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棋童的苦乐年华
摄影|沈琳
“柯洁上清华”——自带流量的柯洁,再次占领头条。
今年3月,清华大学《2019年优秀运动员免试入学推荐名单》公示,柯洁的名字赫然在列。如果顺利入学,他将就读清华大学工商管理类专业。清华还有一位围棋国手古力。
虽然已经是世界围棋史上最年轻的“七冠王”,但柯洁上清华究竟是谁赚了谁亏了,还真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有网友认为“下围棋的脑子都聪明”“清华录取柯洁,是清华的荣耀”,也有粉丝心疼偶像——“不管选什么专业,恐怕都会秃掉的”。柯洁自己也说,自己还没有进入清华,入学考试已经让他感到十分头疼。
从上清华被热议可以看到,柯洁的偶像效应不亚于娱乐明星,柯洁为代表的中国年轻力量重新统治围棋界,也重燃了中国家长让孩子学棋的热情。
在上海,估计有20万-30万棋童正在学习围棋,每月覆盖七八个赛区的业余围棋升级赛火爆程度堪比拍车牌,不到30秒,1万个参赛名额就被秒杀。
仅仅当一种兴趣爱好,或以职业选手为目标,或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棋童人生是痛与快乐并存。
起得更早、学得更苦
带着明显的黑眼圈,12岁的魏诚艰难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揉了揉耷拉下来的眼皮,便拿起iPad进入紧张的计算。这时,床头的闹钟才刚过6点。
魏诚早起,是为了抓紧时间做围棋的死活题。父亲魏亮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从幼儿园至今,始终都是这样的节奏,“就像拳不离手,学围棋,锻炼计算能力的死活题是基本功,差一天也不行。前阵子,他妈妈两个礼拜没让他碰棋,水平就明显下降了不少,不在状态。”
而每天放学回家,抓紧写完作业后,魏诚就上弈城围棋网对弈,一盘棋经常要花一两个小时,如今的他已经站稳了“弈城9段”(业余最高段位)。
从幼儿园中班学棋至今,魏诚几乎都是这样的节奏。
说起学棋的初衷,魏亮坦言,就是儿子太调皮了,“我们是双职工家庭,也没老人帮忙带孩子,一碰到寒暑假,老师都希望我们不要把魏诚送去学校,因为人手不足看不住他。”
儿子的秉性,魏亮清楚。为了让儿子静下来,魏亮就给儿子报了围棋班,希望通过传统文化来锻炼孩子的性情。说来奇怪,拿起黑白棋子,魏诚真的就能投入进去,而且进步也非常明显。
学棋,没有捷径,付出的时间和收获是成正比的。
2009年出生的韩怡辰如今已是上海市女子围棋小学组的领军人物,在全国同年龄的女选手中也名列前茅。陪她学棋和比赛,由65岁的外公朱洪一个人包掉。
“原本只是觉得学棋性价比挺高的,就给她在家附近报了班,一个星期去两次。”朱洪回忆道,没想到两个月之后,韩怡辰的进步非常快,“学习的频率,也就变成了一个礼拜三四次,到天天去。”
幼儿园中班的时候,韩怡辰就取得了那年建桥杯上海围棋公开赛女子幼儿组的冠军,并已经升到了业余2段。为了让孩子能有更好的学棋氛围和旗鼓相当的对手,朱洪找到了清一围棋社。
朱洪说,韩怡辰是真的喜欢围棋。幼儿园大班时,韩怡辰升为业余4段,也取得钢琴5级证书,但在围棋和钢琴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现在,学业之外,韩怡辰每周要辟出30多个小时用来下棋,她回家后能用最快速度做好作业,然后晚上自己上网“下盲棋”或者用iPad做死活题。
而入选了上海围棋少年队之后,每周一三五,朱洪中午就要去学校接韩怡辰,送她去上海棋院或清一棋社习棋。周六晚上和周日,韩怡辰的时间也都花在围棋课和比赛上。
记者见到韩怡辰的这天正好是周五,65岁的朱洪正带着她来到清一上课,这一上就是从下午两点半到晚上八点半。
朱洪感慨:“我是胡萝卜和大棒一起来。如果她下出了不是自己水平的棋,我也会狠狠批评她。”好在韩怡辰也很争气,当教练跟她说,如果能再提高计算能力,她的水平就能更上一个台阶后,她就真的每天会主动多做一些训练计算能力的死活题。
“时间真的是不够用!”在朱洪的引导下,韩怡辰学棋的同时,也在学习管理时间,“合理利用碎片化时间也很重要”。于是,地铁上,她会背唐诗,和外公玩“24点”;挤出个半小时,就拿过外公随身带的课外书阅读。
因此,三年级的韩怡辰学习成绩一点都没落下。所在的虹口区第三中心小学也很支持她学棋。“代表学校参加围棋比赛,也是给学校争光。”朱洪说,不久前,韩怡辰光荣地担任了班级中队长。
冲段少年,博弈的青春
这几年上海的少儿围棋热,被业内人士形容为“空前繁荣”。陪练、陪训、陪考试……一个孩子下围棋,多名家长围着转。
根据上海棋院给出的官方数据显示:每月一次的围棋考级赛,参与孩子超过1万人;每季度一次的段位赛,人数在2500左右。考虑到场地、安全、保障等因素,围棋考级赛每月名额有限,全市的考级地点只有6到8个。一到报名时间,教练们的电话都会被打爆,一旦被告知名额已满,家长大多急得双脚跳。
“以前,围棋作为一项体育运动,就有一种出成绩、为国争光的使命感。但现在99%的家长都是将围棋看作是一种很好的益智工具,为了开发智力让孩子学棋。” 上海清一围棋社总经理、上海围棋协会副秘书长胡煜清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从报名考级考段的人数来倒推,现在学棋的孩子大概在二三十万,“上海学棋的地方也非常多,有一些综合性的,如书院,围棋作为其中的一个项目,也有像清一这样只做围棋的专业培训机构。”
在胡煜清看来,四五岁开始学棋比较合适,“启蒙阶段,我们更多还是培养兴趣。只有有了兴趣,进步才会快。”
事实上,上海学围棋的群众基础向来很好,有天赋的孩子也很多。“快的话,很多孩子用一年多就可以升到业余5段。”但胡煜清承认,现在人数多了,段位较之过去也“变水”了,“我学棋的时候,业余4段等同于上海市冠军了,业余5段更是凤毛麟角,已经是全国知名的棋手。而现在很多家长认为到了业余5段就是‘打通关’了,其实是一个误区。业余5段到业余6段之间是一个难度很大的门槛。”同时,胡煜清也提醒家长们:“不着急冲段,打好基础最重要。”
现在,上海一年有300至500名棋手升上业余5段。由于业余5段棋手的数量越来越庞大,但总体水平没有提高,上海市围棋协会结合棋赛成绩,通过“5段1星至3星”的加星方式,为划分棋手实力列出更科学的标准。从业余5段升至业余6段,棋手须参加中国围棋协会组织的比赛,需要花费比过去多得多的精力,而再往上,这条路更不好走。
朱洪给韩怡辰的目标就是能尽快升上业余6段。
韩怡辰家里已经摆了不少奖杯。小小年纪,她已经南征北战,成为一名比赛经历丰富的棋手。在去年的全国少儿赛上,韩怡辰在U12组别拿到第12名。排在她前面的11位小选手,都是辍学投入职业训练的同龄人。
每次出去比赛,都由外公朱洪陪着。如今的青少年围棋比赛全国开花,赛地远至西藏、海南。朱洪为韩怡辰选比赛的宗旨是:比赛奖金高,吸引的选手水平就高,是锻炼棋艺的好机会。
事实上,参赛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在南宁的全国青少年围棋锦标赛,魏亮和妻子带上魏诚和他弟弟,全家出动,一共待了7天。但有时成绩不一定理想,魏亮感叹,“去棋赛是亏的。”
围棋进入人工智能时代,学棋,也离不开围棋AI的辅助,对弈,复盘,教练之外,AI是提升棋力的重要途径。韩怡辰和外公商量,配置一台围棋AI。朱洪提议:你拿出1万元的比赛奖金,外公再赞助3000元,韩怡辰爽快地答应。自己下棋赢得的奖金用来购买学棋工具,这笔钱花得很有意义。
朱洪心里,教会孩子懂得经济管理,也是规划,“我一路走来也算经历丰富的,从钢铁厂工人到自己经营企业。现在我把所有精力放在韩怡辰身上,她是我最大的投资。”
十字路口,落子无悔
将围棋作为爱好是愉快的,但要冲击职业段位或许就会是痛苦的。这和一个人把爱好当成工作后的感受应该有微妙的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职业定段赛的残酷,要让一个孩子承受。更残酷的是,人生十字路口的选择,在他们还年幼时就提前到来。
记者在清一围棋总部,见到了已经是职业二段的唐嘉雯。刚刚下输了一盘棋的她看上去并不服气,正追着老师要求再比一次。
每年的全国围棋定段赛是成为职业选手的必经之路,被称为“围棋高考”。而能获得职业段位的棋手,每年也是有名额限制的。上世纪90年代末,男子名额12个,女子就只有2个,后来才渐渐放开。2018年,中国围棋协会进行改革之后,名额变成了男子30个,女子10个。
“职业初段到职业九段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胡煜清说,棋手年龄越小,就越有机会。
而年仅15岁的唐嘉雯,两年前就在全国围棋定段赛上,以第8名的成绩成为职业棋手,并且是当时中国最小的女子职业棋手。
“她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胡煜清告诉记者,去年全国围棋乙级联赛的最后一盘棋输了之后,唐嘉雯真的就是“哭了三天三夜”,“她非常自责,因为前面下得非常出色,六盘棋都赢了,如果最后一盘棋赢了的话,所在的队伍就能升到甲级队了。”
大约是在4岁半的时候,小嘉雯在小区的围棋班上开启了自己的围棋之路。在学棋之初,不论是父母还是唐嘉雯自己,都是不温不火的状态,比赛也并不频繁。或许小嘉雯的父母都是抱着艺不压身的心态在支持女儿学棋。但一次“意外”的发生,使得唐嘉雯这辈子再也无法离开围棋了。
2009年5月,上海市小应氏杯幼儿围棋锦标赛,老唐带着女儿去参赛。对于没有任何大赛经验的这对父女来说,见见世面几乎是唯一的目标。不过唐嘉雯初生牛犊不怕虎,硬是在中班组拿到了女子第一名。这样的成绩让父女俩喜出望外,也增加了不少信心。很难说这算不算命运的垂青,唐嘉雯的才华那个时候便展露无遗。
唐嘉雯的学棋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光是几次定段赛就让一家人受了不少刺激,也曾经因此在学与不学之间摇摆了很久,若不是小唐执意坚持,也许真的就断送了职业之路。
用唐嘉雯自己的话来说,学棋好像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跟吃饭、睡觉一样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现在已经走上职业道路的她每天不是在上海棋院或清一训练,就是在家利用AI研究棋形招法。
要冲击职业段位,牺牲学业几乎是必须的。在孩子的人生刚刚开启,世界观、价值观都尚未成熟之时,作为监护人的家长也面临艰难抉择。
有关外孙女的未来,朱洪和女儿、女婿开过家庭会议。韩怡辰的妈妈并不支持女儿走职业道路,她和丈夫都事业有成,而且韩怡辰学习成绩又好,搞好学业一路走下去也能有很好的人生。但朱洪坚持,韩怡辰有成为职业棋手的潜力,这个阶段家里应该全力支持。
按照朱洪的设想,暑假前在弈城围棋网升到“弈城8段”,接下来还要抓住三次定段赛机会冲一下职业段位。
“我们就看一看,到时有了成绩才能跟她妈妈谈。真的进入冲段班(道场),就脱产个一两年,往职业棋手冲刺。”对于韩怡辰的未来,朱洪似乎看得更远,学好围棋,练好英语,女孩子将来出路还是很多的,关键是她如何提升自身素质,“如果最后冲击失败了,就老老实实回学校继续学业也不迟。”
而魏亮则用“水到渠成”来形容他对于儿子未来的规划,“现在我们也不着急下决定,如果到时他突然突破了那个界限,也想往职业方向发展,我们就让他冲一冲。”
事实上,朱洪的想法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家长对学棋孩子“鱼与熊掌兼得”的心态。
人如棋子,落子无悔。
“大部分家长都是说说而已,一旦决定走职业这条路,很多是不会回头的。” 长期从事围棋培训的清一围棋总教练刘轶一坦言,上海虽然是围棋重镇,但很多年都没有非常顶尖的围棋精英人才出现,“有天赋的孩子特别多,但就是很难坚持,不肯去走围棋这条独木桥道路。”
刘轶一给记者算了一笔账,想要出成绩,首先必须脱产。以前在北京道场学棋,费用一年打底20万元,包含训练、食宿等,“还要出去比赛,一个比赛最少花费5000元。另外,还有请高手上小课的费用,世界冠军一节小课就要2000元左右,普通的话两小时也要到800元。”
杭州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大力发展围棋,成立了杭州围棋学校,去那里学棋有一定的优惠和补贴。“性价比是比北京好多了,但上海是经济发达的精英化城市,上海孩子读书压力也特别大,家长也会权衡学习、学棋和学其他东西的时间,所以孩子们的时间是排满的。而且孩子一旦出去学棋的话,家长要陪,一人辞职,夫妻两地分居,这个代价不是一般的。”刘轶一分析道,上海幼儿园阶段的围棋水平应该是全国领先的,但一旦到了读书之后就不行了。
去年,在清一,大班毕业的孩子里就出现了18个业余5段。5段在业余级别已经是很高的段位了,但真正能坚持下来的会有多少?“上小学之后,三年级会是一个十字路口。”刘轶一表示,因为三年级学业压力也大了,孩子也趋向于成熟,有自己的想法,这时棋童家庭一定会有取舍。
刘轶一说,除了金字塔尖的棋童跃过职业选手这道门槛,他们身后的棋童也有长期坚持学棋的,围棋已成为他们的生活方式,“未来也可以教棋,从事与围棋相关的职业也还是不错的。”
当然,棋路千万种,适合自己的才是对的;人生道路亦是如此。
链接:上海益智类运动水平全国领先
在棋牌等益智类运动项目的竞技水平,以及运动开展的深度与广度上,上海已经走在了全国前列。
拿开展最广泛的棋牌运动来说,上海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上海市棋牌中心负责人曾表示,上海2000多万人口,至少一半人,都有一个以上自己喜欢、可以参与的棋牌项目。这是上海棋牌运动得以高水平发展的动力源泉。
近日,上海市体育局召开第四届全国智力运动会备战动员大会。在前三届全国智力运动会上,上海代表团取得骄人成绩:首届智运会金牌总数第一,第二届智运会金牌、奖牌及总分三项第一,第三届智运会金牌、奖牌数第一。
全国智力运动会每四年一届,是代表全国智力运动最高水平的综合性体育盛会,共设围棋、象棋、国际象棋、桥牌、五子棋和国际跳棋六个大项。在上海参加全国智运会的选手中,既有职业选手,也有部分白领、公务员和在校大中学生。
上海全民参与的城市业余联赛中,包括五棋一牌、休闲棋牌等项目的智力运动会也已经成为品牌特色赛事活动,其中还特设了中小学生的专项锦标赛。
去年举行的上海城市业余联赛智力运动会暨爱国杯上海市中小学生国际象棋锦标赛,吸引了来自上海各区120多所中、小学校甚至国际学校的中小学生,是历年来参赛学校范围最多的一届,参赛人数也达到了360多人。人数之多、水平之高达到了近几年的巅峰。从1998年上海市中学生首届“宇振杯”桥牌比赛举办至今,上海市中小学生桥牌比赛也已经开展了20多年,比赛参赛规模也不断扩展,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的优秀桥牌运动员。
在今年2月的第一届全国青少年智力运动会桥牌比赛中,上海市进才中学北校队、上海普陀少年队分获 U13组的冠亚军;上海队获得U15组季军;上海市进才中学队夺得U20组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