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武汉日夜》导演曹金玲:
情感,永远是文艺创作之源
夜半三更哟 盼天明 / 寒冬腊月哟 盼爷爷 / 若要盼得哟 爷爷回 / 岭上开遍哟 映山红……
丧失自主呼吸71天后,石长江醒了过来。
新冠病毒肆虐。糊糊涂涂的昏迷过程中,床头录音机日夜播放的孙辈背诗的声音、唱歌的声音,陪伴着石长江,一道度过了那个严酷的寒冬。
还有出租车司机李超,拉活儿的时候“中招”,进而传染了家人。但他始终在治疗期间保持超级昂扬的态度,除了给家人打气,还帮助社区的邻居们订购生活物资。
遗憾的是,他的爸爸、妈妈、奶奶先后病重,不治身亡。当康复后被告知这个噩耗,天性乐观的李超沉默了,一个人吃着面,百味杂陈,哀伤悄然蔓延。
纪录片《武汉日夜》的画面,来自武汉媒体第一线的新闻素材,拍摄于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受限于特殊的工作条件,许多原始素材会有穿帮、运镜不稳等等问题——机器用保鲜膜包住,摄影师戴着护目镜、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满头满身的汗,对焦纯靠感觉。此外,现场同期声也基本不太能用,各种杂乱的响动经常混作一团……
困难不少,主创团队尽力一一克服。最后,做出来的电影,蕴含的情感足够真、足够浓,所以冲击力很大。
事实上,身为《武汉日夜》的编剧、导演,曹金玲在接受《新民周刊》专访时,一直就在强调一个关键词:“情感。”
周迅在唱主题曲了:你真好 你真好 / 你陪我哭 也对我笑 / 舍不得我一个人老……
在《武汉日夜》里,“情感”正是如此平淡,又如此绵长、悠远。没有过于宏大的叙事,点点微光,一点一行泪,亦裹挟着不灭的韧性、希望。
目前,世界各地的疫情仍未彻底平息。我们有理由相信,近几年内,关于抗疫题材的文艺作品,或将处于某种“持续产出”的状态。
消逝。治愈。悲伤。欢欣。疫情让个人和国家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怎么跟这份生命的“无常”感相伴呢? 接受、抱持、放下,怀念或遗忘。
光影投射,大家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最重的是情感,所幸总有疏通的渠道、收藏的空间。
《新民周刊》:你接手《武汉日夜》的编导演工作后,反复观看了1000多个小时的视频素材资料。如何从庞大却零碎的素材里厘清脉络?
曹金玲:在初期拍摄阶段,由于正处抗击疫情最艰难时刻,30组人分头拍摄,只是想着尽可能多的进行影像记录。四个月后,我这边开始做导演和剪辑工作的时候,面临的困难非常大,也没有做过纪录片,唯有运用所有学过的知识,做剧情片的编导经验,和纪录片专业团队合作,竭尽全力来把这部电影做好。
像你们记者写作一样,我们做编剧工作,面临纷繁复杂的素材,除了主题之外,我们首先考量的是架构。《武汉日夜》特殊在,我们没有事先的剧本,我们的编剧工作是和导演工作、剪辑工作同时开始进行的。在这方面,我主要依赖于自己学过的三种剧作法:中戏读博士时学的“情境论”,南加州电影学院进修时学习的“序列编剧法”和“救猫咪”节拍编剧法。
为提高效率、节约时间,面对海量的素材,导演组一边分组看素材,一边整理人物的台词。在此基础上,先按照影片主题要求以及编剧法基本要求,捋出三幕、八序列、十五个节拍点,将每条人物线贯穿其中。
就是首先要一个“筛选”的动作。仅留下在情感上有触动的人物及画面,做“paper cut(卡片剪辑)”,比如石长江老人这条线,先拉出来。像他这样有价值的人物的故事线,我们挑选了许多。边拍边剪、边剪边拍,《武汉日夜》是群戏,所以我再用“序列编剧法”和“节拍编剧法”,厘清每一条线。
其实还有一个难点,就是大家都戴着口罩,分不清谁是谁。因此,我们也在思考,怎样在第一幕人物出现的时候提高其辨识度。像观众一看到小录音机,听到小朋友童言童语,就知道这段在讲石长江老人了——每一个人物我们都仔细去找属于他自己的标识与特色。
《新民周刊》:你对湖北这块土地是比较熟悉、比较亲近的。电影让观众感动,而他们流下的眼泪,不完全是悲伤的眼泪。你说过“剧本创作的关键是情感”,怎么看“身为女性导演,在情感层面的细腻呈现上或许更有优势”的说法?
曹金玲:在文艺创作上,我觉得没有什么性别优势。可能有人会以为,女生多是柔弱的,可现实中也有很多刚强的女生;男生也不都是粗糙、坚硬的,也有很细心、很温柔的。所以我觉得并不是“身为女性”就细腻了,这是大多数从事文艺创作的人的基本特征吧,无关性别。
鲍姆嘉通说,“情感是美的源泉”。艺术之美的源泉正是情感,我觉得无论是做纪录片,还是做剧情片;无论是观众喜欢的(所谓“爆米花”电影),还是影史留名的(更偏向艺术追求的电影),只要它获得口碑和观众喜爱,就说明里面多多少少一定是有情感触动的。而拍出能在情感层面触动大家的电影,也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
《新民周刊》:类似“抗疫”这种发生在你我身边的大事件,用纪录片的方式去表达,是不是效果更佳?
曹金玲:不在于形式,主要在于情感之真,这是特别有力量的。
一部优秀的剧情片,也能让人有身临其境、心有戚戚焉之感。当然,纪录片之所以有它独特的魅力,是因为它没有虚构的、表演的成分,纯粹的真实。观众在为之触动时,也会为真实的人物命运唏嘘不已。这种感受剧情片的确没法代替。
当然,纪录片的创作也有主创者的主观意识在。很多观众说,《武汉日夜》很节制,节制也是一种主观意图。我和我的合作伙伴,选择这样去表达,也是出于对这个地方、这些人的爱和尊重。
不断地补课,为自己充电
《新民周刊》:你在北京市公安局强制戒毒所工作了数年。这段独特的人生经历,对你影响很大,使你第一次有了讲述、倾诉的想法,由此开始了写作。你曾创作了《拯救——戒毒所日记》,今后会否考虑继续创作禁毒、戒毒乃至公安题材的作品?
曹金玲:其实一直有创作的。那时候写《拯救——戒毒所日记》,我还不是一个标准的编剧,可能还是作为业余爱好在尝试。后来,就读相关专业之后,给自己定的标准就比较高了,希望能做得更好。
目前我在拍一个纪录片,关于两位戒毒志愿者的故事。我的第一份工作在戒毒所,离开以后,偶尔做戒毒志愿者的工作。这个题材很久之前就想拍摄了,现在经过《武汉日夜》积累了一些经验,希望能把这个纪录片拍好。
《新民周刊》:当警察的经历,让你接触特别多的社会事件,朴素、真实,已经成为你创作中的一种底色。创作文艺作品,必须沉入生活。针对眼下若干浮夸、可笑的影视剧,请谈谈你的一些体会吧。
曹金玲:我在想我们该如何定义这份“真实”呢?这个“真实”,倒不是单单指生活层面的,它是一种艺术之真,不由理性控制。科学、理性,会带给人类经验与知识,可是,人类的大脑里,还有很大的空间是需要情感去填充的。而满足这种情感需求的,是艺术。比如有的人爱音乐、有的人爱绘画、有的人爱影视……作为影视工业的从业者,我们要抓住这一点,从情感切入。
打个比方。一个水壶,它是不是真的水壶不重要,它咕嘟咕嘟在炉子上烧着的时候,白色的水汽不断冒出的时候,让人能够联想到某个事件、某种氛围,从而投射情感,这才是重要的,就是由事物及人的形式(无论真实与否),引发观众主观上的情感真实非常重要。“真实”指的不是水壶即水壶,碗筷即碗筷。戏剧都有一个“假定性”的前提,而只要在这个假定的前提下让观众感受到有真实的感觉,产生了情感,就抵达了、发生作用了。
《新民周刊》:从警察到编剧再到导演,碰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你认为文艺作品的“编导一体化”是最理想的状态吗?
曹金玲:需要大量的补课吧,这是比较大的困难。
转行前后,我做了一些努力。本硕博的专业,一直在换,每个阶段,转换起来还是挺累的。博士读美学,几年的时间有了美学理论的基础,后来国外深造都是围绕《莫尔道嘎》,进修方法论等等,目标很明确,都是围绕着怎么做出剧本,怎么拍出这个电影。
待电影拍完,剪完,我重新回想,在导演专业上,我的知识储备是不够的,还需要不断地去探索视听语言,不断地提炼、分析,不断地充电。所以今年一年我都在学习、都在补课。有时候怕自己懈怠,一个人读那种艰深、干涩的专业书籍会读不下去,还专门组织了研读班、“工作坊”,来的也都是导演、制片人等等行业内的人,互相督促,围着一起读书、拉片、一起讨论、切磋。
说到“编导一体化”,这是我的理想状态。我原来当过警察,养成了一种喜欢做万全准备、确保万无一失的习惯,但是当导演不太容易“万全”,即便预案很多,现场也总有各类突发情况,让人焦头烂额。这种时候,导演同时是编剧,适配性就更高,调整起来就更顺畅,省下了合作的时间成本、默契成本。
《新民周刊》:即将在国内公映的、你的剧情片导演处女作《莫尔道嘎》,讲的是上世纪80年代的内蒙古,一位伐木工人与最后一片原始森林的故事。注意到你喜欢写“人”,从个体的独特命运去探问生活的意义。为什么迷恋“微光”?
曹金玲:主要是打动我吧。这份情感的触动特别强烈,支撑我和主演、主创团队用几年的时间去完成它,希望这份触动能通过影片传达给观众。2021年,《莫尔道嘎》入围了24个国际电影节,获得纽约亚洲电影节最佳影片等5个奖项的鼓励,也荣幸成为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作为一带一路电影周开幕影片。在很多线上线下与世界各地观众的映后交流中,大家都看到了这份“微光”,这是作为主创最开心和欣慰的事。我也很期待今年在国内的上映。
《新民周刊》:接下来想尝试哪些新题材、新类型?
曹金玲:我想尝试的还蛮多的。2022年,可能会拍一部传记片,也是一次非常大的挑战,我继续努力学习、实践,继续加油。(记者 孔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