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的江南
余自幼贪食,既好口腹之欲,亦耽于“茶淫橘虐,书蠹诗魔”之癖。某日,适逢江南雨月黄昏,气森森、光黯黯、风凄凄,春林芳菲落,春鸟意甚哀。嘻嘻,天真有邪的童心(当年还是孩子)登时荡漾——此景此情,忒适合看志怪小说了有没有!考虑到《搜神记》《聊斋志异》等“本土佳作”早已是烂熟于胸,沉吟片刻,便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新买的《雨月物语》(雨月天读《雨月物语》,岂不美哉),准备会一会日本江户时代的“大小赤佬”。
翻了几页,咦,似曾相识嘛;又翻了几页,哦,懂了。瞿佑(杭州人,一说淮安人),冯梦龙(苏州人),你们快来,问问上田秋成,他是不是应该“意思意思”,付一点合理的“版权费”呀?
原来,“剪枝畸人”上田君的这些文章,是对瞿老师《剪灯新话》和冯老师《三言》的“江户式”改写。而此等改写,巧妙地用“和风”替换了“华风”“江南风”,倒也是另辟蹊径、不容轻视的——《雨月物语》被誉为日本近代以前怪异小说的顶峰之作,是日本读本小说的代表。
日本读本小说的问世,源于部分日本文人感到单纯翻译中国的宋话本、明清小说,实在是意犹未尽;不行,屏勿牢了,自己也要写!在这样的创作心理的驱动下,日本读本小说的主要特征,当然就是“拿来主义精加工”的风格了:吸取中国话本、小说的情节素材、构思和表现手法,结合日本的文化,再以较“雅”的文字,翻改或自撰。最终,满足了江户时代日本市民阶层的“阅读恶趣味”。
归根结蒂,一切的背后,还不是咱们中国文化,咱们江南文化在大放光芒、照亮四方啊!
吴风吹东亚
中华文明对东亚的深远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仅以日本为例,便不光有徐福的传说,还有汉字传入的重大文明史实。而在我国对日“文化输出”的诸多案例里,江南文明的“存在感”是很强的。比如,有语言学家认为,相比于中国中原地区的“秦音”,来自中国长江以南尤其是江东地区的“吴音”,融入日语的程度或更深。此外,还有“吴服”“吴织”“吴染”——《日本国志》记载,5世纪时,天皇派使者往吴地求缝工女,得“吴织”四人而归。日语读红色染料为“吴染”,表明同时带去了染料与技术。江户时代称为“吴服”的服装样式,则与今天的和服相差无几。
还有江南文明对日本水稻文化的陶染作用。1982年日本吉野里考古发掘以来,弥生文化(约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1000年,填补了日本从原始文化迈入文明文化的文化断层)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了。因更早的绳纹文化(约公元前6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不足以说明弥生文化中极富特色的水稻和铜铁器并存现象,所以,日本考古学界提出了一个重大猜想——江南文化是弥生文化的原乡!注意,猜想不是妄想,在弥生文化考古遗址中,发现了很多被认为是日本稻米文化起源的稻谷化石,经测定,这些稻谷化石的成分,与中国江南的稻米非常相像。综上,有日本史学家认为,日本稻米文化的导师,就是来自于中国的江南文化。
日本人追慕汉唐。汉唐丝路沟通东西,明清两朝,以江浙为龙头的江南,又成了海上丝路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复旦大学教授邹振环在谈到“以明清江南为中心的东亚海域交流史”时即举例指出,乍浦自古就有“江浙门户”“海口重镇”之称,是清代浙北对外交往的重要门户,出入其间者除了商人、船员,还有知识人、漂流民等。在双方贸易品中,书籍和文房四宝占相当大的比重。据日本史家大庭修《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统计,从康熙五十三年至咸丰五年,经长崎港进口的汉籍多达6118种,共57240 余册。有时一部中国新书刚刚问世,不出几年甚至几个月,就被贩运到日本,很快被日本人训点、翻刻、摘抄等,广为流传。道光二十六年,沈筠编集的《乍浦集咏》,收入诗作“海不扬波俗不浇,迎龙桥接凤凰桥。东洋雕漆罗番市,南浦明珠烛绛霄。异域车书通日本,遐方琛赆驾秋潮”,充分反映了乍浦港与长崎港间繁华的通商场景,亦是书籍贸易盛况的写照。
喜欢中国的书,更尊重中国的学者。抗清失败后,明末浙江余姚思想家朱之瑜辞别故土,流亡日本;水户藩藩主德川光圀请他到江户讲学,执弟子礼。不少日本著名学者也纷纷慕名从学,视其为“在日本的孔夫子”。朱様格物穷理,摒弃空洞说教,议论政治改革,对日本综合国学和神道、倡导尊王和大义名分的水户学影响很大。还精通“农圃梓匠之事、衣冠器物之制”,带来江南先进的农业、医药、建筑、工艺技术,并参与设计建造日本的学宫、孔庙、圣堂、后乐园等,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晚至幕府与大正时代,作为文化景观的江南名胜依然深入东亚人心,日本的知识分子群体对之不胜向往。江南文化,是他们脑海里古典中国最美丽的一道光环,焉能不爱?
江南惊西洋
再说西方世界对中国江南的发现。17世纪开始,欧洲人渐渐对南京、苏州、杭州、上海等地有了比较详细的了解。1639年,《利玛窦中国札记》出版,用拉丁文公布了“长江”和“江南”的概念,并在欧洲传播开来。为此,徐·Paul·光启的好伙伴Matteo Ricci,也就是利·西泰·玛窦,值得江南人永远的感谢和怀念。
众所周知,东方古国的丝绸让西洋人爱不释手。吉本(Edward Gibbon)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就考证,査士丁尼时代一磅丝绸在罗马可卖到12英两黄金,如此疯狂的奢靡风气,最终导致了帝国的灭亡。O.K. 丝绸使人疯狂;个么曾在国际市场风靡一时的“蓝京布”(“蓝京”,Lankin)又是哪能回事体啦?别急,科普来了:“蓝京布”“蓝青布”什么的,是发音不准导致的讹误,其真身系“南京布”。彼时,全中国80%的棉布都是松江府出产的,松江布大宗是上海布。上海布在南京面向全国各地和日本、朝鲜、东南亚市场销售,最远至印度。福建人n、l不分,“南”叫成了“蓝”;尔后,欧洲人亲临江南,方知晓“蓝京”实为南京。据说,“南京布”带有淡淡的紫色,所以也称“南京紫花布”(nankeenbosom),极受19世纪法国人的欢迎(在福楼拜、大仲马的安排下,包法利夫人、基督山伯爵貌似也都穿过),亦为19世纪30年代英国绅士的时髦服装(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大卫·科波菲尔》里,“nankeenbosom”就频频“出镜”)。
复旦大学教授李天纲表示,在欧洲人眼中,南京是一座和古罗马同等的城市。1816年,英国的德庇时爵士(Sir George Ritche)游历中国,在《中国闻见录》(Sketches of China)里,他写道:“南京太像是一个现代的罗马,尽管它的城墙更高,也更长,大约绵延了20英里。”这“现代的罗马”的身影,还出现在安徒生的笔下——且说南京的大报恩寺琉璃宝塔,通体用琉璃烧制,最顶部是用纯金制成的宝珠,每层檐角下悬挂铜制风铃,从上至下共152只,即使在轻轻的微风之中,清脆的铃声也可以声闻数里。欧洲人第一眼看到,惊呼其为“第八奇迹”,和巴比伦空中花园、亚历山大灯塔、古罗马斗兽场等世界七大奇迹并列。安徒生的童话《天国花园》,有“我现在是从中国来的——我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的字句,其中,“瓷塔”指的就是大报恩寺琉璃宝塔。
德庇时之前,《马嘎尔尼使团报告》着力描写的,却是扬州和大运河。而《马嘎尔尼使团报告》之前的之前,《马可·波罗游记》最推崇的江南城市是杭州(“行在”),说苏杭地区人人绫罗绸缎,天天澡堂洗澡——呃,作者是想趁机“内涵”中世纪欧洲人不洗澡吗?坦白而言,马可·波罗是挺能“吹”的一个人,但他对杭州的“歌功颂德”,还是基本靠谱的。杭州的确好,好到熟悉吴语、能用吴语标注《中国新图志》的意大利人卫匡国(Martino Martini),最后葬在了这里,安然长眠。
欧洲的启蒙思想家们,特别是18世纪德国、法国的学者如莱布尼茨、伏尔泰等人,皆对中国文化兴趣浓厚,极力赞美;与他们相比,孟德斯鸠就显得“太冷静”了。不过,他虽然对中国政体评价不高,对江南文化却多有肯定。在《论法的精神》中,孟德斯鸠有谈到长三角地区,并将江南文明与尼罗河三角洲及荷兰低地的文明比较,说尼罗河三角洲是古代繁荣,荷兰低地是近代繁荣,只有江南才是从古至今一直发达昌盛的。他还敏感地议论道,“(江南)土地肥沃异常,因此给欧洲人一个印象,仿佛这个大国到处都是幸福的”;当地人民“勤劳、智慧”,所以,在江南,“政权就必须是宽和的,像过去的埃及一样,像今天的荷兰一样”。
文脉仍绵绵
孟德斯鸠用一种全球化的视野观照了江南文明。而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语境里,江南文明的“走出去”之路,连绵不断,仍在进行着。
1978年,美国博物馆代表团来访中国。普林斯顿大学东方美术系主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远东部特别顾问方闻教授抵沪参观时,提出想见一见对中国建筑有精深研究的人,遂与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会面。方问:“我在纽约收集了许多明代家具,一直想把它们陈列出来,但不知放在什么地方较为合适?”陈答:“明代家具,当然要放在明代建筑里面呀。”方复问:“先生所言极是。可我在美国,去哪儿找明代建筑?”陈大笑:“容易。我寻个现成的,苏州网师园里的殿春簃就很合适,你把它移筑到美国……”
在陈先生的推荐下,苏州园林设计所提供的一座以殿春簃为蓝本的中国明式古典庭院“明轩”的设计方案,浮出了水面,顺利通过会审。1979年,苏州古典园林建筑公司承接了明轩的建筑工程。5个月后,整整193箱庭院构件飘洋过海。1980年3月,明轩成功落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其楠木轩房、曲廓假山、碧泉半亭、花界小景等,轰动全美,访客络绎不绝。
明轩开创了中国古典园林走向世界的先河,1986年在加拿大温哥华建造的逸园、1992年在新加坡建造的蕴秀园、1998年在美国纽约建造的寄兴园、世纪之交在美国波特兰建造的兰苏园等,都是明轩的延续和发展。江南的建筑美学远渡重洋,而更加幽渺的、气韵流动的江南生活美学,亦正在向世界大方地展示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优雅姿态。
2018年,浙江省博物馆开始推出原创性海外巡展项目“江南生活美学展”,先后赴韩国、俄罗斯、保加利亚等国家和地区展出。以“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为主线,展览轻描江南悠闲风度,讲述江南古典美学精神的时代流变,以及对当今生活的影响。穿衣、吃饭、居室、器物,所有陈列的展品,最后统统化作了那个名为“江南”的香甜梦境——而我们都是追梦人,不拘中外。
在“江南女婿”、美国耶鲁大学全球正义中心主任托马斯·博格(Tomas Pogge)看来,江南文化彰显了中国文化独特的气质。“鲁迅说过,‘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话,是江南的文化自信——江南人知道选什么路;这句话,更是现在世界上迫切需要的一股精神。”
中国之江南,亚洲之江南,世界之江南。江南不是封闭的,它敞开了自己的怀抱。而在我们审视江南与整个世界的互动往来的时候,我们也应该牢记:恰恰因为江南是世界的江南,所以,我们尤其要呵护好它,要让江南的“江南味”永远纯正、历久弥浓。(记者 孔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