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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君里之后,再无郑君里

日期:2017-06-21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一个人的电影史”,放眼古今中外电影圈,没有几个人敢这样自况,但是用来形容郑君里,却那么恰如其分:一个人,就是一部电影史。
记者|阙 政
 
      6月10日,由中国电影资料馆、上海电影家协会、上海电影博物馆和上海文化出版社联合主办的“一个人的电影史——《郑君里全集》首发暨纪念郑君里特展开幕仪式”在上海电影博物馆隆重举行。
  “一个人的电影史”,放眼古今中外电影圈,没有几个人敢这样自况,但是用来形容郑君里,却那么恰如其分:一个人,就是一部电影史。
 
他“小鲜肉”的照片可多了
 
  正如青年导演郑大圣所言:“郑君里三个字,是中国电影史上的英雄、传奇,但是对隔代的人来说是个名字。”提到这个名字,影迷都会立刻反应到两部老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前者是郑君里与蔡楚生联合导演的经典之作,而后者,不仅是郑君里的独立导演处女作,更是名垂青史的中国电影代表作。
  但,除此之外的郑君里,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确实只是个名字——而今时今日,当这个名字以全集和特展的形式归来,郑君里的一生,足以让人啧啧称奇。
  你且看他摄于1930年的这张照片——扬起头,在幕布上落下阴影,姿态之特别,放到今日也不落俗套。而这张照片,竟是当年郑君里交给电影公司的“求职小照”。在照片一角,有他本人的亲笔题字:“摄于1930年,为我初入影界时送到‘友联公司’的看样照片,白面长眉,是辛汉文同志为《莎乐美》中的‘叙利亚少年’设计的‘粉脸’……”当年,这张照片被摄影师陈列在红灯照相馆的橱窗中,亦令路人瞩目。
  “他‘小鲜肉’的照片可多了。”在电影博物馆,郑君里的次子郑大里先生告诉《新民周刊》,“父亲从小喜欢看书,喜欢文艺,初二时就辍学考进了可以免费读书的‘南国艺术学院’,这是田汉先生在上海创办的,解放后文化界的很多大家,塞克、陈白尘、金焰、吴作人等都毕业于这个学院。”
  实际上,郑君里是南国学院戏剧科第一个报名的学生,田汉正是他的启蒙老师。从入学的1928年到1940年代中期,他至少参加过26个团体、超过70出话剧的演出;1932年又进入联华影业公司,主演了《野玫瑰》《火山情血》《奋斗》《人生》《慈母曲》《联华交响曲》等22部进步影片,一度成为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与他搭戏的女演员也都是当时的大花旦——阮玲玉、黎莉莉、陈燕燕、王人美……
  1935年,全国举行了电影演员评比,郑君里在男演员中的得票高居第二。得票第一的金焰得名“电影皇帝”,而郑君里则因为在电影《奋斗》中饰演的角色“老虎”得名“电影老虎”。
  只是,这只“电影老虎”对于自己“小鲜肉”的形象没有半分留恋,甚至始终不认为自己是非常适合做演员的材料。“他觉得他是很理性的人,是思考型的,应该做导演。”郑大里回忆道,“而且,他觉得默片时代过去了,自己的祖籍是广东人,国语可能说得不够好。其实他国语讲得蛮好的,我们在家里也都是国语交流,反而不怎么讲广东话。”
  这个“思考型”的郑君里,在儿子眼中,还是个有点“无趣”的人。“不苟言笑,什么娱乐都不会——打牌、下棋、跳舞、麻将,一概不会,最多就是带着孩子到文化俱乐部吃中餐,去书店买书看。喜欢吃五花肉、青菜,穿耐磨的劳动布衣服,西装也不大穿,一点也不像是当明星出身的,也没有明星架子。当了导演以后,每天骑着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出入,提着个大藤包,里面装着水杯、硬皮文件夹……”
 
“我的风格?大江东去!”
 
  1930年代末,郑君里从“小鲜肉”转型电影编导,先后进入联华影艺社、昆仑影业公司,完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乌鸦与麻雀》《我们夫妇之间》等名片。1950年代,他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作为主力导演,编导了《人民的新杭州》《宋景诗》《聂耳》《林则徐》《枯木逢春》《李善子》等作品,当之无愧地进入中国第一流导演艺术家之列。
  他也是左翼文艺战线上最早期的中坚分子之一。“1930年,父亲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被选为执行委员,那份《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最近行动纲领》就是由他起草的。我后来在家里还看到过这份油印的‘纲领’,现在看它充满了激进色彩,比如:‘敌人若以炸弹攻击我们,我们即以炸弹回报之。’”郑大里说。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在忙碌。“他经常不在家。那时的导演,好像更意味着一个拿固定工资的每天早出晚归勤勤恳恳的职员。每天早上7点半,父亲骑着他那辆老式自行车——上海人戏称为‘老坦克’,咕噜咕噜地蹬到上影厂,他总是第一个坐在摄影棚里等待开机的人。每天需要拍摄的内容,他早在一周前就送到工作人员手里,什么机位,长镜头还是短镜头,上面都标得清清楚楚,像工程图纸一样细致、规整。晚上回家,再准备下一周的拍摄内容。很多工作人员看到他都有点‘吓丝丝’,因为他要求非常严格。但其实父亲从不发火,他有点不怒而威的味道。”
  据于本正导演回忆,当年郑君里在拍摄前对于技术的掌握是令人惊叹的:“镜头有多高,他要事先用皮尺量好的,现场先排演一遍,次日再进行拍摄,非常科学,非常严谨的。”一个镜头拍完喊cut之后,郑君里都有一个习惯动作:把手握成拳头,托着下巴,沉思片刻,才决定是重拍,还是通过。
 
  “父亲在工作上极为刻苦。他经常说:‘我是个很笨的人,笨鸟先飞,别人努一分力,我努十分力,所以我比人家强。’拍《林则徐》时正好处于‘大跃进’时期,全国上下都处于浮夸的狂热中,电影厂规定每天至少要拍60个镜头,而父亲还是一天只能拍三四个镜头,为此还被定性为‘右倾’,但他还是坚持这样一点点地‘磨’,事情报到总理那里,总理说:‘这是献礼片,一定要拍好。’后来厂里也帮他顶着,才得以拍完。他说过有一句话:‘拍电影就像双手捧着水银一样,只要有一个缝,那水银就漏出去了’,所以不能有任何一处纰漏。”
  在郑君里去世前几年,郑大里曾问过父亲:“你的风格是什么?”
  “我的风格?大江东去!”郑君里回答。他非常欣赏俄罗斯大导演格拉西莫夫,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中国的“电影诗人”,潇洒,大气。而他拍摄的《乌鸦与麻雀》《聂耳》《林则徐》,也几乎都是史诗电影,即使像《枯木逢春》这样的命题作文,以攻克血吸虫病为背景的老百姓悲欢离合故事,在艺术的处理上依然很宽阔——片中一个《清明上河图》的横移长镜头,成为了教科书式的处理。
  “他在艺术处理的时候不是局限于小的手段、戏法,而是从整体考虑。”郑大里回忆,“他也很好玩,对每部自己导演的电影都自我欣赏得一塌糊涂,会很得意地跟我们说:我这部电影,你看!谁会想得到我能这样处理……哪个人能够像我这样,用场面调度,把不多的几十个兵做出两三百人的气势……”
  郑君里不仅有导演实践,还在当时的电影专科学校导演系当老师,教学生,每节课都做了厚厚的讲义,教过的学生至今都记得老师当年的风采:有修养,有学识,还会教你最实用的技巧。而连学生和家人都不知道的是,郑君里在繁忙的工作和教学之余,还非常有电影理论的自觉——初中肄业的他,用英文词典和俄英词典硬是翻译了波里斯拉夫斯基的《演技六讲》。也是他,第一个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引进中国,那本著名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正是他与章泯合译的。
  
布袋打开,历史涌出
 
  谁都没想到,郑君里导演留下的学术著作、创作阐述、各种史料,竟会达到400万字的巨大体量,直到《郑君里全集》的问世。
  “郑君里的文字虽然关乎电影和戏剧,但其涉猎的专题其实相当驳杂,有中外戏剧史、舞台美术和装置研究、纪录片理论、国防戏剧、少数民族戏剧、中国电影史、戏剧和电影表演理论、电影导演理论、戏剧大师研究、教学研究等。在电影和戏剧创作之外,他还从事过少量的小说和诗歌创作。”全集主编、中国电影资料馆的电影史专家李镇说,“可单独出版的学术著作(含译著)就有8种,其中,《现代中国电影史》《演技六讲》《演员自我修养》《角色的诞生》《画外音》等,都是戏剧和电影领域的殿堂级读物。《现代中国电影史》对1932年之前的中国电影史进行了梳理,并做出了精妙的归纳和分析,虽然只有6万字,却可能是百年来中国电影史著作当中结构最具现代意识、观察角度最为全面、求证最为可靠的一部。这部电影史沉寂了几十年,直到1989年,《电影创作》连载了其中的章节,并以《现代中国电影史略》冠名,才引发了学界的关注和热议。人们惊叹于其成书之早:郑君里当时才24岁。”
  这些珍贵的资料,曾经一度被封锁在“老三篇”背后,因此得以躲过“文革”劫难。
  “‘文革’开始以后,在上海的文艺整风和文艺四清中,导演里父亲首当其冲,演员中赵丹首当其冲,因为他们两人名气最大。那段时间,每天凌晨3点父亲就让我把他叫起来,写交待材料:然后6点半出门参加劳动改造;晚上8点半回家。每天他都诚惶诚恐地检讨自己,不断地清理思想、不断地写检查,那真是痛苦极了,我印象里父亲甚至还哭过。他真诚地认为自己是有问题的。若干年后很多人问我,你父亲当年写那些检讨书,是真心的还是敷衍之作?我说,如果是敷衍的话,那就不是我的父亲了。”
  因为气愤、委屈,也为了发泄,父亲被捕入狱后,十几岁的郑大里把家里贴成了一个“红海洋”,两个巨大的玻璃门书柜,每个上面贴两张“老三篇”正正好好,特意用了斑马牌胶水——谁想打开书柜门,就会把纸张扯破——父亲的艺术档案就这样被保存下来。
  2007年,李镇为广东中山电视台拍摄纪录片《中山影杰》,为此去拜访了郑大里,在他的办公室里打开布袋——李镇惊呆了——把各类文件散开重重叠叠地铺在地上,一间屋子都放不下;其中有许多文件是孤本,完全具备改写戏剧史、电影史、文化史的重大价值。
  这一座宝库,让曾经远行的郑君里再度归来,也让声渐不闻的历史再度回响。
  回想当年,郑君里因多年劳改的强体力劳动罹患肝癌,又因关押期间误诊,58岁就英年早逝。在被关押之前,面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残酷斗争,郑君里曾对儿子感慨:“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过这种骑着自行车提着大藤包上班的生活?”
  今时今日,400万字的皇皇八卷巨著被呈现在了世人眼前。郑大里感慨:“要感谢时代,国家的经济实力强盛了,在文化上愿意投入巨资去支持《郑君里全集》的出版,这正应了习近平主席说的:我们要有文化自信、文化自觉。”
  编辑工作前后历经5年多时间,上海文化出版社投入了十几位编辑的力量,当作精品工程去做,其间也遇到了许多困难。“《郑君里全集》共8卷,400万字。包含7种专著、43篇电影与戏剧文论、2部纪录片、11部故事片;附有各类图片408幅,附录47件。以及日记、年表、手稿片断。”文化出版社原总编辑、全集出版统筹林斌说,“收录的内容前后横跨近40年,如何做到结构合理、编排有序,眉目清晰、便于使用,是编辑工作面对的首要问题。修复的工作量也很大。很多手稿、油印件、图片或漫漶不清,或破损严重。编辑在加工的过程中,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有些实在难以修复,或者对修复的质量没有十足把握的,就把扫描件附上,图文并排,寄希望于学界高人。民国时期还一度盛行一种‘手头字’,属于俗体字的一种,一般编辑都不掌握,很容易形成误判。在编辑加工过程中,我们还专门把这批字复印了发给编辑,人手一份,用于参照。”
  最终集业界心力而成的这一套巨著,不仅仅是一份影剧艺术的珍贵资料,也是一部记录了40年间的中国社会史、战争史、生活史、经济史、政治史、文化生态史的文献。除了对于电影人的实用指导价值之外,它还在提醒我们——那时的骄傲,那时的艺术之心。正如郑大里所言:“这一切,融化着他们的骄傲和悲伤,有良知之魂,有救赎之心,有生生死死之殇,有相携相扶之慰。其实,不仅是爸妈,还有数以万计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们,也是把灵魂奉于躯壳之上,一齐蹒跚踉跄地探寻疾走在艺术的阡陌之间。如此,荦荦大端,才是‘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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