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就是归乡有家
撰稿 一葛红兵(作家、评论家)
人在外越久,对家乡的感情就越青春。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游子的梦,做离乡的游子,去大千世界里闯荡,谁不会这样想呢?到了中年,却多数会反过来,归乡有家,成了最好的梦,无论你走得多远,离乡是十万八千里了,无论你是否回,你总有一个家在那里,总有一碗摆好了筷子的团圆饭在那里,你的父母还在那里——这是人到中年的新梦,有了这个新梦,慢慢地,你才会理解那家乡的“年”,那“年”里的风俗,大年三十晚上,一定是团圆饭,团圆饭桌上,不管是回来还是没有回来的,都要有座位,都要盛上团圆饭。
曾经做过这样的一个梦:某个早晨,自己坐在某个街角的露天咖啡座(有点儿像我当年在英国工作时的某个街角,又不全像),每张桌子都很小,像是单人桌,我要了咖啡,坐着看报纸,太太也在,但她坐在边上的另一张桌子上,也要了吃的喝的,过了一会儿,儿子来了,他好像急匆匆的样子,我招呼他坐我跟前,他拉了一张桌子靠近我坐了,看他开始吃早饭,我又看报纸,不知过了多久,不会很久,我抬起头,看到儿子的桌子空了,他付了自己的钱走了,没有跟我打招呼,而太太的桌子,也空了。
醒来时,心中一片荒凉,是在担心着儿子的离开吧!不知,当年,我离开家时,我的父亲,是否也做过相似的梦,但我的父亲跟我说:“有本事,就放胆去飞!不要恋家。你飞到哪里都是我儿子么。只要记得什么时候回来,家里都有一碗饭留给你!”
以前,每年清明,坚持带儿子给我的祖父母他的曾祖父母上坟,乡里修族谱,立即捐款,然后,请了组族谱来,慎重地把它交给儿子。希望他记得他来自哪里,知道他的籍贯“江苏南通”是什么意思。以前,每年坚持带儿子回南通父母家过年,无论多晚,哪怕是大年三十回家,哪怕在路上堵车,到家已经是深夜,甚至是凌晨。然而,如今,他是在远离上海的地球的另一端求学,已经第三年,清明不能回来,过年不能回来!
对于我来说,“家”永远是那个有父母在的南通的老家,对于他来说的“家”,也许也永远是这个有我们在的上海的家吧?无论他将来在哪里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他是上海人,是不会变的,他的籍贯是江苏南通,也是不会变的!我要感谢中国人有“年”,能让我跟儿子发个嗲,把自己的一片乡思和他的一片乡思,都掂量起来,把平时不好意思提及的思念,碎碎地念给儿子听。
上周末回家,看父母,跟他们说,今年春节不能回南通了,要就儿子,去看儿子。母亲说,她这两天正跟父亲商议,要电话我,问我们哪天、什么时辰回家过年。是的,父母,平时很少表达,知道我们忙,更不强求我们回家探望,但是,年,过年的时候,是父母可以提出要求的时候。中国的父母其实都是不大会表达的,只是,过年,是个例外。过年是可以表达的,而且可以下命令!一道关于亲情的命令,乡情和家的无言的命令。
我小时,由祖父母带大,一年里都跟祖父母住着,见不到父母,老也见不到,就也忘了什么是对父母的思念。但是,过年是大事儿,祖父母的准备,是很早很早的,进入腊月头上,就开始了,慢慢地,咸鱼挂到了灶屋门侧的屋檐下,腊肉挂到了场院口树枝上,又或者,整张的大红的纸,卷得整整齐齐地,摆在了米柜上。要过年了,这些都慢慢地增加着年味,但是,过年,更重要的是精神准备,从祖父母的念叨里,父母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那时,没有电话,也谈不上写信,就只能是凭着信念,祖父母就能相信,他们念叨哪一天,父母就一定会出现在哪一天,他们一定就在哪一天回家过年了,这样,在我们孩子的心里,也就总会慢慢地捞出对父母的感情了,就开始想念父母了。其实,开始想念的时候,往往离过年还很远,很远,远到不敢多想。少想想,还是挺高兴的,多想想,就要不快乐了。.
年,在少年时的记忆里,多跟吃有关,但是,家乡过年的吃,是从敬祖先开始的,首先是烧经作飨,祭祀祖先。这时,一定是父母已经回来了,他们是一定要回来给祖先磕头的。过年的祭祀叫“烧羹饭”,“烧羹饭”后“年”才正式开始。“烧羹饭”,要把台子横过来放,台缝跟前后墙平行,表示是请祖先先人的,东、西、北三面放上凳子,空出南面,南面摆上香炉蜡扦。台上放菜这时要比平时祭祀多,通常为6碗或者8碗,豆腐、茶干油煎到半熟,颜色和形状都特别好看,一碗整条的红烧鱼,一般是鲫鱼或者鲢鱼,摆鱼碗得鱼头朝里,为什么呢?我们少时,想不出所以然来,但是,就这样摆了,然后,一定还有肉圆,也是油炸到半熟,有些年成,鸡、鸭也是有的,但是并不多见。作飨时要点香焚烛,烧纸钱,烧纸钱多是祖父和父亲、叔叔一起,而我们和晚辈们,就和奶奶、妈妈、婶婶等,噤默着恭立在两侧,等爷爷先拜过了,大家再依次叩拜,拜完,还要次第站好,一直等纸烧完。这是少时,是爷爷主祭,后来,我读博士期间,爷爷突然不在了,变成了父亲主事,再后来,前年,父亲生病,就把“烧羹饭”吩咐给哥哥和嫂子。
家,在中国意味着代际传承;年,在中国意味着慎终追远。有家,你才有出发的地方,也才有回到的地方;有“年”,你才能紧赶慢赶,赶那团圆的一刻!而我今年的“年”是在异国他乡,儿子所在的那个城市,但是,无论我们在哪里,按照我们家的风俗,在我们南通的“家”里,过年的团圆饭桌上,一定有我、我太太、我儿子的团圆饭,那团圆饭,也无论多晚,都会存着,正月里,我们也一定会归家,一定会吃,如果儿子不能回,母亲就会吩咐我代他吃。这样的“年”,无论如何,一家人总是团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