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 透明度99%的红
“应广大网友的要求,发一张自拍吧。”
照片里,一个发乱如蓬的男子,举着一支巧克力冰淇淋,在微风里,咧嘴露出十颗牙地微笑。
照片下,点赞量13万次的热门回复就三个字:你谁啊?
他们当然知道他是谁,他微博上的6693万粉丝也都知道他是胡歌——问题是,老胡啥时候这么放飞了?
答案是:他在戛纳,他主演的第一部大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正在戛纳全球首映,首映结束后,获得了全场观众长达4分钟的掌声。
告别“后梅长苏时代”
时间回到2年前,那一晚,没有巧克力冰淇淋,只有两瓶红酒,胡歌一瓶,刁亦男一瓶,两人直接握着酒瓶子对嘴吹,佐食的也不是奶酪火腿,而是磕了几碟瓜子——不拘小节,只因那是一个掏心掏肺的夜晚。
事业的困惑,生活的困惑,胡歌跟刁亦男聊了一整夜。“那个阶段是我的低谷。我已经很久没有接戏了。甚至对演员这个职业能不能继续都有了一些怀疑。”
过气红星没戏可拍怀疑自我价值的故事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好莱坞造星工厂的热门题材,《日落大道》《宿敌》《鸟人》……一串片名争着往外冒。但是核对一下时间线,你会发现这个故事里的反转——2017年,那是《伪装者》余热未消,《琅琊榜》全线飘红的年份,梅长苏火到什么程度呢?“上海发布”公布春季赏梅的公园,说姓名中带“梅”字的可免费入园,底下热评第一条是:“@梅长苏”。
就是这样一个有水流处有长苏的时节,却被胡歌称为低谷,只能说明一件事:没戏演不是缺少邀约,而是主动拒绝。经历过“后李逍遥时代”的胡歌,主动切断了“后梅长苏时代”的吊桥。
什么是“后李逍遥时代”?2005年因《仙剑奇侠传》中的李逍遥一角红遍大江南北之后,连着六七年,无数相似的角色向他一拥而上。2010年当穿越剧《神话》热播的时候,胡歌打开电视机,先看到他在《神话》里演的易小川,换一个频道,看到他在《仙剑三》里演的景天,再换一个频道,李逍遥又在第N次重播中……对工业流水线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逻辑;把一个演员塑造成某某角色专业户,用他曾经成功塑造的角色来规划他之后的演艺道路,这种贴标签式的操作,在短期甚至还是性价比颇高的路径。
但是胡歌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对劲:“在李逍遥的眼睛里我能看到真,但是后面雷同的角色里,真的成分越来越少。我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些年我在专业上没有太大的进步。我的经验丰富了,技巧娴熟了,但是作为演员,我缺了点什么。”
他决意从流水线上跳出来。“后李逍遥时代”无法改变,“后梅长苏时代”却可以拒绝。“很多人说我想转型,其实我只是想要改变,因为我能够预想到,再演的相似角色一定不会比之前的更好。我想先缓一缓,停一停。”
从前迷茫的时候,胡歌会“躲”到舞台上去。在话剧舞台上,他演了赖声川的《如梦之梦》,演了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后者全程用他的母语上海话演出,很是过瘾。电视剧主创常常会抱着先入为主的印象看他,古装、古偶的标签一时难以撕下,但话剧舞台却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永远的尹雪艳》导演徐俊说,胡歌认为话剧舞台很“崇高”。他还说,胡歌一开始想演的并不是男一号、水泥厂的小开徐壮图,而是百乐门的经理,一个不那么正面,但是特别出彩的“小角色”。
虽然最终没能如愿,但切断了吊桥的胡歌,仿佛很高兴自己终于临渊而立。
“我不是很喜欢把自己一直放在舒适的环境里,想有更大的挑战和突破。”
拍完《猎场》就一直没接戏的胡歌,再度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是岩井俊二导演的文艺片《你好,之华》。这一回,他的戏份不多,而且是个酗酒家暴的致郁系“渣男”。毫无疑问,这又是他向岩井俊二主动争取来的“小角色”。
戏不多,就一场。原本以为他会塑造一个渣在“风流”上的男人,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东北人,让人想到微博自拍下面那句“你谁啊”。短短一场戏,胡歌演出了“弱者欺负弱者”的可恨与可怜,让“渣男”渣得很有层次感。但是他自己却不满意,因为在他的预想中,是可以演得更加丰富一些。
“去现场之前我内心有过设计,到了现场和导演沟通完了发现他要求我这次演的节奏要非常快,把我之前的准备打乱了。现场演出的时候我把‘快节奏’这个任务放在最前面,最后感觉有些遗憾,没能达到心目中想象的最好的样子。”胡歌并不甘心,他又做了一件事——回酒店房间之后,架起手机,对着手机屏幕又演了一遍,“我自己复盘了一下,找到了可以同时满足导演和自己设计的方法。”事后他还拿给岩井俊二看了,“他还挺喜欢的”。
出演负面角色这回事,胡歌反而没那么在乎。“电视剧也许还会顾虑一些,但是电影和舞台,我没有太多束缚。”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句话,刁亦男带着“周泽农”来了。
在黑色电影《白日焰火》中塑造了蛇蝎美人的刁亦男,此番《南方车站的聚会》要讲一个逃犯的故事。他带着“逃犯周泽农”来看胡歌,看看两人之间能不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胡歌犹豫了一天。“要下定决心演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太难了。”他问自己,能演好吗?“电视剧大部分依靠台词来表达情绪,改变一下语音语速语调就能演绎很多层次,而周泽农的台词特别少,导演的风格又非常写实,我能胜任吗?”
最后他给自己的答复是三个字:输得起。“如果演砸了,那也没什么。背着过去的荣誉,就很难踏出这一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穿的白T恤上印着几行字:Never try, never know。
周泽农就像一只风筝
火车站,雨夜,一男一女,萍水相逢。
这是刁亦男电影招牌式的开头。
2017年年底,刁亦男就带着他的御用摄影师董劲松,从广州一路南下,寻找他们心目中电影里的“野鹅塘”。一路走,一路找,直到来到有着“千湖之城”之称的武汉。
电影创作,也像是一种自然生长,需要在播种之后,耐心等待。2018年初,胡歌、廖凡和桂纶镁进组,此时距离开拍还有2个月,他们的任务不是塑造角色,而是先沉入生活。
演逃犯的胡歌,很快变成了“糊歌”,在专业仪器下晒黑了皮肤。刑警大队成了他出入最频繁的地方。为了不被路人认出,胡歌在网上买了一套保洁工人的服装,穿上了就去武汉老城区满街溜达,走进当地人群,好好地,和角色相处。
制片人沈暘感动于大牌艺人愿意花这么多时间体验生活,毕竟在浮躁的大环境下,我们正在不断被抠图演技刷新底线。而胡歌却说这个剧组来得太值了:“先不说上映以后结果怎么样,单是接近角色的体验就非常难得。”从前演电视剧,他总是只能“从技术层面接近角色”:“找文学作品来读,从其他作品相似的人物身上找感觉,对我来说并不新鲜。而在武汉的体验,却是从前没有过的。”
剧组为主要演员请了武汉方言老师,因为刁亦男觉得“当地语言是给演员的一把钥匙,找到进入角色的门”。而对胡歌来说,方言就像一支拐杖,“刚开始的时候会有负担,表演的时候每当要开口说话,就会担心自己说得准不准、对不对,尽管前期已经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还是会想。但是当我突然有一天对自己的语言有足够信心和把握的时候,那一刻我就把拐杖扔掉了——我就是周泽农了”。
而在影片之外,刁亦男已经跟媒体解释了一百遍,为什么要找胡歌来演逃犯周泽农:“因为他的气质特别干净,有种透明的感觉,不是那么地偶像化。周泽农这个角色,假如演员有任何一点心里面的小动作表现在眉眼上,就会显得脏了,不透明了。”
刁亦男不是王家卫,他的剧本一旦完成,就会相当精细和完整,角色的行动和对白都一是一二是二,某种程度上说,对演员的约束和限制会多一些。有趣的是,本片的灯光指导黄志明是王家卫导演的御用灯光师。胡歌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黄志明说,完全没有看出来胡歌是第一次主演大电影,非常专业也非常优秀。
“我们俩合作了一部没有遗憾的电影。”刁亦男说,“从第一个镜头到最后一个镜头都没有遗憾。因为每个镜头都到我们满意了才会喊‘过’,如果我不满意,会要求再来一条,如果老胡不满意,也会要求再来一条。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到了那个刻度,才会喊停。”
但你从电影里却不会看到,武汉四月乍暖还寒的深夜,一个身影反复跳进肮脏的池塘,不断在大雨中奔逃。
胡歌说:“周泽农就像一只风筝,风筝不属于天空,也不属于大地——他没有真正飞翔的能力,所以不属于天空;他也没有在陆地行走的能力,所以不属于大地。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他格格不入。但是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你却可以顺着那条线,找到他真正牵挂的人,在他冷漠的外表下,感受到他温暖的地方。”
如果幸运的话,风筝会找到那只放飞他的手,拥有飞扬的一刻。
周泽农有吗?有的。“他的飞扬或者说释放的时刻,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而是在一个狼狈、恐惧的状态下,一个懦弱的人本能地实现了他的英雄之梦——死亡。甚至是看起来不那么勇武、不那么浪漫英雄色彩、有点狼狈的死亡。但那一刻他不是死了,反而是活了,这样的英雄主义更加日常,也更值得我们去体味。真实的英雄主义往往是在生活中不自觉地呈现出来。”刁亦男说,“沉沦的人,怎么去实现自己的英雄梦,去抵抗这个崩坏的世界、兑现生命的价值,是我想要表达的‘反宿命’。”黑色电影常常被一种宿命感笼罩,但这次刁亦男想要打破它。
而对胡歌来说,最幸福的那一刻,就是当他在戏中忘了自己的那一刻。“演戏其实就是让一个角色和自己共用一个身体,在共同的环境里,共同呼吸。对我来说,成功的表演就是角色把自己挤出去。”
戛纳“神仙打架”
都说小红靠捧,大红靠命。掰着手指数数,像胡歌这样一度爆红又二次翻红的,实在为数不多。
两次走红,感受有何不同?
胡歌的回答很实诚:“肯定不一样。”
“第一次是从无到有,那时候还年轻,心态肯定会有点飘……老天爷对我挺好的,给了我一次打击,又让我重新回来。第二次心态平和了很多,而且觉得无非也就这样——已经经历过的再来一遍呗。所以有点不知道做什么。”
曾经的“飘”是真的,如今的“茫”也是真的。他在微博里写:“突发奇想半夜出去跑步,记忆中上一次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一口气绕着虹口足球场跑了十几圈,今天绕公园跑,天黑思路特别清晰,但仍然想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还在绕圈。”
若说他主动与红保持着距离,胡歌觉得未免有些矫情。但如果你顺着他的那条风筝线一路排摸,却也很容易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说,他很少上综艺,没有上过真人秀。
很多演员都有这样一条商业逻辑:保持曝光度,等于保持话题性,等于吸粉,等于提升自己的商业价值,而当你拥有商业价值的时候,就容易得到大制作、名导演的青睐。因为说到底,影视也是一门生意。这种商业逻辑当然没有错,但也有少数演员依然抱持着“作品本位”的逻辑,胡歌就是其中之一。
“演员归根结底还是靠作品说话。”他的底气一部分来源于他的“红”,李逍遥和梅长苏为他积累了足够的人气,使他可以不用再在“红”这件事上下功夫,反而可以放下偶像包袱,任由自己的身上慢慢衍展出透明感——一种混杂着天真与专业的可塑性。
当年金庸先生曾书16个字鼓励他:渡过大难,将有大成,继续努力,终成大器。什么样的演员算得上“大器”?胡歌说:“我还是用黄蓉扮演者林依晨的话来说——用生命演戏的演员,称之为大器。”
有一晚,他和桂纶镁拍夜戏。那天她发着烧,还要不断被他驾驶着摩托车追赶。都是长镜头,不好拍,拍了一条又一条,奔跑了一次又一次。这场追逐戏会经过一个桥洞,每次当他俩拐进桥洞之后,镜头就拍不到了。“好几次我看她一拐进桥洞就好像快不行了的样子,我也问了她好几次,要不然明天再拍吧,她都说可以坚持——每次只要一走出桥洞,她就会恢复到让人看不出身体不行的状态。最后导演说‘过’的时候,我们很激动地拥抱了一下。我对她说:你是我佩服的女演员。”
都说胡歌很幸运,原来许多幸运是用放弃换来的,与一些东西断舍离,才能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周泽农将他带到了戛纳。走在戛纳的红毯上,胡歌“有点蒙”,等到在红毯上见到昆汀,又激动到“有点游离”。一直到走进电影宫卢米埃尔厅,“才觉得自己被拽回来了。观众起立,鼓掌致意,我第一次作为电影演员被观众注意,特别感受到艺术工作者受到的尊重——那一刻,我觉得我选择这个职业真的没错,重新燃起了斗志”。
都说今年的戛纳是“神仙打架”,但凡活着的大师都约好了似的送来了新作参赛。能够入围,本身就是巨大的肯定。首映的当晚,戛纳电影节艺术总监福茂亲自前来迎接,并与主创们一一拥抱——这是14年后,戛纳电影节上再度出现中国新导演的面孔(上一次是王小帅《青红》获得戛纳最佳影片提名)。
最近,朋友圈被一篇文章刷了屏:《这个世界配不上基努·里维斯》。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散落着粉丝和路人偶遇基努·里维斯的小故事,故事中的他谦和平易,好像全世界都把他当超级偶像,只有他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
莫名觉得,胡歌和他有一点像。想夸他真诚,夸他善良,但是又觉得他们一定不需要别人夸真诚善良,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一旦被加盖上赞美的标签,反而显得刻意。
不如,就让胡歌继续“透明”地“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