对评价”为基础。“绝对评价”是指在评价每个学生的成绩的时候,仅仅依据该学生本人的成绩对其进行评价,而不是将其成绩放在其他学生的成绩中对其进行评价。与其相反的是“相对评价”,中国学生熟知的按分数排名次就是最为典型的“相对评价”的例子。
以往采用的“市贩考题”在 “反对能力测试”的声音中被废止,这背后隐藏的是对于过度“重视偏差值”的担忧。所谓“偏差值”是指相对平均值的偏差数值,是日本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偏差值反映的是每个人在所有考生中的水准顺位。在日本,偏差值被看做学习水平的正确反映,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评价学习能力的标准。日本是春季招生,每年冬季进行全国高中毕业生统一考试,各大学在录取学生时,常常用这次考试的偏差值评价学生的学习能力,并且作为录取的重要标准。
“市贩考题”是学校以外的专业人士代替老师制作的考试卷。因为制作考卷对于老师来讲是一件非常繁琐且消耗精力的事情,制作考卷的时间可以用来增加师生间的交流时间,这其中的利弊一言难尽,但是从结果来看,“市贩考题”笑到了最后。
此后的日本教育,朝着“脱偏差值、重视个性”的方向大幅度转舵,但这背后也隐藏着巨大的陷阱。“宽松式教育”从形式上废止了中学常用的考试模式,但却导致了学生学习能力的大幅下降,学生不得不通过补课来弥补这一空缺。此外,公立学校被社会认为最受“宽松式教育”之苦,许多考虑到孩子未来的家长,宁愿花费高昂的学费把孩子送进私立学校去读书。现在,日本的公立高中和私立高中,俨然已经分别成为“不学无术”和 “精英骨干”的代名词。而在过去,私立高中仅仅是那些考不进公立高中的人才去的地方。
对“宽松式教育”的反省
“宽松式教育”的症结在于,虽然脱离了千篇一律的“应试教育”,导入了尊重个性的自由主义教育,但从结果看,改革的目的过于抽象,孩子的负担的确得到了减轻,但老师的理念和学校制度并未从根本得到改革。因此,面对各有特性的孩子,教师不知从何下手,日本教育改革最终毙于形骸。
我自身接受的是介于“宽松式”和“斯巴达式”之间的教育模式,因此对于二者的感受都未必十分真切。外国人常说日本的考试竞争十分激烈,但从我个人来看,事实上并非如此。我当年上的高中在当地算是中上等,周围的同学基本都是在高中第三年才开始准备考试,而在高一,高二期间则基本把精力放在了体育等社团活动上。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同学,虽然没考上东京大学,但很多也都考上了早稻田大学、庆应大学、上智大学、立教大学、青山学院等一流的大学。“考大学比想象中要简单”是我这个年代人的直观感受。
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活,基本上是抓紧课余时间,甚至逃课去打工赚钱,只为了寒暑假能去海外,比如中国,欧美旅行。我读大学期间,去过长春、香港、台北、洛杉矶,在这些地方或长或短地留过学,这种时代氛围,是明治维新时代留下来的模仿欧美国家现代化社会的印记。
这种模仿,很大程度以失败收场。一方面放弃“应试教育”,但另一方面,从事新型“人格教育”的人是那些只经历过“应试教育”的教师、家长,他们不知如何下手,学生学习能力下降。 “宽松式教育”培养出来的日本人不是“勇于尝试的日本人”,而是“什么都不愿尝试的日本人”。 “宽松式教育”渐渐被抛弃。
“宽松式教育”还是“应试教育”,战后的日本彷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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