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 历久弥新，风华未老

　　大明王朝，永乐四年（1406年），闰七月壬戌。

　　太宗朱棣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明实录》如是记载：“……文武群臣淇国公丘福等请建北京宫殿，以备巡幸。遂遣工部尚书宋礼诣四川，吏部右侍郎师逵诣湖广，户部左侍郎古朴诣江西，右副都御使刘观诣浙江，右佥都御使仲成诣山西，督军民采木人，月给米五斗，钞三锭。命泰宁侯陈珪、北京刑部侍郎张思恭督军民匠砖瓦造，人月给米五斗。命工部征天下诸色匠作，在京诸卫及河南、山东、陕西、山西都司、中都留守司，直隶各卫选军士，河南、山东、陕西、山西等布政司，直隶凤阳、淮安、扬州、庐州、安庆、徐州、和州选民丁，期明年五月俱赴北京听役。率半年更代，人月给米五斗，其征发军民之处，一应差役及闸办银课等项，悉令停止。”

　　一项伟大的工程，即将诞生——紫禁城的营建，伴随着彼时大明冉冉上升的国运，如朝阳初举，最终，明确了帝国的统治中心，自南京迁移至昔日燕王、当今圣上的龙兴之地，北平。

　　永乐十八年（1420年），“凡庙社、郊祀、坛场、宫殿、门阙，规制悉如南京，而高敞壮丽过之。通为屋八千三百五十楹”的紫禁城，“至是成”。

　　尔后，24位皇帝于此居住生活；尔后，改朝换代，战火纷飞，风云变幻，时移事易。600年过去了，曾经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紫禁城，一个转身，复以拥有 1807558件（套）藏品文物、年均参观人数1500万的故宫博物院的巨丽气象，再谱盛世长卷。

　　2020年9月10日至11月15日，《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大展拉开帷幕。宫门开启，即是交缠了光荣、阴谋、花月、鲜血的沧桑历史：明代永乐“青玉明成祖谥册”、《朱瞻基行乐图》、《徐显卿宦迹图册》等；清代乾隆参与设计的金瓯永固杯、皇帝大婚时的配置文物、末帝溥仪退位的“诏书”等——什袭珍藏，琳琅满目，前朝旧事叙不尽。而来客参展完毕，透过文物以史为鉴，但觉封建制度作用下，无论开端多么辉煌，“未有不亡之国、不掘之墓”。然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当众多赫赫有名的宫殿或毁于天灾、或没于兵燹，故宫仍能屹立不倒，四方拜谒，你又不得不感叹：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文明不朽耳。

　　恍惚登临殿阁，如今“故”梦重温。江河如昨，青山依旧，静静迎接着，下一个600年。

京畿

　　天上紫微垣，地上紫禁城。

　　今北京一带，事实上地处中原王朝的边缘，长期以来只是一个州郡级的首府而已。北京作为中原王朝的陪都以至首都，是边疆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逐渐形成的。

　　1153年，为加强对中原地区的统治，金朝将首都从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迁至燕京，改称中都大兴府；1267年，元世祖忽必烈亦对金中都城另眼相看，视为京畿重地，自开平府（今内蒙古正蓝旗东）迁都至此，后改称大都。金、元的情况相同，既要统治中原，就不可能将首都设在民族的发祥地，却也不能离得过远。于是，北京成为最合适的地方；何况，由于边疆民族的入主中原，带来了东北与北方的辽阔版图，使得原来天下之中的位置，有了新解释。金人梁襄尝云：“燕都地处雄要，北倚山险，南压区夏，若坐堂奥，而俯庭宇也。又居庸、古北、松亭诸关，东西千里，险峻相连，近在都畿，据守尤易。”说的就是一种地理上的气势。

　　1367年，吴王朱元璋命中书右丞相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平章常遇春为副将军，率军25万北进中原。北伐中发布告北方官民的文告，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纲领，以此感召当地百姓共同抗元。次年，朱元璋称帝，建立明朝，以应天府（今南京）为首都。不过，老父亲钟情离“革命根据地”淮西老家很近的南京，做儿子的偏偏别怀所爱。朱棣强硬撬走可怜侄子朱允炆的皇位后，心心念念惦着的，还是北平。

　　永乐元年（1403年）二月初，朱棣在京师的南郊祭祀完天地，回到奉天殿，文武群臣行庆成礼。这时，礼部尚书李至刚等人提出了改北平为北京的建议，正中朱棣下怀，当即答允。作为刚刚登基的新帝，他面临太多棘手的问题，正处于一种十分微妙而不安的气氛中：对建文帝旧部的杀戮仍在继续，手段严酷，自己都略觉惶惑；建文帝的神秘失踪，更有如芒刺在背；尤其一日早朝时，御史大夫景清竟暗藏利刃，欲为故主报仇，惹得天子雷霆震怒、噩梦频频……祸不单行：北京、河北、山东、河南闹饥荒的消息传来，江南水患爆发的奏折也接踵而至。朱棣在南京住得越来越不舒服，当年五月，主动表示要对北京实施国都礼制，但遭到礼部和太常的激烈反对。

　　君主的定夺无转圜。浩浩荡荡的移民队伍涌向北京，更多的大臣开始揣摩上意。于是，当一年前出发的郑和舰队还在大海上航行时，1406年，另一项雄心勃勃的、关于营建北京宫殿的诏书，正式下发。

　　宫殿的所有木料，都要求用上好的楠木，如此奢华讲究，堪称绝无仅有。“入山一千，出山五百”——伐木的艰辛和漫长，超过所有人的经验，持续了十几年。石料大部分采于房山大石窝和门头沟的青白口，动辄重十多吨，甚至两三百吨。据说，开采一块三百多吨的石料，须动用一万多名民工和六千多名士兵，耗资十一万两白银。室内宫壁上的杏黄色颜料，产自河北宣化的烟筒山，研究紫禁城建筑的专家认为，这样的备料时间，或长达十年之久……

　　倾全国之力，筑紫禁之巅。

　　永乐十四年（1416年），万事俱备。朱棣多年处心积虑的迁都欲望，突然变成群臣的“合意”。永乐十八年（1420年），北京宫殿和北京城建成，大明王朝，有了新的“圣地”。

　　然而，恰似大唐的长安无法真正“长治久安”；大明的皇城，也无法真正“丹宸永固”——实际上，紫禁城竣工的次年，一场大火便焚毁了前三殿。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大火又起，前三殿、奉天门、文武楼、午门全部遭殃。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前三殿、后三宫再度被烈焰灼烧……而这个时候，王朝的国祚，早已通过桩桩事件，呈现出不祥的迹象了。

　　1555年，即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那场大火的两年前，一小股倭寇从浙江登陆之后，居然长驱直入，一路杀到安徽，差点打进了南京城，最后逃窜到苏州，才被“沙兵”（民兵）歼灭。此回惊人的失败，牵扯到京营（守备京师的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衰落的问题。国朝民间虽有壮士，可以京营为代表的大明军队，却甚为不堪；明朝中后期南京武备废弛的乱象，因之被彻底撕开了——而南京的武备废弛，是整个明朝南方军事败局的缩影。

　　另一方面，1582年，即万历二十五年紫禁城火灾的15年前，西班牙人桑切斯（Alonso Sanchez）与意大利人马泰奥·里奇（Matteo Ricci），分别辗转来到了澳门。作为耶稣会的传教士，他们希望将自己的“上帝”带入大明。在桑切斯看来，要想让岩石裂开，“只有一个好办法，就是借重武力”。但马泰奥·里奇不能认同他的主张，二人划清了界限，分道扬镳。给友人的信里，马泰奥·里奇表态道，“我们来到中国是为缔造和平，励德修身，而非为交战、作乱而来”。他相信，“以学术收揽人心”才是让岩石裂开的“最善之法”。1594年前后，摸索出一点“于异国谋突围”心得的马泰奥·里奇，开始往大明儒生的方向靠拢，由此拓宽了社交圈。1596年，他将自己熟知的西方关于交友的格言与故事翻译出来，经白鹿书院山长章潢修改润饰，以《交友论》为书名结集出版。这是马泰奥·里奇的第一本中文著作，遂署了一个中文名字，利玛窦。

　　利玛窦希望大明的统治者能够接纳自己的教义，历经重重波折，终于凭借两架自鸣钟成功“翻身”——作为送给皇帝的礼物之一，自鸣钟博得了万历的欢心，至于其余的万国图志、西琴之类，朱翊钧用诚实的反应证明了：朕不怎么感兴趣。

　　1610年，“漂洋过海访大明”的意大利人在北京去世。他带来的关于西方的信息，没有在古老的东方帝国引起任何强烈的共振。

　　今天，当游客们走进故宫博物院的钟表馆，将为里面中外制造的、各式精美的钟表而惊艳。这些钟表除有打时打刻的计时功能外，还利用机械联动原理，使装饰的人物、鸟兽、花卉等玩艺系统不断变化，呈现各种动作，可爱悦人。利玛窦走了，而珍贵的钟表留在人间，继续忠实地记录光阴的流转。

权柄

　　

　　约定俗成的看法认为，武备、军事上的废弛，昭示着王朝败落的种子已经埋下；思想上起初对西方信息的漫不经心，导致了大航海时代先锋舵手地位的缺席。

　　老大帝国危机四伏，皇帝岂能坐视不见？他们究竟在乎什么？答案倒也显而易见：一切矛盾，总是统统让位于一个关键词的——权力。

　　权力，只有权力，才是一个皇帝绝对不舍得放手的。

　　而言及大明的权力、大明特色的政治体制，必绕不开宦官一节。

　　有明一代，宦官体系的规模逐年上升。等级上，由高至低排序，依次是太监（通常担任各个衙门的长官或者是镇守太监）、少监、监丞、乌木牌（乌木牌和手巾、小火者都承担着皇宫内的苦力活）。职能划分上，对内者负责皇宫维持和运作，对外者监视各地，担任各地方守备甚或皇帝特使。设在皇宫的机关，是包括十二监、四司、八局在内的二十四衙门。其中，司礼监是内外宦官系统的核心，从某种意义上实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为皇帝的亲信，参政的宦官倘若“不走正道”，便天然拥有结党、构陷、剥削、贪腐的能量。皇帝与宦官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许多宦官长期随侍在侧，与皇帝的私人感情相对深厚；但他们毕竟只是“家奴”，皇帝宽容地赐予权力并默许其种种出格行为，无非利用他们钳制现有体制下的高级官员及满足自己规则之外的“想法”罢了。一旦风向有变，宦官被抛弃，背上天大的锅，亦为皇权司空见惯的操作。

　　帝王的猜忌与控制欲没有尽头，明朝内廷的特务侦察机构——“厂卫”，由是诞生。厂，指东厂、西厂、内行厂（头目多由司礼监太监充任）；卫，指锦衣卫。因为是压制文官势力的出鞘利器，数百年间，“厂卫”的风评向来极差，遭到数不胜数的口诛笔伐。

　　看啊，这就是从前的紫禁城。它的正极，煊赫、繁盛、光华夺目；它的负极，却滋衍了一个可怖的权力的修罗场。大明的皇帝们殚精竭虑，指望王朝千秋万代，奈何天不遂人愿，昏昧的时局、沉重的赋役、残酷的党争、起义的队伍、人性的自私、气象的灾害、鼠疫的作乱……终汇成一曲“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沉痛悲歌。

　　紫禁城易主的结局，到底难以避免。威权的逼迫，则陷入新的轮回。

　　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1644年），李自成军攻陷北京，但很快又被清军在山海关击败。向陕西撤退前，李闯王霸气邪气发作，放火将紫禁城付之一炬，仅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薰殿、四周角楼和皇极门有幸逃过劫难。五月初二，清军入京，紫禁城为其接管。同年十月，顺治在太和门向全国颁布登基诏书，清王朝正式定都北京。此后，历时14年，中路建筑基本被修复。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紫禁城其余被毁建筑，部分开始重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基本完工。

　　剃发留辫、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入关之时，清军即以强大征服者的姿态，张扬了其暴力统治的基础；宣告执掌帝国的权柄后，更变本加厉，且进一步“驯服”了国内的文化精英。康、雍、乾三代，朝廷发起的文化活动，一部分是压制明代开始的王阳明心学传统；另一部分，则是严防知识分子的反清运动。清朝皇室用修明史的名义，抓住对明清递换之际的历史解释权，取缔民间修撰的明史稿，发动大规模的文字狱，吓阻汉人再作同样的尝试。政府还主动编撰大型的丛书，例如《四库全书》，选择性地排斥不利于“夷狄”的记载——这些大型的编撰工作，动员了大量学术精英参与，儒生们因此被“围困”、被笼络。

　　文化的闭关，恰于清代所谓“盛世”之际开始；到了清末，中国必须接受西方的文化时，从元明以来到清初的西方影响，实已湮没不彰。不仅文化闭关，这个“盛世”，文化活力整体消沉，“万马齐喑”的死寂的暮气，吞噬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可能性。

　　1796年正月初一，紫禁城举行了盛大的禅位典礼。乾隆将皇位传给了嘉庆，并宣布普免明年全国的地丁钱粮。

　　这是“十全老人”一生中最完美的压轴戏。他颇为自矜：当政以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此刻，帝国最高的权力正平稳交接，自己的文经武略，想必已然超越历朝历代的所有帝王了！

　　“打脸”来得飞快。几天之后，川楚边境就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白莲教起义。这场起义，粉碎了康乾盛世的幻梦，乾隆的一生心血，全部灰飞烟灭。

　　那么，所有的过错，都能怪在乾隆一人头上吗？

　　当然不能。

　　作为一位帝王，在中国历史上，乾隆绝对不是最坏的，甚至还算不错。

　　“退居二线”后，他预备在专属宫殿群——宁寿宫花园颐养天年。园里的一砖一瓦，皆代表了乾隆时期的工艺巅峰，紫禁城无出其右者。园子的第四进院落，系符望阁，而符望阁的漆纱，是南方匠人们同心协力织造好、千里迢迢送入宫内的。一片漆纱，约略一张纸的厚度，却有六层：纱芯层、纸样层、贴金层、打底层、晕染层和勾线层，足见手艺之精。几百年后，《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大展的策展人直言，以今天的科学技术手段，仍然未能实现对漆纱工艺的通透理解，更难以原样复制。

　　漆纱的风格，正是乾隆时期器物的风格——做工纷繁复杂，炫技不遗余力。从这点看，的确挺符合“盛世”的要求了。

　　但从另一点看——据不完全统计，清代文字狱，顺治年间6宗，康熙年间10宗，雍正年间20宗，乾隆年间130宗，嘉庆年间1宗，光绪年间1宗——乾隆朝以三位数“傲视群雄”，“志节之士，荡然无存”。

　　在乾隆生活的历史时期，以他的见识水平，无法领悟到经济全球化的趋势，无法领悟到必须变革自身体制，方能在你追我赶的竞争新格局立于不败之地。

　　一个“大清式”皇帝，哪怕是一个“大清式”的“好皇帝”，就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而言，专横、陈旧、不合时宜，终将惨遭淘汰。

激流

　　“大清药丸”那会儿，命途多舛，紫禁城一块受罪。

　　原内府藏书画总数在万件以上，后遇英法联军火烧西郊诸园、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战祸频仍，无数国宝流失海外。

　　最令人扼腕的，是逊帝溥仪主动出卖国宝给外国人。

　　辛亥革命后，溥仪退位，享受民国政府优待，居住紫禁城内廷长达13年。眼见日子快过到头了，太监们为筹划出宫后的生计，监守自盗，偷偷倒卖宫中珍贵文物。至于溥仪本人，也常以赏赐的名义，将宫内收藏盗运出去。

　　1932年，溥仪前往伪满洲国的“新京”长春，珍贵名迹存放于伪皇宫的小白楼内，此地流失的书画名迹多达上千件。抗日战争结束后，中国古玩界所称的“东北货”，专指东北地区流散的清宫旧藏，主要来源就是小白楼。

　　从最开始的清室善后委员会，试图清查逊帝带来的损失，出版《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到 1925年初创故宫博物院（1925年以后，紫禁城才被称为“故宫”）至今，光阴虽短，如白驹过隙，而“故宫人”已经经历了无数艰辛、付出了无数血汗。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日本帝国主义鲸吞了中国东北领土，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又步步进逼华北，形势危急。1933年，故宫博物院首任院长易培基遭诬陷离职，马衡接任院长。同年，故宫博物院为保护其文物安全，不至遭战火毁灭或被日本帝国主义掠夺，决定采取文物避敌南迁之策，择其精要装箱南迁，并在南京建立文物库房，成立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从1933年2月至5月，先后检选出文物、图书、档案13427箱又64包，分五批先运抵上海，后又运至南京。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南迁文物又历尽艰险，沿三路辗转迁徙至四川，分储于巴县、乐山、峨嵋山等地。日伪占领时期，故宫博物院在北平仅勉强开放。日伪从故宫掠走铜缸、铜炮、铜灯亭计149件，熔毁制造武器。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北平收复，国民党政府再度接收故宫博物院，马衡继任院长，三处南迁文物复集中于重庆，于1947年运回南京。1947年9月，古物陈列所合并至故宫博物院。

　　1948年底至1949年初，国民党政府从南京库房中挑选出2972箱文物运往台湾，后于台北市士林外双溪建立新馆，公开对外展出。余下的大批文物，在1949年以后陆续运回故宫博物院一万余箱，但至今还有2176箱仍封存于南京库房，委托南京博物院代为保管。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对故宫建筑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同时整理出大量的文物。1961年，国务院颁布故宫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7年，故宫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21世纪以来，故宫博物院平均每年接待中外观众千万人次。随着文化旅游事业的发展，观众的人数有增无减。满怀“厉害了，我的宫”的期许，他们前赴后继，渴望触碰这原先名中带“禁”的，恢弘、雄奇的建筑群。仓廪实而知礼节、慕风雅，故宫策划的“兰亭特展”“石渠宝笈”书画展、“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赵孟頫书画特展”“铁笔生花——故宫博物院藏吴昌硕书画篆刻特展”等“super show”主题鲜明、优势显著，兼顾了学术性与普及性，广受观众追捧。

　　2002年，故宫博物院开始近百年规模最大的修缮工程，工程持续至2020年，被称为“百年大修”。

　　修缮东南角楼，让观众有机会登上高大的城墙；恢复原状陈列，从无开始复刻乾隆母后的寝宫；重建关闭了50年的雕塑馆，更创设了故宫数字社区……

　　与时俱进，故宫华丽转变成多重意义上的现代博物馆。

　　文化遗产怎么活起来？故宫顶流IP如何打造？

　　此处有必要提一笔故宫博物院第六任院长单霁翔。

　　上任以来，他围绕提升参观体验、保护人文遗产、不断求新求变等方向，进行了一番改革，包括——

　　全网购票，每天严格限流 8 万人。

　　“削峰填谷”，把好看的展览放在淡季。“参观故宫是刚性的，不能说谁不能来，但是可以引导人们什么时候来。”

　　拓宽参观的物理空间。单霁翔就职期间，故宫的可参观面积从30%扩大到80%以上，故宫文物的展示量，也从 2002 年的 0.9%，增长至 2019 年的 8% 左右。

　　改善环境。为了让游客有地方休息，故宫增设了 1400 把实木椅子。女厕所经常要排很长的队，研究团队表示“女士洗手间应该是男士洗手间数量的 2.6 倍”，故宫据此结论，贴心调整了卫生间的数量。

　　上述举措，易拉好感。而“招人”之后，是“留人”的思考。

　　2008 年，故宫文化创意中心成立。同年 12 月，故宫淘宝上线，成为国内第一家开淘宝店的博物院。不过，当时的文创产品缺乏实用性和趣味性，所以一直不温不火。

　　2013 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一款“朕知道了”的纸胶带火遍海峡两岸。随后，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和副院长王亚民分别带队，前往台北故宫博物院学习文创经验。他们回来后的一个月内，“把故宫文化带回家”的文创设计大赛拉开帷幕，入选的创意，则大多被转化成了商品。第二年 8 月，故宫淘宝微信公众号发布题为《雍正：感觉自己萌萌哒》的文章，卖萌操作诱诸多粉丝就此无悔“入坑”。借助互联网渠道，能雅能俗的故宫慢慢“出圈”，不断丰富自个儿的“网红”角色，360度无死角巧妙“商业自吹”，让年轻人越看越乐。

　　除了在“双微”上疯狂传送美图、美文、美物，短视频和影视化创造方面，故宫亦乘风破浪，誓当稳立激流的弄潮儿。2016 年，央视播出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2017年年底，央视再接再厉，播出“大型文博探索节目”《国家宝藏》（第一季）；公众的向往“花痴”之情被大大挑动，到了2019 年故宫招聘工作人员的时候，尽管只有 88 个名额，但超过四万多人踊跃报名，只求顺当“入宫”。

　　故宫的“黑科技”同样不落人后。2003 年，故宫数字研究所成立。2012 年，故宫出品系列 APP开始推出，包括《韩熙载夜宴图》《每日故宫》等十多部作品上线。2015 年 12 月，位于端门的数字馆试运行，在这里参观的游客，可以通过 VR 技术沉浸式感受故宫文化，比如走进养心殿穿上龙袍批阅奏折、和大臣隔着屏幕对话等。

　　历久弥新，故宫不老。它与“现代”相联系，有了性格、更具人情味、烟火气，商业化迅速落地——要你的钱，更要你的爱。

　　2015 年，国务院出台《博物馆条例》，明确了“博物馆在不违背其非营利属性、不脱离其宗旨使命的前提下，可以开展经营性活动”。政策的扶持，对故宫来说好比插上双翼，目前，故宫文创产品的数量逾万种。在网购平台上，故宫博物院相关的店铺主要有 6 家：售卖门票的故宫博物院官方旗舰店、售卖创意生活用品的故宫博物院文创旗舰店、出售日历书籍的故宫博物院出版旗舰店、出售文具的故宫文具旗舰店、主打萌系路线的故宫淘宝以及专门卖各种宫廷食品的朕的心意旗舰店。

　　玩跨界的故宫，还与时尚芭莎、稻香村、奥利奥、必胜客、康师傅、kindle等品牌合作。2018年，故宫角楼咖啡开张。除了生活日用品和食品，早在 2017 年，故宫淘宝就提出了“假如故宫进入彩妆世界”的设想，2018 年年底，故宫文创旗舰店和故宫淘宝近乎同时推出故宫口红，之后，双方的“宫斗”，很快上了热搜榜。当中更间杂一段“插曲”：故宫淘宝的彩妆在上线 1 个月后，因品控问题宣布停产调整，后又上架。

　　而近年来故宫身上的争议，远不止这场风波。

人心

　　2012 年单霁翔临危受任之时，故宫形象正因偷盗门、错字门等丑闻一落千丈。2019年他即将退休前，故宫陷入新的泥淖。

　　大年初一，故宫开了一家火锅店——故宫角楼餐厅。餐厅的噱头，包括慈禧同款万寿菊花锅、江山社稷蘸料、专门设计成圣旨卷轴的菜单等，十分有范儿，立刻成了北京的新晋打卡地。

　　但不满的意见旋即出现了：不少消费者觉得价格稍贵，性价比低，“等位没有零食和水，跟专业火锅店比有距离”“特点么，不能说没，可味道谈不上勾人”。另外，有网友质疑道，“之前弄什么口红，现在又搞火锅店，乱七八糟的，营销昏了头，就非把故宫玩坏不可吗？！”

　　正月十五、十六，故宫想举办“紫禁城上元之夜”文化活动，号称“用灯光点亮紫禁城”——这是故宫博物院建院后首次接受公众预约在晚间开放。消息传开，预约蜂拥而至，导致预约页面数次“502”，服务器跟着崩溃，门票炒到5000元一张。

　　然后，吐槽来了：“这是灯光秀？这明明是露天迪斯科现场、蹦野迪、光污染。”“土味审美。配色大概是依循乾小四的偏好拍板的。”“能不能把射灯关了？狗眼已瞎……”

　　舆论的反弹，跟大家的期待值过高也有一定关系。虽然故宫方面解释“准备时间仓促，抱歉了”，但“紫禁城上元之夜”所体现的某种过时的美学思维，令看客们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2020年，故宫角楼餐厅又惹事了。餐厅原计划于春节期间推出特色年夜饭，每天仅有三个包厢提供，每桌按照十人的标准设置，一桌收费6688元，每增加一位再多收费680元；菜式则包括慈禧的菊花锅、富察皇后的“荷包”等。

　　不料，1月15日晚间，多位顾客表示收到餐厅短信通知，预定的6688元年夜饭全部取消，2000元定金全额返还。媒体致电采访，餐厅工作人员称虽然年夜饭已经取消，但春节期间白天快餐正常供应，无需预约可直接到店。工作人员还表示：“年夜饭本来是一个特别好的产品，我们都已经收了定金了，然后再退了。一个个退，一单单退，全部取消，全部退完。压力很大，就是晚上都睡不着觉那种。取消了很可惜。”

　　彼时，故宫和角楼餐厅并没有给出取消年夜饭的具体原因。但人们猜测，这或许与之前的一片批评声相关，“一顿饭吃了贫困户一年的收入”“算不算破坏文物呢”……

　　强大的吸金能力，让故宫在全国的文博圈内一骑绝尘；然而，对故宫借“国潮”和“传统文化”之名行过度商业化之事的反感与拷问，仿佛警钟敲响，“故宫人”理应重视起来了。

　　他们也在努力：2007年，故宫将入驻7年的星巴克咖啡“扫地出门”，随后对周边小摊小贩和商业植入进行了彻底清理。2018年，故宫清理了红墙内的14个商业经营点。可是，在“去商业化”的同时，故宫并未停止各式各样的“冠名”和“联名”。自2018年年底开始，故宫频频和金融、房地产、汽车等多家商业机构展开战略合作——知情人士称，活动“可能办得太多了”，但故宫的翻修、保养、维护等工程耗资不菲，需要“自筹资金”，没法子啊……

　　无可奈何的苦衷，大家并不是全然无法理解。只是，承载了600年历史的故宫如果想继续好好走下去，万万不可本末倒置，最后失了“人心”。

　　“倘若您在散氏盘上打破一角，或者在三希帖上扯下一条……拐脚的老太婆可以拿起桃树杖打你，污泥满面的小孩可以咯出口沫唾你。然而你还是这一切东西的主有者，不过你没有损毁无论那一样东西的主权。”《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大展的东雁翅楼展厅，一张1925年10月12日的老报纸亮相展板。这张老报纸出版的当天，故宫已不再是威严的“禁城”，中国人民成为宫殿的新主人——故宫，终究是人民的宫，而非一家一姓之宫。

　　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的结尾部分，刘和平安排嘉靖皇帝朱厚熜与写下《治安疏》的海瑞海刚峰，在紫禁城内展开了一段表面看似平静、内里惊心动魄的对峙。

　　“你不是笔架，也做不了笔架。”嘉靖神态突然间又严厉了，“你现在抬头看看，坐在你前面的三个人像什么？”

　　海瑞慢慢抬起了头，但见嘉靖高坐在正中，裕王和世子低坐在两边，很快他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他们祖孙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笔架，一时沉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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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却答道：“回陛下，臣眼里看见的不是笔架，而是我大明江山的一个‘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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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王爷、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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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是而非！”嘉靖立刻断言了，“刘禹锡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你嘴上说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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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你家乡人丘浚一些理学讲义，就来妄谈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社稷！你岂止这个比方不恰当，在奏疏里妄谈尧舜禹汤，妄谈汉文帝、汉宣帝、汉光武，还妄谈唐太宗、唐宪宗、宋仁宗、元世祖。朕问你，既然为君的是山，你说的这些圣君贤主，哪一座山还在？”

　　海瑞：“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里？”

　　海瑞：“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这句话，始终通用。昨日的紫禁城，因人心涣散而颓唐；今天的故宫，因“人民的宫”而复兴。

　　既然是人民的宫，请务必尊重人民的建议和意见。

　　以建筑、文物构成宏大的集群，故宫引发了幽深、本我层面的感动体验。这种感动体验的最高一级，跨过了对宫室之美、后妃之奉的好奇，跨过了典雅、古朴、写意的泛泛印象；它是叙事性的，和历史紧密挂钩。

　　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历史和传统文化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的记忆而维护着的社会共同经验。其绝非点缀的饰物，实乃不可或缺的生活基础。每个人的“当前”，不但包括其个人“过去”的投影，还是整个民族“过去”的投影。因此，作为中国的“过去”的一个载体，故宫自然而然，能与中国人形成特殊的共鸣。

　　山河清平，巨龙吟啸。六百青春，宫犹未老。（记者 孔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