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儿时过新年
撰稿 一 王汝刚(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国家一级演员)
岁月如流,光阴易度。回忆儿时过年的印象,犹如雾里看花,似梦如幻。不过,1959年春节,却在我脑海中留下不少岁月碎片,拾掇起来,似乎还能拼贴出一幅五彩年画。
那一年,我的父亲特别高兴,喜事接踵而来:他创办的茂泰兴营造厂被政府评为经营守法户,企业完成公私合营,本人分配在房地局机关工作,唯一的儿子即将进入小学接受正规教育……因此,平常不擅言语的他,闲话出奇地多,笑容也格外生动了起来。
我家独住一幢石库门楼房,底层灶间有一只大灶头,平常难得启用。大年三十,父亲兴致勃勃在大灶头上开起了油锅,亲自制作走油肉、爆鱼、肉皮……生坯原料多少都带有水分,一入油锅发出巨响,可谓惊心动魄,吓得我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父亲大着嗓门嘲笑我:“侬是男小人,胆子哪能可以介小……”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父亲比平时多喝几杯竹叶青白酒,兴奋地说起当年与母亲去西餐社,用刀叉吃大餐的趣事。饭后,大家一起聆听窗外鞭炮声,喝茶、吃瓜子,名曰守岁。直要到半夜,各家各户放几只高升和鞭炮,才能关门大吉,入房休息。那天睡前,父亲悄悄对我说:“明天带你去白相城隍庙。”我高兴极了,一觉困到大天亮。
第二天早上,吃过汤圆和八宝饭,母亲取出一件崭新的藏青色棉大衣,大翻领、双排纽,当时是干部的标配服装,称为列宁装,母亲把大衣穿在我身上,新年穿新衣,我十分喜欢。父亲却对母亲说:“这件大衣样子蛮好,就是做的不合身。”母亲朝我打量一番,说:“老裁缝讲的,小人长得快,做大些可以多穿几年。不过,做得太大了,穿在小人身上像件老古董长衫,路也不好走,我马上去找老裁缝改改短。”父亲笑笑说:“算了。”说罢,他抱着我直奔公交车站。
印象中,大年初一那天,城隍庙里人山人海,热闹极了,到处是笑逐颜开的游客,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声小孩的哭喊声,也不显得刺耳,仿佛这正是充满喜怒哀乐的人间生活乐章某一音符。父亲见我穿着大衣行走不便,索性取下自已的围巾,帮我把长大衣扎短。这样一来,我行动灵活多了。父亲带着我买了书包、文具盒、红缨枪,还有一只“野狐脸”面具。
时近中午,父亲打算在城隍庙用餐。不过,究竟去哪家饭店,有些为难。原因在我,从小非常挑食,只喜欢蔬菜,其他鱼腥虾蟹、海鲜、猪肉一律不吃,看见牛羊肉更是唯恐三舍,闻见味道就要打恶心。
父亲向我建议:“九曲桥畔,有两种名小吃:南翔小笼和葱油开洋面,去尝尝如何?”我连连摇头:“猪肉与开洋我都不要吃。”父亲略一思索,转弯抹角,带我来到一处稍微清静地方,春风松月楼素菜馆。父亲说:“我们进去吃一碗香菇面筋面,好吗?”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走进店堂,发现这家素菜馆环境幽雅,别具一格,浓浓的年味和禅意融为一体,让人顿生欢喜。在这里,我吃到了一碗招牌香菇面筋面,从此与它结缘。几十年过去了,直到如今,我每次到城隍庙,必然会去春风松月楼坐一坐,吃碗素面。
走得有些累,父亲领我走到一家茶楼,准备歇脚品茗。谁知茶楼也是人满为患,店伙个个忙得满脸油光,不可开交,不过,依然笑容可掬,殷勤招呼:“爷叔,对不起,今朝好日子,大家轧在一起来吃元宝茶,实在没有座位。”“老伯伯,招待不周,下次请早点来。”我问父亲什么叫元宝茶。父亲告诉我:老上海风俗,过年上茶楼,盖碗上必定放两只檀香橄榄,讨个口彩,称为元宝茶。我兴趣盎然,拉着父亲找座位喝茶。无奈人多,实在找不到空位。父亲带着我正准备下楼时,突然有位老先生走来与父亲打招呼。父亲一愣,朝他打量好一会,才惊讶地问道:“原来是老朋友,差点认不出来了,侬本来留长胡子,现在为啥胡子剃了?”老先生哈哈大笑:“道理蛮简单,新社会要有新气象嘛。”一句话,引得周围茶客哄堂大笑。有人主动让出座位,请我父亲坐下。老先生忙着介绍同桌的茶客:“这位是张老板,这位是谢老板……”父亲打断了他的话头,诚恳地说:“现在人民政府实行了公私合营,老早没有什么资本家老板了,就讲我吧,我已经是房地局工作人员啦……”同桌的茶客顿时肃然起敬,异口同声:“恭喜恭喜!”有人凑近我父亲,似乎向他询问什么问题。我本来站在父亲身边,大人们谈论正事,我也听不懂,于是好奇地四处打量。我发现茶楼中央有只高台,有人正在弹唱,唱什么内容?我一点也听不懂,但是,觉得这种声音很好听,和弄堂里苏州阿婆说话一样,非常有劲。对了,这个大概就是苏州评弹吧。那位在高台上弹唱的人很认真,周围一片嘈杂声,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的声音时而低,时而高,真好听!我索性走近高台,靠着柱子,居然一直听到那人演唱结束,才回到父亲的身边。不多时,刚才在书坛上弹唱的先生走到我们面前,众茶客慌忙起身,恭恭敬敬向他问好。这时我才知道,这是位有名气的说书先生。这位先生问我父亲:“这位小孩是你家的?”父亲连声回答:“是的,他是我的儿子。”说书先生抚摸着我的头,和颜悦色地对父亲说:“好好培养他。”然后,指指自己:“吾道之中也。”
回家晚餐时,父亲为母亲解释“吾道之中”的意思:“就是讲,汝刚长大了也要吃开口饭的。”母亲并不以为意,笑着说:“那是人家说书先生讲白相的,不能当真。告诉你们,前几天,弄堂里有个精神不正常的还一本正经对我说:汝刚娘,我告诉侬,侬儿子长大了会去唱戏的,叫他好好唱,将来像梅兰芳一样红……”
回想起来,那一年的年味真是浓得抹不开,美得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