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海丝重镇,被低估的古上海
阅读提示:与货物贸易相比,文化与科技的交流创新是更加重要的事情。上海作为“一带一路”的桥头堡,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货运码头,而是文化交流与创新的繁华空间。
记者|姜浩峰
“有些人有一种误解,认为开埠之前的上海就是个小渔村。其实,开埠前的上海不仅社会经济发达,还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重要的一站。”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院长、区域文化资源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田兆元教授如是说。
田兆元正在筹备于5月18日开幕的“‘一带一路’非遗保护,中越两国文化交流——越南东湖年画展”。田兆元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在中国的三国时期,在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西域僧人康僧会正是从交趾(即今天的越南北部)来到长江口,即今天的上海地区,结茅茨设像布道。后来文献和传说都指出,康僧会最初到达的传道地点就是后来的龙华寺。今天,上海龙华寺等寺庙都奉康僧会为祖师,可见其影响深远。
康僧会由长江口一带前往建业。建业,则是今日的南京。当时是三国吴国的都城。从康僧会的行迹,可见上海地区在当年就是一处重要的港口。康僧会后来建立了一系列的寺庙,造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文化格局,都与今天上海地区在古代是一个重要的对外交流空间有关。
去年末,位于上海青浦白鹤镇的青龙镇遗址考古发掘,获得重大成果,不仅有新发现的隆平寺塔基遗址,亦即媒体近日经常提及的“神秘地宫”,还有大量瓷器以及与航运有关的工具。由此可以认为,青龙镇是唐宋时期今上海地区海上丝绸之路的一大重镇。由此,上海青龙镇遗址入选2016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在田兆元教授看来,青龙镇考古的新发现,以及史料所证明的诸如康僧会、黄道婆、徐光启等一代代先人,证明了古代上海对于海上丝路的意义,不容小觑。古代丝绸之路与上海有关,对于如今打造“一带一路”桥头堡的上海来说,其文化内涵值得汲取。
青龙镇的湮没与变迁
今年3月10日起,汇集百余件青龙镇遗址出土文物精品的“千年古港——上海青龙镇遗址考古展”亮相上海博物馆,由此引出一番青龙镇热。青龙镇考古发现,有力地证明了上海是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港口之一。以前广为人知的是海上丝绸之路诸如泉州、明州等港口。如今,青龙镇考古重大发现,使得人们意识到——上海,在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某种程度上其重要性不输于泉州、明州。
青龙镇遗址考古队领队陈杰认为,青龙镇遗址发掘成果不仅实证千年上海城镇发展,还进一步确证了青龙镇是唐宋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之一,更改写了以往对海上丝绸之路贸易路线与格局的认识。
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如此描述青龙镇在宋朝时的鼎盛景象——“有三十六坊,烟火万家,一派繁荣景象”。当年,著名书画家米芾曾在此做过监镇。
近年来,青龙镇遗址考古发掘出土了大量的瓷器,其中唐代就以越窑、德清窑、长沙窑为主。在田兆元看来,青龙镇考古发掘出大量类型不同的外销瓷器,而上海本身并不产瓷器,这说明了此地是中国海外交流的重要港口,是重要的商港——唐宋时期,上海就是中国向海外出口的重要场所,所谓“控江而淮浙辐辏,连海而闽楚交通”。
“青龙镇早期是一个重要港口,但地理环境不能够和泉州海港比。青龙镇是一个河港,后来遭遇了与泉州港类似的命运——淤塞了。”田兆元认为,青龙镇淤塞后,上海仍然在发展,譬如鸦片战争后英国人选择上海作为向清廷要求五口通商的城市,那时候的上海已经是东南壮县。接着,是上海开埠后,百多年黄浦江的繁荣。如今,类似上海开埠之初黄浦江承载的功能,已转移到外高桥、临港和洋山。
时代在变,城市的格局在变,青龙镇的湮没,只是上海码头在变迁,并没有改变上海重要的贸易码头的地位,与泉州相比,上海港口的腾挪空间更大,可以与时俱进,不断壮大。而通江连海,背靠中国最富庶的江南之地的上海,在地缘空间上看,必然是中国与世界连通的桥头堡。
文化交流的意义更胜贸易
“佛教传入中土,有一条重要的路径——从越南海路到今天上海地区登陆,然后到建业,佛教后来传遍江南。”田兆元告诉《新民周刊》记者,“至今,上海的龙华寺还供奉着康僧会的圣像,香火供奉,奉为祖师。在三国后期,吴国的孙皓颇有暴政,康僧会从今天上海一带到建业劝说之,使之改变暴虐习性。可见,上海作为海上丝绸之路文化交流方面的重镇,在两汉三国时期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田兆元教授进一步说到:“到了南朝齐梁时期,传说海上漂来石神佛像。佛像先安放在龙华寺一带,后来又运送到今天的苏州等地。梁简文帝为此撰写《浮海石像铭》一文,生动地记载了这个故事。这一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后来竟然传到了敦煌。在敦煌的壁画中,就有关于浮海石像图像的记载。”
浮海石像的传说,得到了皇帝的关注。其从上海到敦煌的传播过程,恰恰是从海上丝路到陆上丝路的过程。而无论康僧会传来佛教理念,还是浮海石像故事的传播,其发生的时间都比泉州成为世界口岸的时间要早。
如今上海的城市精神中的“海纳百川”,许多人以为源自开埠以后华洋杂处,成为近代以来远东第一大都市的过程。但在田兆元看来,在开埠之前,古代上海本就是个多元文化承接地,换言之,上海人海纳百川的性格,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青龙镇的得名,来自青龙江,如今青浦区白鹤镇仍有青龙江故道。无论青龙江、青龙镇、青龙港,其“青龙”二字,无疑来源于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四灵”,亦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中的青龙。
上海位处东海之滨,中国神话中的东海龙王即是青龙,传说中的司雨之神。在青龙镇贸易发达、文化交流较盛的唐宋时期,青龙、东海龙王确实受到朝廷的重视。唐玄宗时,诏祠龙池,设坛官致祭,以祭雨师之仪祭龙王。宋太祖沿用唐代祭五龙之制。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年)诏天下五龙皆封王爵。封青龙神为广仁王。
在今年青龙镇考古中,亦发现不少龙的图案。这些瓦当上龙的造型,上启中国四五千年前的龙文化,又延续至今,譬如青浦至今仍有青龙村,逢年过节舞龙舞狮之习俗更是扬播到海外。至于上海的龙文化,譬如虬江之“虬”,亦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幼龙。田兆元指出,上海五六千年前有崧泽文化,之后有马桥文化,而上海地名的命名文化与中原文化高度一体,起到了中国文化本土文化向外交流的口岸的作用。上海是中国龙文化的重要故乡。
在田兆元看来,英国人之所以在“五口通商”的城市中选中上海,首先是因为作为当时的海上世界的霸主,英国人感受到长江水道的重要性,而位处长江口的上海,其重要性自不用言表,另一方面,亦是因为在与上海人的接触中发现县城秩序井井有条,在管理上体现出了很强的组织性。“当然,上海人同样是有血性的,譬如清兵南侵,嘉定抗清遭遇三屠,依然坚强不屈。还有更早之前韩世忠在上海练兵抗金。”田兆元说,“上海人有礼仪,有血性,这是一种双重复合的精神。上海的文化蕴含丰富,正好说明这里自古就是一处文化交流频繁之地。”
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古代上海,徐光启是决然不能脱离视线的一位人物。如今上海市中心的重要地标徐家汇,既是以徐光启及其家人、后人的聚居地为名。“徐光启将西方科技文化引入中国,贡献很大。但他却不是简单地照搬西方,崇洋迷外,而是有对于中国科技的继承和创造,比如他编辑《农政全书》,是中国传统农业科技的集大成者。论文化交流的贡献,仅拿徐光启为例,上海在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文化意义,就超过其他地方。”田兆元如此表示,“现在的‘一带一路’,讲人心相通,讲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许多方面,当年的上海、当年的青龙镇的贡献,仍然能给今日以启迪。”
文化的繁荣带来的是经济的繁荣。外销瓷器汇聚青龙港只是一例。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北宋朝廷在上海就设立上海务,则又是一例。上海务,亦即朝廷在上海设立的征收酒税的办事机构。在上海市民俗文化学会会长、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仲富兰看来,上海本身不是产酒胜地,而朝廷成立上海务,对上海酒业乃至对这座城市具有划时代意义。南宋朝廷还在上海务的基础上设立了管理商船贸易的市舶分司,并正式建立上海镇,地址就在今天的中华路、人民路环线内。此后,上海镇后来居上,到南宋末期,已是“华亭县东北巨镇”。
上海务,作为管理酒税的一个机构,其诞生,恰恰说明北宋时期的上海在税收上就不仅只征收农业税,这说明了商业的繁荣。税收上的多样性,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古代上海的商业地位,亦证明当时国家在海上丝绸之路上获得了经济效益。
黄道婆的科技创新令人深思良久
既然是海上丝绸之路,必然要讲到丝绸。譬如日本王室桑蚕丝绸等物,是从中国江南传去的。从中国到东瀛的古代航路,在一些日本人看来也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一部分。
比之丝绸,以及当年大多数人穿着的麻织品,后世人更多采用的日常织物是棉布。棉布有着类似丝绸的柔软,又与麻布一样价廉。其发扬光大则来自一位上海女士——黄道婆。黄道婆的家乡当年叫松江府乌泥泾镇,如今属于上海市徐汇区华泾镇。
作为宋末元初著名的棉纺织家、技术改革家,黄道婆由于传授先进的纺织技术以及推广先进的纺织工具,而受到百姓的敬仰。在清代的时候,被尊为布业的始祖神——先棉。
黄道婆出身贫苦,少年时受封建家庭压迫流落海南岛,以道观为家,劳动、生活在黎族姐妹中,并师从黎族人学会运用制棉工具和织崖州被的方法。
在田兆元看来,作为一位连名字都很难考证只能称之为道婆的女性,其伟大之处至今仍有被低估之嫌。“中国不是棉花的原产地,棉花是外来物种。黄道婆能远赴海南学习,尽管是因为出身贫苦,我也觉得她很可能是有情怀的人。”田兆元说,“想想现在,即使身处上海,若有去海南发展的机会,路途遥远,人们也会三思而行。黄道婆在那个年代,远赴海南,学习了技术,又有创新,真是伟大情怀。同时我们要看到,也是上海具有海运海航的条件,她才能远赴海南。”
田兆元分析,棉花的纤维比蚕丝要短许多,且有棉籽,用棉花来获得织物,必须要有较为先进的纺织技术。黄道婆的创新在于发明了脱粒机和三梭技术,比起原本手工脱粒棉籽和单梭纺织,黄道婆的技术可以称得上工业革命之前最领先的技术,非常有竞争力。上海古代纺织技术的领先,使得大江南北逐渐能穿上棉布,这是改善中国人生活的一项技术。从中可见,古代上海不仅是文化中心,也是技术中心。
有学者认为,欧洲发明了蒸汽纺织机,也是与黄道婆的发明有关的。当时中国出口的棉布,导致了其他国家纺织行业的危机。其后才有了加速工业革命。田兆元说,“出现在农耕社会的黄道婆,在远离政治中心的古代上海,其对国人对人类的贡献很大,然而人们对她的关注和传播是很不够的,《元史》连黄道婆的传记也没有。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有所重视。据我了解,我国台湾地区的教科书里都没有提到她。忽视这样有突出贡献的技术人员,确实不应该。”
在田兆元看来,从越南而来的康僧会,将佛教传到了中土,成为中国本土文化儒释道的一部分;黄道婆的技术创新,改变了中国的穿衣问题;徐光启的中外文化与科技的交流等,加速了中国科技发展的进程。与货物贸易相比,文化与科技的交流创新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哪一处“一带一路”的城市空间里诞生过这样三位科技文化巨人呢?所以说,上海作为“一带一路”的桥头堡,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货运码头,而是文化交流与创新的繁华空间。
如今的上海,在“一带一路”领域奉献给中国和世界的不仅有当下价值,从历史中更可以借鉴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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