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伍江教授:
提高居住者的幸福感比“漂亮”更重要
上海的小惊喜,你遇见了吗?小区里原本杂乱的角落化身居民休憩之所;街头转角变成口袋公园;桥下阴暗空间摇身成了文艺范咖啡馆……
上海在国内城市中率先探索城市微更新,小小的空间改造,却能为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带来大大的幸福感。上海的城市微更新实践如今成为不少城市参考学习的榜样。
城市微更新的内涵到底是什么?微更新推进的过程中会遇到哪些挑战?城市微更新为什么不能等同于“市容美化”?这些问题如今正是城市管理部门和专业界热烈讨论的话题。
作为规划专家,同济大学超大城市精细化治理研究院院长、同济大学原常务副校长伍江教授近日接受了《新民周刊》专访,深入地阐释了他对城市精细化管理、城市微更新的理解。
告别大拆大建后,城市怎么成长
《新民周刊》:上海居民对这座城市的认可度还是很高的,很多朋友说生活在上海很方便。从您的专业角度看,上海城市空间有哪些特点?
伍江:上海总的来说有很多优点,不然不会吸引那么多人来到上海。我是搞城市空间研究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呢,我觉得上海有一些非常有特色的地方,值得居民去热爱她。
第一个,上海的城市尺度让城市呈现出非常强烈的人情味。
你看上海没有特别宽的路,甚至没有特别直的路。上海虽然很大,有两千多万人口,但我们不会觉得这个城市离你很远很远,或者这个城市是冷冰冰的。
比如你提到的便利性,上海给市民生活提供的便利在超大城市中是很难得的。在做城市管理或者城市规划的时候,过去可能一些人只关注城市大的布局,什么地方搞商业中心,什么地方搞文化中心,但实际上老百姓真正感受到的可能并不是非常大的购物中心或什么“中心”,而是“开门七件事”,老百姓每天出门买东西是不是方便。
我问过很多毕业后到外地去的学生,问他们想念上海什么,好多学生说最想念上海不管晚上多晚不愁找不到夜宵,就算是曾经经济比较封闭的阶段,上海也有24小时商店,城市的便利性会给居民带来很好的感受。
上海在城市规划中追求建筑是可阅读的,街道是可漫步的,城市是有温度的。上海有这个基础,作为一个超大城市是很难得的一个天性。
第二个,上海是一座有活力的城市。上海是商业中心,是国际化大都市,城市活力大了,人们热爱这个城市,自然会孕育出这个城市的文化,城市的活力是来源于人的。
第三个,上海的包容性。上海的空间特色不是单一的,是很混合的,她既有高楼大厦的一面,也有大量的低矮的老城区建筑这一面,有很近人情味的很小尺度的街区,也有陆家嘴这种大尺度空间。上海作为超大城市,丰富性、混杂性、包容性是她最核心的特质。生活在这里的人,不管是什么阶层,不管什么样的文化背景,都能在这里找到他自己感到幸福的地方,这一点非常重要。
《新民周刊》: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机上海开始微更新的工作?过去的城市布局中,哪部分是你认为特别缺乏、特别需要补课的内容?
伍江:城市更新不是一个新话题。城市更新是城市本身常态化的状态,没有城市可以100年、1000年不变,不可能的,城市每天都会变。
但现在我们说的城市更新含义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我们过去持续相当长时间的城市更新,被称之为“旧城改造”,是大块面的、大规模的、快速的更新。这种更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别是城市欠账太多太久的情况下,是需要的。
中国的城市经过改革开放进入了很好的发展时期,我们需要在各方面追赶,各个领域会用一种超常态的方法去发展,如果没有这样的发展阶段,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看到的改革开放成果。
但如果从城市发展本身的规律来讲,过去的方式不是常态,它太快了,我们需要进入正常的发展状态。
城市正常发展的正常状态是什么呢?就是持续的、渐进的正常更新。什么叫正常更新?我现在更喜欢把城市更新称之为“有机更新”,“有机”的意思是说城市本身就像一个有机体,它是活的,可以自我新陈代谢,自我生长。
城市作为一个有机体,成长初期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长大,但是到了成年期,不可能那么快了。城市正常的发展阶段,它的新陈代谢是比较稳定的,不再是大规模的快速的大拆大建的方式来体现,而是你不易觉察的方式在改变,是细胞层面的持续更新。
过去很多人到国外感到很奇怪,外国的城市怎么都不改造?其实外国的城市怎么可能不改造?不改造它就无法适应现代化生活了,但这些城市是以你感觉不到的方式从内部一点一点地改。
上海经过三四十年快速的现代化建设之后,应该进入常态,中国的城市发展需要转型。城市更新这个词不是中国人发明的,在城市发展史上关于城市更新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我更愿意把今天中国语境讲的城市更新等同于Regeneration这个概念,它是要改变的,是要生长的,城市更新是一代一代延续的,但却是一般情况下不易觉察得到的。
城市为“人”而变,但“人”不是抽象的
《新民周刊》:城市微更新最终的目标或者目的是什么?
伍江:最近上海很多地方增设了公共座位,这很好,我很赞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能真切感受到有人为你着想,有人为你提供公共服务,比如饿了就有地方买吃的,累了就有凳子坐下来,这样的城市就会让人感到温馨。
政府应该介入那些市民需要改善但靠自己的力量又改变不了的地方和那些没人管的地方。我觉得微更新的重心应该明确到那些具有更强的公共意义的空间里去。
城市微更新的目的是让市民的日常生活更加便利,所以微更新主要的目的是提升空间的功能,而不是单纯为了美观。
所以城市微更新就是围绕着人民的需求,而不是市场的最大化或者价值的最大化。
“围绕人民的需求”,“人民”不是抽象的,我们的微更新要研究和空间相关的人。不同的人需求不一样的。比如过去我们建设了很多大的文化设施,音乐厅、歌剧院……这些设施让我们的城市文化和生活得到了丰富。但是90后、00后,他们中很多人可能更喜欢小剧场的话剧、音乐剧、脱口秀,他们希望家门口就能看戏,那么这时候城市中就要规划更多的小型的文化设施。
《新民周刊》:城市微更新或者您提出的“城市有机更新”,对于管理者而言是个新的课题,其中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伍江:首先,城市发展转型是一个大势所趋,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是与城市发展转型相适应的机制还没有建立。比如从城市空间更新这方面来说,我们的规划,我们的管理是不是跟得上?我们的法律是不是跟得上?你会发现现有的城市管理机制是适应于过去大拆大建的城市发展模式的。就拿开发商来说,大开发商有很多,小开发商很难找。
但我们中国的优势是发现问题会及时地扭转,让管理机制与发展现状相适应。
城市在进入正常的更加长周期的生命状态的时候,城市运维就比简单的建设变得更加重要。
其实城市的绝大部分时间不是建造阶段,而是维护阶段,而我们整个的管理机制目前还不知道怎么维护。如果说一片空地上如何规划和建设大家知道怎么做,不拆不建还要更新,大家就不知道怎么做了。
这些年我一直呼吁加强城市管理,在上海十四五规划中,我们也最早提出城市管理精细化的实施方案,我的团队参与了编写。城市的精细化管理就是要关注市民到底需要什么。
城市精细化管理包含各个方面的内容,从城市空间的精细化管理来说,我们要强调“微”,是因为过去我们的城市建设中好多细节都没注意到。城市微更新现在需要顶层设计、需要机制,这是一个挑战。
一方面我们需要健全机制,同时我们还需要技术支撑和专业储备。城市是一个复杂的巨系统,每一个局部的动作都有可能影响全局。城市的空间品质塑造、城市的有序运维管理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工作,需要有一份详尽的“使用说明书”来保证。市民积极参与“微更新”也需要这样一份说明书来进行专业指导。所以同济大学有很多专业工作者就在做这件事,为各个部门或社群制作这样的“说明书”。
关注居民需求,城市微更新很难“抄作业”
《新民周刊》:上海在城市微更新上是率先实践的城市,我们的微更新分为哪几类?
伍江:微更新刚开始的阶段,我们关注居民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这些空间的改变更多地鼓励市民自己的参与,我们专业人员为他们提供帮助。
接下来我们关注一些城市中曾经被忽视的空间,我称之为灰色空间,比如桥下空间等等,让这些空间显示出它的价值。我要强调这种更新是空间功能的提升,而不是单纯视觉上的提升,外观上涂脂抹粉的更新,我一直不太赞同。我特别反对把大量的公共资源用于单纯的所谓“城市形象”提升,就是仅仅为了“好看”的那种改变,我觉得这个不合适。
《新民周刊》:上海的桥下空间微更新已经有了一些成功的案例,也许一些地方会参考学习对于这种灰色空间的改造,您有什么建议?
伍江:对于城市里的灰色空间,政府管理部门需要一个任务清单,哪些需要更新,哪些不需要,哪些先做哪些后做,需要计划。我们专业人员可以帮助政府部门做一些研究。城市没有“完美”的,众口难调,每一个人的需求都不一样。城市管理应该是托底,找到最大公约数,凡是大家都共同关心的问题,由政府来解决。
同时,这个任务清单是开放的,因为谁都不敢保证你现在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想到,没关系遇到问题再研究。总而言之政府在城市微更新上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是雪中送炭,而不是把资源浪费在反复更新的同一件事上。
像桥下空间这样的灰色空间,往往牵涉到多个部门,所以在做更新的时候特别需要协作机制,各个部门协作的时候,也需要我前面讲到的“说明书”。不同的部门拿到的是同一本“说明书”,大家拿到后就知道某个部分是某个部门管,就认领自己的一部分。
如果要说参考学习,城市在粗放型发展的阶段也许互相可以借鉴的东西更多,但越细就越不能简单学了,因为每座城市个性和差异很大。即便在上海,各个区或者说各个社区的情况也不一样,居住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需求不一样,需要有针对性地改造和更新。(记者 黄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