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世界的坐标系
最愿意合作的刊物之一
我已经记不得第一次为新民周刊撰稿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了;亦记不得是什么主题、什么题材、什么体裁、是哪篇文章了。
我为不少杂志撰稿。但我却非常明确一点:《新民周刊》是我最愿意合作的刊物之一。因为我在《新民周刊》上发表了大量在其他主流媒体上可能无法发表的文章,以及大量其他主流媒体很可能不愿意发表、而我却非常想表述的观点。从《新民周刊》创刊伊始,我一直为其长年撰稿,甚至一直到我结束在法国巴黎常驻记者任职后,我继续在为《新民周刊》撰稿,直至今朝。
我与《新民周刊》的友谊,是建立在真正的相互理解和彼此认可的基础之上的。
我在法国时,也经常为法国媒体、法国杂志撰稿。比如我曾经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是法国周刊《青年非洲》的特邀作者,为该周刊撰写了不少有关中国客观现实(而非如其他法国杂志经常发表的那类千篇一律的“负面中国文章”)的稿子。我也曾为一本题为《月刊》的杂志撰稿,是这本杂志上有关中国方面的文章的主要作者。在法国的汉学界有一定的影响。我甚至曾在法国一本非常著名的月刊《两个世界》(la revue des Deux Mondes)发表过文章。很多法国同行告诉我,能够在这份杂志上发文是作者们的一个“荣幸”。因为这是法国资格最老的杂志之一。《两个世界》创刊于1829年,是法国最严肃的文学性综合月刊之一。很多法国著名作家如大仲马、巴尔扎克、圣·波夫、波德莱尔、乔治·桑等都曾在该杂志上发表文章。不少法国作家听我说曾在这本刊物上发表过文章,都对我刮目相看:因为在法国,凡擅长舞文弄墨者,无不以有缘在该杂志上发表文章为荣。
我感觉,《新民周刊》也是这样一份杂志。
我不知道针砭时弊是否应该成为一份伟大杂志的主要个性。但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传递信息,总归是一份杂志的首要任务。而我所做的,就是在传递信息。与《新民周刊》合作的体会,就是周刊的同仁们能够接受我所传递的某些非常态的、非常规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着某种非“理性的”(对于不理解我的人而言)、打破所谓“常识”但却绝对真实、只是国内尚未了解的信息,这些信息以及我的评论都能够在周刊上一一发表,这是非常不容易的。要知道,一般读者都是保守的、不易接受真正新的、特别是与自己固有观念相悖的信息的。在网络时代,人们获得信息是那么的容易,人云亦云是那么普遍的现象,对于一份杂志来说,要争取尽可能多的读者,就不能总是“逆”着读者的心思而行。所以大多数杂志都是平庸的、随大流的。但《新民周刊》独具慧眼。
我相信,《新民周刊》的读者是认同和支持这一点的。
《新民周刊》在今天这个矛盾的、复杂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相当诡异的时代,正在起着一种坐标系的作用。要知道,今天这个时代,要获得人人皆知的信息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打开手机,一切都在掌中。然而与此同时,想要获得真实的、深刻的、能够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信息,又是难乎其难。而且随着每天铺天盖地而来、塞满了我们头脑的种种新闻越来越多,我们对真正有意义的信息的鉴别能力却在日益下降。我们获得的信息越多,世界就变得越复杂;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不是越来越深入,而是越来越肤浅。信息爆炸时代使我们越来越有一种迈入对世界的“感知迷宫”的感觉。今天我们自问一句:我们真的认识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吗?恐怕很多人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是会犹豫的。
然而,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特别是“西方世界”,却是我们不可回避的一个历史性使命。“知彼”,更确切地说就是“知西方”,是正在伟大复兴征途上的中国所迫切需要的。
因为,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对西方的认识极其有限。我们有必要发起一场重新认识西方的新启蒙运动。而《新民周刊》虽然不是一份专门介绍外国的杂志,但却很有可能在其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中国自1840年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国门后,我们却很少真正去追求“知彼”。我们更多的是努力去“知己”;我们更多的是去反省自身,去研究“为什么我们会输”,而很少去研究“为什么他们会赢”。多少年来,尽管我们在“知己”方面不断地取得越来越深刻的进步(也许是退步,我不得而知),但我们在对西方的认识方面,也就是在“知彼”的领域,几十年甚至可以说近百年来却几乎没有“质”的改变。
对此,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看法。有人会说,我们翻译了那么多的外国文学和学术作品、我们在国外派驻了那么多的记者、我们的学者跑遍了全世界……怎么你还说我们在“知彼”领域存在不足?我这么说当然是有着我自己的切身体验的。我自己就是驻外记者,而且常驻法国长达二十多年。我当然不是轻易下这个结论的。
我们对西方的认知缺口
我们对西方的认知,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实践来看,都有着非常大的缺口。
比如我们到今天也不明白犹太、基督和伊斯兰三大一神教对整个西方文明、西方历史和西方精神的深刻的、绝对性的影响。因为我们从来都是对与中国没有直接关系、特别是没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东西和事务不感兴趣。最近我们开始讨论是否存在着一个“中国学派”的问题。所谓“中国学派”,广义而言,就是从中国人的视角来解释发生在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事物,与中国没有太大关系的事物。为什么今天会提出“中国学派”问题呢?因为过去我们对“与中国没有太大关系的、世界上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事务”,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兴趣。今天才刚刚出现一点儿变化。这是我们对“知彼”方面所存在的第一个缺口。
第三,我们对“知彼”一直是浅尝则止。因为我们不明白,西方才是一个真正的复杂体。中国其实并不复杂,而是庞杂。因为中国太大、人口太多、民族太杂、历史太长、地区差异太悬殊……所以中国非常庞杂。研究中国需要的是耐心。而西方则是一个真正的复杂体。因为西方是多层次、多结构、不透明的。尤其是西方理论与实践往往不是一回事。我们过多地去研究西方的理论,特别是他们专门向我们推荐和介绍的理论(比如法国文化部每年都要向国外译介法国某些书籍提供资金赞助,原因就是这些书籍往往是西方希望输入中国,来影响中国思想的),而未能从西方的实践中去认识西方行为的真实内涵。我曾经反反复复地介绍过西方的一句名言,叫做“照我说的去做,不要照我做的去做”。就是说,你要理解西方,不能照他说的去理解,而要看他如何行动、从他的实践中去理解。西方的“言”与“行”是不一致的。
今天美国、欧洲针对中国的许多做法,我们都可以发现西方“言”与“行”之间的不符。“言”往往是道德高尚的、具有某种西方口中的“普世价值”的意义,而“行”则是对西方利益的绝对维护。西方学术界的本事,就是把两者完美地结合起来,就是能够为最自私的行为找到最美丽的辞汇。所以他们能够把以贩卖鸦片为目的的战争,说成是为了“自由贸易”、把遏制中国“2025”科技创新计划,说成是“中国不遵守贸易规则”……美国总统特朗普眼下正在给我们上课。我们只要细细观察今天美国的各种声明、宣言和他们具体执行的各项政策,我们就可以理解这一点。这是我们认识西方的第三个缺口。
第四,我们过度相信西方的蓄意传递给我们的信息、相信西方自己从理论上对西方自己的解释,是我们无法认识真正的西方的第四个缺口。
比如西方告诉我们,他们的政治体制是一个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立、相互制衡”的体制,是他们社会稳定、国家强大的根本原因。然而我在法国二十多年的深入研究,发现行政、立法、司法这三个权力不仅并不那么“分立”,而且从实践上看也无法“相互制衡”。更重要的是,这三大权力绝对无法真实地反映西方社会现实权力结构的构成。统治西方国家的,是资本、政权和大众传媒这三个真实的、处处可见、无处不在的真正的三大权力。我在法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后认识到,一个普通的法国人,一个遵纪守法的法国人,可能一辈子不会与政权打交道,顶多去投个票,满足一下“统治我的人是我选出来的”这样一种心态;但他却每天每时每刻都会处于资本(财团)和大众传媒这两大权力的控制之下。对此,当我告诉国人时,很多学者的疑问是:我们从来没有从西方的理论书上看到资本、政权和大众传媒三大权力之说呀!《新民周刊》多次发表了我的有关这方面论述的文章,为中国读者认识西方提供了另外一个角度。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台湾作家柏杨。一部《丑陋的中国人》实际上把柏杨自己钉在“丑陋”的耻辱柱上。因为从书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柏杨笔下的“西方”,完全是他对西方的表面观察而形成的一个“西方印象”,加上自己纯臆想的部分,进而构成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虚拟西方”,然后以这个“虚拟西方”来批判现实中的中国。说句难听的话,就是把西方的臭脚想象成芳香美妙,进而批判我们自己的脚太臭……
正因为我们“只知己”而“不知彼”,所以我们在与西方打交道时,很难真正做到“百战不殆”。更进一步说,认识“彼”,才能更好地理解“己”。在“不知彼”的情况下,我们的“知己”也是有缺陷的、片面的。因此,今天,我们已经提出了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那么,“知彼”,从真正意义上认识、了解和理解西方,便成为我们当今思想界的一个当务之急。因而我今天提出,我们需要发起一场新的“启蒙”运动,就是要重新认识西方。
《新民周刊》在这场新的认识西方的启蒙运动中正在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希望《新民周刊》能够坚持这一角色,直至我们国家的伟大复兴成为现实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