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 蝠
文·卢一萍
一
我下火车时,天已黑透。我看到一个玄衣白裙的女子站在人群里,我觉得应该是她。而她还在看着鱼贯而出的拥挤的人流,想从其中将我分辨出来。她的神情有些紧张。
我走到她身边。她身上笼罩着荒凉的气息。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背过身去,把眼泪擦干了,然后走到她面前。她还在盯着人流。我叫了一声:“荷。”我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动人。她轻柔地问我:“先生,你是叫我么?”
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的泪水差点又流了出来,我说:“荷,我是卢。”
她把我打量了一眼,抬眼望着,不相信地问道:“你是卢?”
“我还能是谁呢?”
“你的变化太大了。”她有些慌乱地对我说。她有些想哭。
我站在她身边,我们的心那么近,分离的时光却使我们显得陌生。时间的壕沟使我不能拍拍她的背或去牵她的手。我只能那么木然地站着。
的士跑得很快。现代化的楼群不停地掠过。
她握住了我的手,说:“我是太高兴了。”
“我也跟你一样。”
瞑城的大部分在水里。我的耳朵里一直响着水的拍击声。从的士下来,沿着向上的台阶走了五六分钟,我远远地看见了一座土灰色的古宅,死气沉沉地趴在月光里。我觉得它已有很多年没人住过,一群蝙蝠在那黑色的长满瓦松的屋顶上飞翔。
我看见那些门窗紧闭,一阵阵寒意不时从里面渗出。
我和荷来到已风化得不成样子的台阶前,我看着那高大的门楣。借着突然亮起的电灯光,看着那雕刻在门框上的古老的篆字,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我转过头来问荷,发现她不见了。
我有些紧张。我叫道:“荷,荷,荷——”
我叫了三声,才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廊柱后面梦一样飘出来。“我在开灯。”
我现在可以好好地打量她了。她披着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那些微微卷曲的头发一直披散到了她的腰际。她的脸色在灯光中有些透明;她的眼睛被梦幻的色彩弥漫着,迷离而缥缈。她性感的嘴唇微微开启,她修长的脖子精美而忧伤,她娇嫩而小巧的手在胸前忐忑不安地绞结着。
“卢。”她的声音如此忧伤,像从大雾弥漫的森林深处飘出来的。她呼唤我一声,就伏在廊柱上哭了。她娇柔的身体抽搐着,像被大风摇晃的柳树。
她的哭声让我心碎。我低低唤了一声:“荷……”
我觉得我们在回到这古宅的门前时,都还被一种陌生感笼罩着。虽然相距咫尺,但谁也没有力量走向对方。但我感觉到不知有多少东西在我俩之间飞速汇聚。
突然,月光阴暗下来。紧接着,雷霆擦着城市隆隆滚过,闪电撕破天宇,把世界猛然照亮,然后把不远处一棵千年古树点燃,使它像一把火炬,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也照亮了古宅土灰色的墙壁,使它无端地生动起来;同时,火光也照亮了我们,照亮了她的忧伤;她身材的轮廓从一袭白衣中浮现出来,丰满、苍白。
然后,大雨“哗”的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大水漫到了古宅的台阶上,到了我们跟前。
我看见有个死婴飘在洪水上。
“我们进屋去吧。”荷牵着我的中指,引着我。
有一种东西让我惊讶,我好像回到了某个遥远的梦中。我曾设想过我们见面的情形。我曾希望被它牵引着,走向永无尽头的远方。
荷牵着我的中指,她关上门后,门厅上的灯随之熄灭了。
她说:“大雨又让城市停电了。”
浓重的霉味弥漫在房间里,感觉到处都是蛛网。她引着我穿过了很长的过道和走廊。
“这房子真大啊,你竟然不用灯也能在里面走。”
“我已习惯在黑暗中生活。”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像是穿越了无数个房间。然后她终于停住了,说:“有些冷,我们到床上去吧。黑暗有个好处,就是可以让我们迅速熟悉。”她说完,笨拙地帮我脱掉衣服。我感到她在打量我,她说:“你的身体有这么多伤痕。”
“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过上一段时间你就会和我一样,习惯它的。”
“但愿吧,可我现在感到冷。”
“到床上就好了,我们上床吧,那里永远都是温暖的。”
我摸到了床,然后钻进被窝里。被窝里有女人的香气。
“我给你写过无数封信,但它们要么石沉大海,要么被退了回来,但我爱你,我还是不停地写。我此生只爱你一个人,卢,我是你的爱人,从那时起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浑身冰凉。荷灼热的肉体紧紧地偎依着我,但我的身体仍然感到寒冷,我哆哆嗦嗦地发起抖来。
“卢,你怎么啦?”
“没事的,就是觉得有点冷。”
“一会儿就好了。”她说完,就用嘴唇吻我,轻轻地吻我,像吻一个婴儿。
她的吻使我的肉体重新温暖,最后变得炙热起来。
我调动所有的激情。我已听不见外面的雨声。突然,我觉得有什么在飞,搅得尘灰飞扬下来。
“荷,是什么在飞?”
“欲望,是欲望!”
飞动之物像老鼠一样“吱吱”叫着。我感到有一盆冷水直朝我燃烧着的小腹泼来,把我身体里的火焰泼熄了。
“飞,飞,你的鸟怎么不飞了?哎……它……走了……”
可以感觉到,荷非常失望。而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是什么在飞,是蝙蝠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确切地说,是祖先们养的。它一直挂在屋顶上,听人说,它已在这屋里呆了几百年,它几乎就是我们家族的图腾。”
“原来是这样啊,那证明你的确是荷。”
“怎么,你怀疑我不是吗?”
“这个世界变得让人无法相信什么了。”
“你不是了解我们家族吗?”
“你祖父和父亲的事情我知道一些。”
“那我讲讲他们的事情不就可以证明我是谁了吗?”
“我不想确定什么。”
“但我要在你面前把自己确定下来。”
“既然这样,你就讲吧。”
“从哪里说起呢?我就随便说吧。我从祖父身上已经看出,男人是世界上最绝情、最自私的动物,他们为了所谓的人生理想、存在的意义,而不惜抛弃他美丽绝代、善解风情的女人。那应该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单调的更点敲打着古典的城。祖父醒来了。祖母仍握着他的中指。祖父看了一眼挂满屋顶的蝙蝠。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又看了一眼搭在床架上的祖母的水红色束胸。他的思维开始复活。他的脑海中开始有水红色的波纹在阳光下闪光。那种在阳光下闪光的水红色波纹使祖父想起了一处处的深宅大院,想起了那雕花的栏杆和窗户,还有在栋梁上俯视着人们生活的云雨中的龙凤图形,想起了那开不完的门以及后院墙下的无花果树。他回想了一下和祖母在这里过的放荡生活,又看了一眼祖母的脸。在漆黑一团的居室里,祖母的脸比在阳光下显得还要清晰。他甚至看到性的快乐给祖母脸上带去的每一丝红晕。祖父的热血为祖母的美而沸腾。如水的祖母就是在祖父的逃离之夜进入祖父骨髓的——那水带着兰花的香气——但祖父决定离开这个浑身荡漾着兰花香气的水一样的女人。祖父开始了他寻找意义的历程。那只蝙蝠挂在房顶上。它一直窥视着祖父母的性爱过程——包括思想。它的叫声使祖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革命的冲动。而祖母酣睡着。她轻微均匀的鼾声让人闻之心醉。她睡眠时的一切,在逃离了意识的支配后,毫无顾忌地裸露出一种诗意的美。就是她紧握祖父中指的手的样子也令人心醉——那四个娇软的指头蜷曲着,性感而迷人。祖父对祖母握着他中指的感觉是,祖母以这种方式紧握了他的一生。当祖父把自己被握着的中指和祖母握他中指的手看作一个整体时,他有一个令自己也暗自吃惊的发现:自己的中指扮演的是一个‘进入者’的角色,它保持着进入肉体的天然状态,它被祖母的手紧裹着,在温馨的潮湿里,它显露出一种成熟的平静。但接着他又发现,看似征服者的‘进入者’其实是被征服者——被一种欲望和温情所征服,它甚至成了一只金丝笼中的囚鸟。‘我如果真要离开的话,是在为自由而逃避呢?还是在为自私而逃避?’祖父思考着这个问题。并试将中指小心翼翼地从祖母的手中取了出来。祖父再也躺不住了,他悄悄坐起来。祖父感到蝙蝠的目光像刀样扎着他一丝不挂的肉体。使他显得异常慌乱,使他感到了羞耻和恐怖。但蝙蝠飞离时闪电一样无声的姿态让祖父着迷。他认为自己也可以以那种姿态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张白色的床,离开床上的祖母。但他没有做到。他是从窗户上滚下去的。黑压压的蝙蝠随即从窗户涌出来,那情形很像工业废水从城市的管道里被排出。然后,它们训练有素地组成一个黑色管道样的通道,伸向远方。那是祖父必走的路,不容丝毫质疑。祖父一个人走着,因为通道是黑色的,加之没有一丝光线,他连自己的身影也看不到。祖父突然想起了一条河。透过两千余年的历史烟瘴和时间的积垢,祖父看到壮士荆轲在易水之畔,向风而立,怆然和歌;太子丹白衣飘扬,闻之涕泣,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的就车而去,让祖父看到了先民剽悍而高义、慷慨而悲怆、崇高而肃毅、开阔而宽容的个性本原。祖父似乎得到了启示。他要去找回这个失落了的本性。他为自己拥有了这个远大的理想而激动不已。祖父向北,然后向东走了一年半后,他认识了一位锻打匕首的匠人。祖父得知当年荆轲用来刺杀秦王的那把匕首就是那位匠人锻打的,他非常高兴,因为他也急需一把匕首。那匠人因能锻打天下之利匕而拥有了大量的财富,他便用这些财富贿赂死神,得以长生不老。那匠人自己锻打的匕首在荆轲之后除了用作赏玩之外,再没实现过匕首的价值,所以他听了祖父的慷慨之词——祖父是在出走——祖母和母亲给他定性为‘逃离’——的行程中日益变得慷慨激昂的,那匠人便答应亲自给祖父锻打一把匕首。他已一千五百多年没有亲自锻打匕首了,这一千五百年间的匕首都是由他一代又一代贫困而短命的徒弟锻打的。老匠人在炼那锻打匕首的钢时,是用时间作为燃料的,祖父第一次看到了时光被点燃的情景,那是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才可以描述的。老匠人淬火用的是一千多年前那些征伐之士战死后流淌的血。如何锻打匕首,祖父只看了一点,其后,他便沉浸进了铁匠的女儿给他的比时光燃烧时的温度还高的爱情之中。在那些日子里,他从没想起过祖母,从没想起过祖母腹中的孩子,他与铁匠女儿在一起时,涌进脑海中的常只有血淋淋的匕首的闪光。铁匠的女儿名燕,她是战国时期唯一幸存至今的女性,我曾见过她在一张洁白的纸上沉思和微笑。燕是铁匠唯一的女儿,虽然铁匠与中国所有朝代的女人组建过家庭,但都未有子女,所以很爱燕。燕在荆轲死后,听说了荆轲的事,深为感动,常常思考荆轲的所为,久而久之,便爱上了荆轲,但荆轲已死,她就发誓如遇不上荆轲式的人物,便永不出嫁。当祖父去求匕首时,她不由一阵惊喜。这个具有古典美的女子,主动找到了祖父,表达了自己的心意。铁匠早为女儿的婚事操够了心,现在她终于爱上了一个人,自然高兴,也极力撮合,一个月后,铁匠择了黄道吉日,为他们举行了空前盛大的婚礼。祖父和燕到了金碧辉煌的新房。他为燕宽衣解带。当他将燕的罗衫褪尽后,他被燕的美惊呆了。一个先秦时期的肉体,经过秦汉之雪,魏晋之雨,盛唐之风、宋明之露的雕琢洗涤,已完美无比。而先秦的理性精神、楚汉的浪漫情怀,魏晋的潇洒风度,盛唐的辉煌之音,又使那肉体的内涵变得丰富、渊博和深广。面对她,祖父怎么也挥不走滚滚而来的卑琐。他不敢靠近,内心慌乱,不知所措。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肉体是经受不了燕的肉体之光的照耀的。祖父连续数夜无丝毫作为,这使燕大失所望。”
二
荷讲的东西我在一本有些玄秘的叫《黑白》的书中看到过,但我不想点破她。
“自从我和你体验到做爱的快乐——哪怕是哀伤——之后,我就不想做任何事了,这跟我的母亲一样,母亲在文革的那些年月里,也只想做爱,她可以跟任何一个男人搞到一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向多少男人猎取过欲望……”
“你的话真真假假,真假难分,既煞有介事,又莫名其妙,你好像不是要说什么,却往往只是为了说,这都是你在这间黑屋子里的妄想,一种对自己前辈的胡思乱想,所以,我们离开这里吧,不然你会疯的。”
“不,我不会离开这座古宅的。我从来没有到过都城!我是第一次给你说这些话,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我没有妄想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厌倦了我,连我的话也不想听了。你让我说完不行吗?”她十分伤心。
“我喜欢听你说话,我觉得听你说话就像在听你读小说。”
“你嘲讽我。”
“我没有半点嘲讽你的意思,我希望你把你祖父的故事讲完,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说了,我不会离开这里。”
“你这是自我囚禁!”
“你以为你离开这里就不是了吗?你以为只有房子能囚禁你吗?我告诉你吧,你随时都被囚禁着!”
我无言以对,过了半天,我才说:“那我们把这房子整理一下,把蜘蛛网扫掉,把窗户和门打开,把蝙蝠赶走,让房子里面有些亮光。”
“我对你感到很失望,你为什么总强调这些东西?难道它真有那么重要?”
为了安慰她,我说:“你继续说吧。我喜欢听你祖父母的故事。”
她抽泣了一会儿,接着说开了:“当我祖父母在新婚之夜醒来,看见屋顶上挂满了黑色的蝙蝠。祖父在看见蝙蝠时的性反应与你并不一样。当黑压压的蝙蝠在房间里飞来飞去,他的欲望就越来越强。但他后来突然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当祖母从清晨醒来,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祖父走后,蝙蝠们也飞走了,只留下了鼻子上有一点白的那只还挂在屋顶上。母亲和父亲的情形也大抵与祖父祖母相同,母亲重复了祖母的悲剧。当母亲需要一个隐蔽的地方来跨入她人生的一道门时,她终于想起了那间她逃离的屋子。当他们从那古老的宅院出来,她牵引着父亲回到了这里。但他们没有找到一扇可以进去的门,她便与父亲一道,打开了那扇窗户,翻了进去。骨瘦如柴的祖母仍斜依在床上,一滴垂在枯腮边的泪水已变得浑浊不堪,她的眼窝里积满了黑色的岁月的尘埃。她仍在思念着祖父。母亲进去后,把祖母放在祭台上,然后铲去床上厚厚的青苔,便与父亲寻欢作乐起来。在他们把窗户打开时,蝙蝠也黑压压地从窗户外涌了进来,它们似乎仍是祖父母时代的那一群。最后父亲在婚后半个月也突然失踪了,他失踪后,蝙蝠也消失了,仍只有那只鼻子上有一点白的蝙蝠挂在屋顶上。”
“应该赶走它,为什么不赶走它呢?”
“至今几百年了,它一直在这间房子里,怎么能赶它走呢?”
她说完后,用蛇一般的肉体轻轻地把我缠住。她充满欲望的、若兰的气息喷到了我的脸上,然后她把唇轻轻地触到了我的唇上。我把她轻轻地推开了。
“那我就接着讲讲我的故事吧,你原来可能知道一些。但那都是别人的说法,并不准确。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真相。我十三岁的那天早晨,太阳被淹没在浓雾里。母亲头天傍晚跟一个穿灰色中山服的人走了。按母亲的说法,那是我的新叔叔。那人来时,我看见母亲的神色像小鸟的羽毛一样乍开了,然后飞扬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全是笑,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潮红。脸上有潮红的母亲显得年轻而迷人。母亲那天晚上照例没有回来。我醒来后,就陷入深深的恐惶之中。顺腿流淌的鲜血使我不知所措。没人告诉我‘你已是个女人了’。在母亲那面破了的穿衣镜前,我看见自己那原本黯淡的身体发着光。我感到一种晶莹的东西正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温顺而沉重。母亲是位美术老师。在下放到那里去之前,一直住在这个祖传的古宅里。当然,这个古宅的绝大部分被充了公,只给了她两间偏厦。我从没有见过父亲,我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时,母亲说她刚怀上我时,父亲就走了,他在外面走着,谁也不知道他走到哪里了。”
荷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想提醒她,我说:“你是不是该声明一下,你的讲述要参见《黑白》的第几页呀?”
他听我这么说,尴尬地闭上了嘴,打了几个哈欠。我们先后睡着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荷的哭声惊醒的。她紧握我中指的手怕冷似地颤抖着。
她哭着,但她并没有醒。
“你滚开——”她在梦中呼叫。她嘤嘤地哭泣着,然后说起了梦话。
荷在梦中的胡言乱语使我听得恐惧不安。我摇醒了她。她淌着冷汗。梦中的情形一定使她害怕了。
“她要吃我。”荷把头埋到我的胸前。
我拥紧她,抚拍着她的背,说:“那是做梦,不要害怕。”
“母亲要吃我,她张着血盆大口,死命地追赶我,我到处躲,但她总能找到我。”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听到了蝙蝠飞动的声音。
她的柔情和欲望一起,弥漫在整个古宅里,使我无法拒绝。我们的肉体纠缠着,穿过欲望的烈火、风暴和雷霆,使整个房间被一种玫瑰色的光辉照得透亮。空气中有一种丝绸的质感。我感到自己的肉体像阳光中的雪,在一点一点地消融。
三
“啊,真是太完美了,亲爱的,我接着讲我母亲和父亲的故事吧。如同母亲不知道她父亲是何模样一样,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子。父母的认识很具偶然性。母亲在一条街道的转角处碰到了父亲。他们擦肩而过后,都不由得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他们原以为只是看看擦肩而过者的背影,但他们看到的却是擦肩而过者回过头时的表情和眼波。他们一见钟情。他们停住了。然后母亲牵了父亲的手。父亲的中指被母亲柔软的小手轻轻握住,使他体味了从未体味过的幸福。他们当即四处找寻他们的安栖之所。寻找栖所是人生一个永远的命题,它比寻找爱情的历程更艰巨,更缥缈。在那漫长而艰难的寻找经历中,唯有一扇门给了他们短暂的希望。那是处看似不起眼的宅院,门上蒙着数千年的尘垢。厚重的包有铁皮的大门已经朽烂,父亲轻轻一敲,便哗啦垮塌下来。随即,浓重的霉气迎面扑向他们,有十几只巨大的灰色蛾子争相从门内飞了出来。他们并着肩,小心翼翼地踩着没膝深的尘灰,向那宅院里走去。突然,他们听见有威严之声从尘灰中传出来。父亲看见古宅里还有无数金碧辉煌的稍小的宅院,每一所宅院都由无数的房间组成,每一个房间都经过精雕细琢,即使每一格窗也显示了构建者雕琢技艺的精湛和极大的耐心。它们像精致之极的鸟笼。除了装金饰银的部分,大多涂成了深红色。父亲和母亲发现那些房中住有人,但住的不是常人,而是中国历朝历代的帝王。这使他大吃一惊。从公元前八四一年西周共和元年开始的每一个帝王都还活着!他们每个人住一处院落(实为殿堂),吃的是御膳,卧的是龙床,坐的是龙椅,行的是龙辇。当父亲在窗外看他们时,他们都端坐龙椅之上,作威严之态。院落是紧挨着的,一座接一座,虽尘垢重重,却掩不住其本身的辉煌。从十二诸侯(周、春秋)直到清朝,每个朝代是一个大的院落,每个院落中又套无数小的院落,每个小的院落里便住着那个朝代的一个皇帝。门阙森森,庭院重重,密如蜂房。在每个庭院的大门前均有阙,其后有皋门、应门、路门、库门、雉门等;然后是大朝、内朝、外朝三种设置。每个庭院在平面上都是层层门殿,步步高深,左右排比,均衡对称,向纵深和两侧铺陈发展。在正面,可见高大的台基,高挂的重檐,且配以殿、厩、庑,此外还有琉璃砖瓦的雕饰、铜铁金银的构件雕饰和石狮、铜狮、龟、鹤、华表、御路陛石等的映衬,使其更显华丽和雄伟。他原以为这里是自己找寻到的栖所,过后才知道这里不可能是,但他和母亲对这里的一切产生了兴趣,他们想搞清那里究竟有多少座庭院,有多少间房,有多少名帝王,这整个庭院又是怎样的结构和布局。父亲看到,每个帝王的庭院的门上都编着号码,如秦始皇的庭院门上的牌号是(前)246-210;他儿子胡亥的庭院门上的牌号是(前)219-207;明神宗朱翊钧,即万历皇帝门上的牌号是1753-1619。每个帝王均按为皇为王的先后顺序排列。父母在那庭院中转了七十二天,他们终于发现,那个庭院是环形的。无数的大小庭院组成了一个往复的环形建筑体,其开始与末端是联结在一起的,但界线模糊。因此,如取了各处庭院门上的牌号,那些朝代和帝王便被搞混,变得难以分清。那些皇王们的出入是很自由的,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位想出去走走,在后来的哪段历史上闲逛闲逛,他们就去了,没有人去管,也没有人能管。父母用了那么多天的时间想搞清那个环形庭院中的一切,但他们发现,最后他们却愈来愈糊涂。然后,母亲带着父亲回到了瞑城的古宅中。他们度过了十五个疯狂的日日夜夜。在第十五天的后半夜。蝙蝠冰冷的翅膀把父亲抽打醒了。他听到月光在密闭的屋外哗哗流淌,有一种风潮拍打着屋的外墙。这时,父亲看到那只用翅膀抽打他睡梦的蝙蝠撞开了在墙上的一道窗户,然后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向了外面的月夜里。父亲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只是,他的中指被母亲紧握着。父亲试图取出它,母亲虽然熟睡着,还是马上意识到了,她将它握得更紧了,她的手是柔软的,但父亲觉得她把他的中指握得生痛。父亲听见母亲的呼吸声变得无秩,他觉得母亲似乎感知了什么。不能再犹豫了。他对自己说。父亲顺手拿过祭台上那柄祖父的剑,将中指齐根斩下。当那个中指极不情愿地离开了父亲的身体时,他发现了那个中指的象征性。他感到了一种自我阉割的彻骨之痛。而这种举动真是为了那梦么?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茫然。他走向窗户的脚步变得沉重而迟疑。但他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不得不翻出那窗户,走到茫茫月夜之中。父亲爬出窗户后,看到积着月光的世界无比新奇。当他为月色、为月夜而倾倒时,屋内的蝙蝠随他从窗户里飞涌了出来,像一片乌云,把月光迅即遮没了。当母亲睁开蒙眬的睡眼,她看到了那扇开启的窗,锋利的晨光从窗户外射进来,恰好落在祭台上。她看到祖母、剑、盛着腐血的祭杯、白色的死婴都摆在那里,异常平静,有一种供品的肃然和庄严。母亲看着那晨光,觉得很不适应,便起身关了那窗户,房间重归于黑暗。然后,她回到床上,握着父亲的手指,满怀哀凉地躺下。母亲在床上思考着父亲留下这中指意味着什么?有何意义?她想,父亲之所以斩断中指,并留给她,是对她的依恋,难于弃舍,是表示他虽身已离去,而留指于此,是一种留念,这使母亲稍感安慰,觉得父亲毕竟是个知情重义的人。她不愿将父亲的行为理解为对她的逃避和遗弃。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用父亲曾给她的无数誓言来证明这一点。她认为父亲的离去是暂时的,父亲是忠于她的。她从父亲的这一行为中感觉出了父亲爱她的深沉。母亲似乎放心了。这时,她却听见祭台上的祖母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之声显得异常苍老,但母亲没有在意,她又握着父亲的中指小睡了一会。那中指无疑是她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天,祖母在祭台上冷笑了一声。然后,传来了她嘶哑、苍老的声音,你个遭天杀的,男人走了,你也要守活寡啦,真是报应!也算苍天有眼!现在,你总该把我搬回到床上去了吧。不!你那么老了,还死皮赖脸地活着,你要活着,就在那祭台上呆着吧!我男人会回来的!祖母又冷笑了一声,你真是个遭天杀的!你男人会回来?做梦吧!哪个男人会再回到他逃离了的女人身边来?祖母说着,抽泣起来。半天,她的声音变软了,对母亲说,看在我生了你的份上,把我抱回到床上去吧,你不知道,我只有在床上才能死去,在这祭台上,即使一千年,我也只会朽老,不会死亡,而朽老比死亡更让人痛苦,与其朽老,不如死去。求求你了,我的苦命的好闺女。可我怀着孩子,我怎么能抱得起你,等我生了孩子再说吧。我已没有重量了,若有风,都能将我吹走的。母亲走到祭台前,一抱祖母,她果然只有一只鸡那么重了。母亲很轻易地把她抱到了床上。祖母一躺到床上就笑起来。母亲问她笑什么。祖母不紧不慢地说,这床本来是我的,你和你男人溜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扔到了祭台上,然后只管干你们的好事,你不知道我在祭台上有多清冷。现在,你的男人滚蛋了,我该回到我床上来了。母亲一听,十分生气,我既然能把你从祭台抱到床上来,我就能把你抱回到祭台上去。母亲说完,就要去抱她。但祖母已变得和石头一样沉了,母亲一用劲,‘哎哟’叫了一声,她的孩子——也就是我早产了。但没有经验的母亲还没有觉察,她只觉得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加之祖母占据了她的床,她感到十分伤心,就‘嘤嘤’哭泣起来。我一生下来,就感到了空气中沉重的霉味。我拼尽所有的力气,‘哇——’地哭了一声。母亲吓得一跳。她满怀恐惧地说,妈,这房子里哪来的婴儿在哭!祖母说,你好久没有叫我妈了,你还记得我是你妈呀,你摸摸地上吧,你生了。是吗?不可能呀。母亲弯下腰来摸我。我能看见祖先在这间房子里飘荡,母亲面色煞白,饱满的乳房在胸前挂着。母亲摸到了我,她摸到了黏乎乎的我。她惊叫了一声,像触电似地缩回了手。她愣了良久,才疑惑地重新俯下身来端详我。然后,抱起了我。母亲的脸没一点血色,显得陌生,让人难以亲近。但我感觉她正是我的母亲,是我向往的母亲的形象。祖母根本没有管我,她吧唧吧唧嘴,睡着了。母亲把我抱着,上了床,她把祖母用脚往床里侧踹了踹,侧着身子虚弱地躺下来。父亲出了那屋子后,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他觉得天地太宽广了。父亲时常感到疲乏,他有一种被阉后的虚弱。那没了中指的左手由于被母亲牵引习惯了,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很多时候他还会习惯性地把手伸出去,渴望接受牵引。他茫然回顾,只见大地萧落,一片颓废。他突然产生了回到母亲身边去的念头。他流泪了。他总算想念起母亲,但他马上对思念的对象产生了怀疑,他觉得自己思念的人是母亲又不是母亲,母亲像水波中的影子,是变形的,模棱两可的,他似乎认识,又似乎从未见过。遗忘就常常始于记忆的模糊。那使父亲害怕。他努力回忆着,但最后却只回忆起了母亲的背影。因为在那些时光里,父亲作为一个跟随者,他看得最多的也只是母亲的背影。他只有继续前行。他突然想起了那环形宅院,便大步地向那个方向跋涉而去。然后,他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听说他到了圆形宅院,当他要焚烧那宅院时,人民拥了过来,赶走了他。也有人说,他在环形宅院里放了一把火,但马上被扑灭了,当然,还是烧坏了一些地方,那里的每一星尘土都是珍贵的文物呀,他造成的破坏可想而知,最后,他被判了死刑,枪毙了。哎呀,我讲累了,我一下讲了这么多,我口干舌燥,我需要安慰。你来吧……”
我吻她,我不想让她再讲下去了。
四
我一直想适应那种黑暗,但我没有做到。我成了睁眼瞎。黑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在那间屋子里,除了和荷做爱,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我连思考也不可能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荷那样,有一种超凡的适应黑暗的能力,使自己在这里看到的一切比在阳光中看到的还要分明。她还能作画,看书,她好像不是靠眼睛,而是像蝙蝠那样有一种识别黑夜中物体的功能。
我到那屋子里好久了,一直不知道祭台上还有一个人。我有时也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但荷要么说我耳朵有问题,要么就说是她发出的声音。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朝那声音摸去。我摸到了一个冰冷的、干枯得像一具木乃伊身体。她动弹了一下,叹息了一声,用那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声音说:“孩子,你把我弄醒干什么呀?”
我吓得大叫起来,触电似地跳开了,“鬼!鬼!荷,你这屋子里有鬼!”我跌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把荷的画架也撞倒了。
荷画画画得正专心,我这一叫,把她吓了一跳。但她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把我扶到床上。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他拍着我的背,说:“你是自己吓自己,谁让你乱跑乱动的,这下好了,你把我母亲弄醒了。”
“那是你母亲?她……她怎么躺在那里。她的身子那么凉,她还那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肯定死了吧,你把一个死人摆在那里,这……这真是太可怕了!”
“唉呀,你不要害怕,她只是在祭台上睡着了。只要房子里温度合适,她就会像冬眠的动物一样,一直昏睡下去。你这一动,坏了,她醒过来了。”
“难道醒过来不好么?”
“不好,她和我一样,也只愿呆在这屋子里,她还要和我们争床,还要吃饭喝水。”
荷刚说到这里,我就听见她喝祭台上的水吃祭台上的祭品发出的声音。然后,她用低哑的声音说:“小荷,把我抱到床上去,这里太冷。”
“你到床上来了,我和我男人怎么办?”
“哦,你有男人了?我刚睡过去一年半,你就找到男人了?”
“他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卢涤,我曾经给你讲过的。”
“哦,我记不得了,既然这样,好吧,我不会像你祖母那样,硬要占着床,搞得你父亲最后离开了我,那床归你们俩,你给我抱床被子来,我就在祭台上凑合着过吧。”
“妈,你真是太好了!”荷以感激不尽的口气说。
荷的母亲——我的岳母醒过来后,我不能再和荷做爱了——荷无所谓,但我没法做到。
荷对我说:“你就思考一些事情吧。”
我说:“好的。”我努力去想,但什么也想不了。我自己在心里忍着,在荷面前,我装作想了许多深刻问题的样子。
我爱荷,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但现在我连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荷有次偷偷地对我说:“我母亲三年后又会昏睡过去的,那时,你只要不动她,她可以一直睡下去,直到她寿数已尽,化作尘土。所以,我们要坚持一下。”
我想安慰她,就说:“没事的,我希望她一直醒着。”
三年一晃就过去了。有一天早上,荷推醒了我,高兴地说:“卢,快醒醒,你快醒醒!”
“什么事呀,这么兴奋。”
“她化作尘土了,我母亲直接化作尘土了。这里又属于我们两个人啦。”
我一点也不相信,我说:“不可能吧。”
“你不信,你跟我到祭台上去摸摸。”她说完,就把我往祭台那里拉。
我摸了摸,祭台上的确有一小堆灰尘。我还摸到了那把荷的父亲用来斩断手指的宝剑。
荷站在我的旁边。她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母亲了,就用伤感的声音对我说:“她本来还有三十年寿数的,为了我,她提前走了。看来,她希望我们能厮守得久一些。”过了一会儿,她用担忧的声音问我,“你不会像祖父逃离祖母、父亲逃离母亲一样,也逃走吧。”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这个房子烧掉,一起离开这里。”
“不,不行!我绝对不会离开的,如果你哪一天要走,你走好了,我绝对不会拦你!”她赌气地说。
从那以后,她白天就紧紧地握着我的中指,无能干什么都不松开;而晚上,她则吸取了母亲的教训,不再握我的中指,而是紧紧地握着我右手的手腕。
我更费力地劝荷离开。但她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毅然拒绝了。同时,她对我更加警惕,我晚上只要稍微一动,她就会马上醒来。
有一天,祭台上多了一瓶酒,饭菜也比平时好些。我知道又是什么节日了。
然后,我们把一瓶酒喝光了。
荷醉得一塌糊涂。我想起了那把剑。我在祭台上摸到了它,把它紧握在手中。荷躺在床上,我坐在她身边。她的手仍抓着我的手腕,像铐子一样。
屋子里很静,只有黑。我听到蝙蝠叫了几声,然后它在房子里往复飞翔,它一次次地从我头上掠过,它的翅膀掠过的风带给我阵阵寒意。
我不禁有些担忧起来,我朝黑暗中的荷看了一眼,然后,我突然想把手中的剑扔掉,扔到一个我拿不到的地方。但我下不了决心。我不但没有扔掉它,反而像一个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的把那剑抓得更紧了。我十分伤心地挨着荷躺下来。我想睡过去,我想我只要睡着了,就不会离开她了。但我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我突然能思考了。并且,我惊奇地知道,我思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还没有离开这里?然后我想到,我怎么能够在这里呆这么多时间?我怎么能够什么也不做地待在这里?这个可怕的发现使我感到无地自容。我爱荷,但我不能这样去爱她。我隐隐知道她祖父和父亲何以要离开这里了。原来他们离开这里的初衷,都是因为爱。
这样的想法使那只蝙蝠仓皇地飞来飞去。
“我不能把荷留在这里,我要与她一起离开。”我背着她,想到那个窗口去。但那窗口小得只能容一人钻出来,我只好把她放回到床上。然后拿起宝剑,朝自己的手腕砍去,剑太钝,我足足砍了十多剑才把手腕砍断。我撕了一块布,把伤口包好,然后踉踉跄跄地朝窗口跑去。我刚翻出去,那扇窗就无声地关上了。
五
我掉进了水里。三年前的洪水一直没有退去,它们积在这里,把瞑城的这个部分变成了一个湖泊。湖水浑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瞑城市的官员们显然准备把它建成一个公园,有几个地方正在修凉亭,湖岸正在栽柳树,水里正在堆假山,有几个地方还在栽莲藕。我看古宅,发现它的一半泡在水里,我绕着古斋游了好几圈,找不到门,也没有找到一扇窗,它像一个堡垒,被封闭得严严实实。我手上的伤口经湖水一泡,痛得钻心。我有好几次差点昏过去,我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游到了岸边。
我在岸边徘徊,最后,我决定去找瞑城市的官员,希望他们能帮我把荷从古宅里救出来。
一位局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对他说:“局长,瞑湖的古宅里还有一名女子,她不知道水已淹了那片地方,希望您能派人把她救出来。”
局长一听,非常吃惊,“不可能吧,当时洪水来时,我们把市民全都迁到安全地方去了,何况,三年过去了,即使有人在那里,也不会生还了。”
“局长,我就是刚从那里出来的,那面墙上有一扇小窗,刚好容一个人钻出来,平时封闭得很严实。”
“你说的古宅可是何家的古宅?”
“是的,那名女子姓何,叫何小荷。”
“那我知道了,那宅子解放后充了公,做了仓库,后来,它太朽烂了,连仓库都做不成了,再后来,上头强调要把这些财产物归原主,所以那房子一直没有动。七年前,那房子的主人带着女儿回来了,住了进去,但再也没人见过她们,都以为她们回来也就是看一眼,然后住到了别的地方。发洪水后,我们组织民兵挨家挨户地搜寻过,没有发现那里有任何人。”
“局长,那里的确住着人。我真是刚从那里逃出来的。”
“那好吧,我看你的确是人而不是鬼。你带路,我马上组织人员去看看。”
局长亲自出马,他指挥警察把古宅的屋顶炸了一个大洞,要从那里派人下去一探究竟。但没人敢进去,我要求下去。他们用绳子把我吊下去,我四下里一望,除了那个祭台,除了那把剑,除了那张连根稻草也没有铺的床,除了那只挂在屋子一角的、鼻子上有一点白的蝙蝠,四壁空空,什么也没有。但就在我要离开时,忽然在床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卢:
你太令我伤心了,你离开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来?你让我无家可归,只能四处飘荡了。但我无论到了哪里,我都会爱你。谢谢你留下了你的手,我想我只要看见了它,就等于看见了你,我会把它做成标本,一直带在我身边。
永爱你的荷 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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