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失和的悬案
北京西城,从西直门向东,西直门内大街与赵登禹路交叉口,往南约一百米,路东有一条狭窄弯曲的胡同,名为八道湾胡同。进了胡同,向东,绕过十一号的西跨院,你就看到了八道湾十一号的南门。现在,这条胡同的名字是:前公用胡同。
1923年8月2日,午后,大雨初歇,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鲁迅沉默不语,收拾好行装,从这里走出,与朱安黯然离开居住了4年的北京的家,背后射下的,是周作人羽太信子夫妇冷箭似的目光。
鲁迅对朱安说:你或者留在八道湾陪母亲住,或者回绍兴娘家,我会按月寄钱供养你。
朱安的态度很坚决:八道湾我不能住……绍兴朱家我不想去。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有人替你烧饭、缝纫、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
于是,无话,就走。两兄弟从此绝交,至死再无往来,成为世纪悬案。
1923年7月19日发生了什么?
1923年7月19日,周作人给鲁迅送去一封信,上书:
鲁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七月十八日,作人。
5天前,鲁迅开始与周氏夫妇分开吃饭,当天发生了什么,当事人讳莫如深。周作人没有记日记,30多年后,他应曹聚仁之邀写《知堂回想录》。书中的第140节《不辩解说·上》和141节《不辩解说·下》,周作人说,关于兄弟失和事件,他一向没有公开说过,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他之所以不予辩解,是因为辩解很难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大凡要说明我的不错,势必须先说对方的错,不然也总要举出些隐密的事来做材料,这都是不容易说得好,或者不大想说的,那么即使辩解得有效,但是说了这些寒伧话,也就够好笑,岂不是前门驱虎而后门进了狼么。”
而鲁迅在当天日记中只记下了短短20个字:“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从鲁迅的日记我们可以知道,在此之前,鲁迅和周作人夫妇是在一处吃饭的,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可是之后,两人就势同水火从此一刀两断了。在7月14日,周作人的态度是怎么样的?两人都已经分开吃饭了,周作人怎么也不问清楚原因,直到3天之后,才知道他所谓的“真相”呢?
两个人前几天还好好的。鲁迅日记记7月3日,两人还一起去东安市场,又至东交民巷书店,在山本照相馆买云冈石窟佛像写真十四枚和正定木佛像写真三枚,花费六元八角。
许钦文的四妹许羡苏《回忆鲁迅先生》里写,1923年的一个星期日,她去八道湾十一号,鲁迅母亲鲁瑞曾经对她说:“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闹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头天还好的,弟兄二人把书抱进抱出的商量写文章。现在大先生决定要找房子搬出去。”
若以鲁迅日记为准(周作人日记未记他送信事),周作人送来信,是7月19日上午,那么周作人信上的日期,应该说明周作人是前一天写好了这封信,而周作人所说的昨天,是7月17日。当天,周作人用剪刀剪去了日记中的十个字,显然此时,周作人已经知道了让他非常愤怒的事。7月18日,他写完绝交信,却不在7月18日送至鲁迅手中,又迟了一日,这大约一天的时间,他在做什么?他是在反复思考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内心苦苦挣扎以作出最后的决定?这一天的时间,仍不能让他冷静下来,仍然气愤难消的,究竟是什么?7月19日,鲁迅收到周作人信后,曾“邀欲问之”,周作人的日记写的是他收到了鲁迅的信,但未赴约。
房产之争
关于兄弟失和的原因,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鲁迅与弟媳有暧昧导致周作人大怒与之绝交。
这一说法我们尚没有完全的证据完全排除它存在的可能性,但是我们退一步讲,就算鲁迅真的做出了这种不堪的举动,那么周作人就会与他相濡以沫这么多年的哥哥以这样的方式彻底决裂吗?
奇怪不奇怪?按照常理,如果是你我,自己最亲密最熟悉的兄弟做出一些特别不同寻常的举动,比如说你的兄弟本来品学兼优待人和气孝敬父母,突然有人告诉你他是杀人犯,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不信才对吧?除非对方拿出过硬的证据。而周作人的反应显然异乎常人。
而实际上,鲁迅与周作人夫妇消费经济观念的不同很可能是兄弟二人矛盾丛生的根源之一。周作人比鲁迅小4岁,其观念就没有长子鲁迅大家庭的观念那么重。原先绍兴卖掉祖屋后,周作人最初的想法是分家,因鲁迅坚持,而买屋居住在北京。八道湾十一号的房产是卖掉绍兴祖宅购买的,鲁迅出了大力,只是其中也有周作人夫妇的一份,可是,房契上,却只有鲁迅一人的名字。周作人一介书生不问世事未必介意,可是他夫人羽太信子,会怎么想?
鲁迅是一家之主,在房契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收入却交由羽太信子打理。周作人夫妇用现在的用语就是月光族,见钱就花,不知长远,双方的消费观念又大相径庭,这就可能在各种生活细节上产生摩擦。这种家庭琐事很难说谁对谁错,却在双方心中埋下火药的引信。一方,要过上资产阶级的生活,一方,却还是俭朴持家之态,矛盾日积月累,就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被引燃爆炸。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不管怎么样,最终,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两位巨匠,以这样的方式,像两条平行线,走向了各自命运的终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鲁迅母亲对许羡苏所说一段话:“龙师父给鲁迅取了个法名——长庚,原是星名,绍兴叫‘黄昏肖’。周作人叫启明,也是星名,叫‘五更肖’,两星永远不相见。”其实,如果稍有一点天文学的知识,你就知道,启明就是长庚,长庚就是启明,他们都是金星的别名,出自《诗·小雅·大东》:“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清晨见到的叫启明,黄昏时出现的叫长庚,其实就是一回事。这么说,鲁迅和周作人,其实只是一个人的两面?
对于兄弟交恶,鲁迅也是意难平,在其作品中都有隐晦的表述,除了《铸剑》和《伤逝》,还有就是收入《彷徨》的小说《弟兄》。和《伤逝》的隐藏在一个爱情故事中不同,《弟兄》就要明晰得多。一开场就说兄弟就打了起来,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闹着要分家,而且,是因为钱。
但就是这样,鲁迅后来到了上海,还是常说:“周作人的文章是可以读读的。”周作人的书出版了,他必定托人买来细读一遍,有时还叫许广平一起来读。1928年9月2日午后,鲁迅与周建人到北新书店,为许广平买了一本周作人的《谈虎集》(上)和《谈龙集》。鲁迅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在兄弟决裂之后,对于自己的弟弟文章中的冷嘲热讽,却常常退避三舍,避其锋芒,这是他对弟弟的爱,还是确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作人呢,正如舒芜在《周作人对鲁迅的影射攻击》中例数周作人曾著文讽刺鲁迅的爱情生活,如《中年》《志摩纪念》《周作人书信·序言》《论妒妇》《责任》《蒿庵闲话》《家之上下四旁》《谈卓文君》《记孟逢辰君的事》《十堂笔谈》等文章,不指明地挖苦鲁迅多妻、色情等等。舒芜没有提到的,还有《破脚骨》,周作人影射鲁迅“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 ,语言十分苛毒,可见周作人对鲁迅之恨,和鲁迅对羽太信子的恨一样,是深入骨髓。
1933年6月21日:鲁迅在上海闸北三义塔,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题三义塔》。在日记中,他这样写道:“西村(真琴)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西村是一个日本医生,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所谓鸠占鹊巢,鲁迅真的是在咏叹这丧家之鸠?从丧家之鸠而到兄弟,又有何深意?诗曰:
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记者|何映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