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与洋派:上音的民族文化自信
阅读提示:中国的崛起速度令世界惊叹,天时、地利、人和,正是中国音乐发展的大好时机。作为中国的高等音乐院校,上音的使命,是把“中国自己的音乐搞上去,让其屹立于世界音乐之林”。
记者|孔冰欣
一中一西,并驾齐驱;中西合璧,世难匹敌。
音从海上来——海纳百川、力争上游的上海,历来被公认为是中国最开放、最文明的摩登城市之标准范本。而上海音乐学院的奠基者们,既然明确了“迎西风,理国乐,趋大同”的气品与伟志;那么,一代代的继承者们,就没有理由不心甘情愿地在先人指定的路径上共谱华章。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花落颜色改。但90年过去了,上音未显疲态,依然壮心不已。不忘初衷,不畏将来,西京东都的南腔北调,欣然笑纳;西风东风的南来北往,皆为我用。汩汩音符流淌的无尽活力,源于海派与洋派兼收并蓄的广度与高度。
上音,就是这么自信。
音乐艺术互联互通
创办伊始,上音就有西洋音乐与国乐并重交融的坚持。教师队伍中,既可见中式传统端方君子,亦可见高鼻深目的“外国友人”,同学们有幸在课堂上接受到不同音乐形式的有机统一,这种先进的教育理念,体现出胸怀天下的宽阔视野,孕育出累累硕果。
1934 年,美籍俄裔音乐家齐尔品(Alexander Tcherepnin,1899-1977,1935 年2 月被聘为国立音专名誉教员)在上海自费设立“征求有中国风味钢琴曲”创作比赛,在当时的国立音专举行,优胜者能够得到免费出国求学资格,另有奖金鼓励。需要强调的是,此次比赛首次明确提出“中国风味”的音乐创作要求,对中国专业音乐创作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可称为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的大事之一。
正是这场赛事,让年轻的国立音专学生贺绿汀崭露头角,一鸣惊人。他夜以继日地创作,最后以《牧童短笛》《摇篮曲》和《往日思》三首作品参加比赛。彼时,国家风雨飘摇,《牧童短笛》安宁秀丽的情境恰与狼烟四起的残酷现实对比鲜明,其反战的立场、忧患的意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贯穿于作品积极的主旋律,传达了中国人民自强不息的信念与乐观,摘得比赛桂冠。齐尔品把这首钢琴曲带到欧洲亲自演奏,并在日本出版;从此,《牧童短笛》蜚声中外,成为各国钢琴家们的常备曲目,也成为音乐会中最常演奏的中国作品之一。
《牧童短笛》是惊艳的开头,而上音人对西洋乐器的民族化探索,远远没有画上句号。1950年代,中国有史以来最出名(没有之一)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诞生,旖旎传说如泣如诉,何占豪、陈钢、俞丽拿的名字随着彩蝶翩翩起舞;1960-1970年代,钢琴协奏曲《黄河》问世,殷承宗、刘庄等人在曲式结构上融入中国民间传统音乐元素,磅礴大气,再次令世界乐坛刮目相看……这是音乐传布的互联互通,艺术资源的共享共荣,引为佳话,至今脍炙人口。
迎进来,走出去,上音的师生们,扎根民族文化土壤,又在开眼看世界后反哺传统。同时,上音也对留学生们张开怀抱,并先后与境外知名音乐院校建立、巩固合作关系,学术交流、高峰论坛、人才引进,平台越做越大,只为同一个音乐梦。如今,上音贺绿汀中国音乐高等研究院、上音民族乐队学院、“上音-英皇联合学院”“上音-伯克利现代音乐院”“上音-李斯特-肖邦音乐学院联盟”纷纷成立,预示了更加辉煌的前景。
上音作曲系主任叶国辉教授曾赴匈牙利李斯特音乐学院深造,深受音乐资源联通互享的触动,决心“只要有条件,我们也要拓展中国文化在世界的影响力”。他的“听见中国”项目,关注针对性地学习和创造,邀请世界名校的年轻作曲家与中国学子一起谱写中国,为东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多元化的实践与创新性的探索。叶国辉告诉记者:“有一位朝鲜留学生开始如同白纸一张,我让他试着写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先找经典作品研究谱子,进行整理分析,然后问他最熟悉什么音乐,回答说是朝鲜民歌,我指点他,把整理分析的结果运用到最熟悉的朝鲜民歌即可。最后,他写出了一首既有朝鲜民族风格,又具现代气质的小提琴曲,演奏效果非常好。”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叶国辉的《曲水流觞》在世界各地演出时,曾让骄傲的法国人啧啧称道,“为王先生(羲之)干杯”;也让新西兰人五体投地,“大动干戈”——“这个例子比较‘极端’,我本准备在新西兰复刻一次‘曲水流觞’,呼朋引伴、饮酒作诗。新西兰方面一听,也很起劲,先后传来三张照片,供我挑选最符合曲水流觞景致的地点。第一张图是新西兰最大、最美的河流,我说太大,要小溪;第二张有小溪,但我觉得味道不对;到第三张,终于有点儿‘崇山峻岭、清流激湍’的意思了!还有一次呢,我给美国一个大学讲解《曲水流觞》,发现历史系、文学系的学生也来旁听。可见,这样的中国故事,已经超越了肤色,打破了人与人之间一般的界限,基于人性的自然流露,是能够得到举世崇拜的。”
叶国辉,以及其他上音的老师们,其实无一不受上音中西合璧传统的影响。从蔡元培、萧友梅时代流传下来的上音精神,早已深深镌刻于上音人的创作魂之中。东方的经典与西方的启示,传统的积淀与现代的技术,在上音这口“音乐染缸”里缓缓发酵,酝酿出具备全新艺术表征与文化底蕴的优秀作品。近年来,从采用中国现代歌剧形式创排的歌剧版《梦临汤显祖》,到响应国家“一带一路”倡议创排的多媒体交响剧场《丝路追梦》等,都是上音步履不停、展翼高飞的表现。
中国音乐走向世界
在音乐上,上音可被比作得天独厚的“最优级混血”;在骨子里,上音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民族音乐的深情脉脉,更是毋庸置疑的。2011 年6 月19 日,外国留学生中国民乐大师班开班——而为了让中国音乐走向世界,让世界爱上中国民乐,上音人、尤其是上音民乐系的同仁们,开天辟地,殚精竭虑,向来痴,从不悔。
上音民族音乐系党支部书记、副系主任张文禄回忆起民乐系往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国立音专时期,就有了琵琶、二胡这两个民乐的专业,朱英、吴伯超自不必说,其后丁善德、谭小麟等大家,起初都是学民乐的。正式建系是在1956年,这是中国第一个成建制的民族音乐系,学校聘请了一大批当时国乐界的风云人物。比如音乐理论家沈知白是系主任、琵琶大师卫仲乐是副系主任,还有二胡大家陆修棠、浙派古筝开先河者王巽之、江南丝竹大家金祖礼……民乐系高手名家太多了,包括高厚永、于会泳、胡登跳、王乙、夏野、江明惇、刘国杰、李民雄、夏飞云等等。上音的前辈们,高瞻远瞩,设置了民族音乐理论、民族器乐演奏、民族乐队指导三个专业上大的方向——用他们的话讲,搞演奏的人要会作曲、要有理论功底;搞理论的人又不能脱离实践。基于此,民乐系很快就亮出了出众的成绩单,在学界的影响非同寻常。比如胡登跳的《民族管弦乐法》,于会泳的《腔词关系研究》,刘国杰的《西皮二黄音乐概论》,江明惇的《汉族民歌概论》……他们的教材,一直沿用至今,在中国音乐界产生着持续的影响。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以来,胡登跳先生探索出的丝弦五重奏组合形式对民乐发展贡献很大——由五样民族乐器组成的重奏,借鉴了西洋的创作手法,但明显是中国风味,轰动了国内外,让全国艺术院校竞相模仿。”
走过一个花甲,上音民乐系开创了中国民乐的诸多“第一”。2006年,上音民乐系又在全国艺术院校中率先成立了民族室内乐重奏合奏教研室;近几年来,上音民乐系陆续推出四个“高峰高原”团队,始终稳定发挥引领作用,力争维系在全国民乐教育领域的引领性作用。“今年上半年,我们又率先成立了民族乐队学院。从前,我们立足于培养民乐领域的顶尖精英,培养出了很多优秀的独奏家;如今形势日益趋向多元,社会需要更多的复合型人才,民族室内乐、民族管弦乐发展很快,所以我们也要发掘民乐教育、民乐艺术上新的‘增长点’。要做的事情好多呢,我们要全方位对民族音乐的建设、发展进行探索和实践。”张文禄介绍。
“责任感”与“使命感”,上音人一肩挑;音乐无止境,创作追求无止境。至2017年,上音已连续十年开展民族器乐作品征集活动;本世纪上音恢复民乐作曲专业后,收获颇丰。上音民乐系前任系主任王建民教授的二胡狂想曲系列,被业界誉为“二胡艺术又一个里程碑”,在其带动下,民乐系提倡教学、创作、科研、艺术实践的“四轮驱动”,保证先发优势、不断求变求新。在张文禄看来,中国民乐的传承,一是呵护原汁原味的传统,二是在保护的基础上发展创新。时代节奏越来越快,如何让以往的优雅融入当今的审美,确实是考验民乐人的挑战。“我非常欣赏王(建民)老师的‘变’与‘新’,他的作品,并非《春江花月夜》《月儿高》等传统典型,可中国元素浓郁抓人,江南风格、西北风格、新疆风格、云南风格……他想表达什么,我们都听得出,且乐于接受。去年我们有个室内乐小组去美国访问,演奏了王老师的一首作品,反响极好,被热烈要求在第二天的西洋乐器作品专场音乐会上加演——什么是中国音乐?就是风韵独特,鲜明通透,所有人皆可捕获那份属于中国的质感。不过啊,咱们中国太大了,从江南到塞北,选谁做代表合适呢?作为中国的音乐人,我们得尽量掌握各地音乐的风格,然后萃取、提升、设计,这样将来走到国际舞台上,大家才会服气。”
上音人对上音的感情,是点点滴滴,浸润方方面面的。他们责无旁贷,不仅仅满足于过去的成功,对未来更有着清醒的认识。现今,中国的崛起速度令世界惊叹,天时、地利、人和,正是中国音乐发展的大好时机。作为中国第一所高等音乐院校,上音的使命,是“把中国自己的音乐搞上去,让其屹立于世界音乐之林”。张文禄笑道,时不我待,西洋的音乐,全世界研究了那么多年;而终有一天,我们中国的音乐、中国的民乐,会让人们像研究贝多芬、莫扎特那样的专注倾情。“这需要全体中国音乐人的努力。现在,一些外国音乐人对中国音乐越来越感兴趣了,他们也陆续创作了一批带有中国音乐风格的作品,这是良好的开端。但是,实事求是地说,那些外国音乐人中的大多数,只是窥知了我们民乐的皮毛而已,光听几首民谣、晓得几件乐器,可真是远远不够的。弘扬国乐,民乐人理所应当冲在前头,要有这样的觉悟,这样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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