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京戏
阅读提示:窗帘下着,门也把新年轻轻关在外面,胡琴则影子般唱着它自己的歌。那里面,才是真正的中国的新年。
撰稿|朱文颖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除夕之夜,怎么忽然想到要听京戏,这是一个谜。去商场买京剧盒带,门口拥着许多人,都在放新年的爆竹,但商场却已关门,原因也是过年。在满是爆竹残屑的街上行走,发现还有一些小的店家开着门。门庭是冷落的,店主也有着落寞的表情,并不太像过年的样子。但在那种种的冷落之中,却看见了要买的盒带。不多,但好。倾其所有,店主拿出了三种:梅兰芳,程砚秋和周信芳。
我去了祖母家。他们住在一幢老房子里面,房子就要拆迁,很可能在它里面,这就是最后的一次年夜饭了。楼梯有着陈腐的声响,祖父也病在床上,在那种灰暗的老房子里面,灯光是昏黄的,再鲜艳的衣裳,也会给人以陈旧的错觉。但新年毕竟是新年,我们给祖父穿上新衣服,大姑父把他背到楼下。祖父坐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毛毯。
过年了。祖父看见人就说。
菜很多,但不是精细的那种。开了两个圆桌,杯盘渐渐地有些狼藉,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很大,这些都是新年要做的事情。过年了。坐在躺椅上的祖父,非常清楚地对每个人说。祖父得了一种老年病,神志常常不太清醒。但祖母说,三天以前,他就提出要下楼吃年夜饭,还把新衣服放在床边,就像孩子一样。我们放了几个爆竹,吃了如意菜,甚至还给祖宗磕了个头。祖父张大了嘴巴,脸上有种惊讶的对于过年的虔诚。大姑父又把他背上楼,我们离去的时候,祖父已经睡着了。外面响着爆竹,亮着礼花,外面是那样热烈而又焦躁地变化着。祖父盼望的新年终于来到了,但他却已经睡着了,并且轻微地起着鼾声。
回到家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三种盒带。我不懂戏,但对于过去时代的声音与氛围,却有着痴迷。门关着,窗帘也落下,新年在门的外面,在窗的外面,屋里却是宁静的。锣鼓与胡琴都给人以不很真实的感觉,只有声音,梅的雍容,程的幽怨,周的苍凉。但可见的东西是没有的,没有服装,没有脸谱,没有做功。声音像一些过去岁月的幽灵,唱的是老掉牙的段子。说的是霸王别了虞姬,薛平贵投军别窑,萧何在月亮底下追赶韩信。那里面的人,受了委屈,相信是可以怀抱着琵琶诉诉苦情的,那里面的人,警戒于人,就告诉他:“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听着听着,觉得窗外的新年忽然虚幻了,小孩的喧闹声,鞭炮声,远远近近、铺天盖地的新年的声音退远了,退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方。剩下的是这不合时宜的胡琴,里面有着让人感动的真正的古典与微妙,在一个小戏园里的缥缈。纯中国的,怨也是幽怨,苦也是清苦。善良的愿望,善良的警戒,但从那警戒的里面,看到的却仍然还是善良,是单个的人面对着浩渺的天与地,表现出的无限的虔诚,令人落泪的自律。就像那个神话里的精卫,总是相信,石子是可以填掉海的。
都在过年,这是中国人自己的节日。我有一个在美国的朋友,有一次写信告诉我,他去台湾,发现中国人传统中许多很好的东西,在那里还是栩栩如生的现实。接着他又说,虽然有时在礼节上和人的关系上稍嫌烦缚,但其中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美妙确是不可多得的。然而,这一切同时又让他感觉“恍惚”,就像一些影子一样,既古老,又不太现实,仿佛是转瞬即逝的。我给他回了一封信,我记得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喜欢恍惚这个词,有人说恍惚的东西是没有坚定的力度的,但他们不知道,有些坚定是藏在恍惚里面的。他们看到的只是皮影戏的那些影子。
戏总要往下面继续唱下去,虽然外面是多么热烈而又焦躁的变化呵。烟花盛开,爆竹声声,新的一年又要来到。然而,窗帘下着,门也把新年轻轻关在外面,胡琴则影子般唱着它自己的歌。那里面,才是真正的中国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