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最动人的画面

　　那是一场雨夜的戏。

　　在鹦鹉洲大桥上，快递员武哥在雨中起舞，雀跃如少女；退休医生谢咏琴乘坐出租车，迎着暴雨出征；刘亚兰、李宏宇夫妇听到老高去世的消息，在雨中拥抱和解……“拥抱”成了《穿过寒冬拥抱你》电影里最动人的画面。

　　三条线上的人物命运，在同一时空穿插而过，人类的悲欢离合，人类的焦虑、温暖、心酸、理解，恐惧、难熬、爱与被爱，糅在一起，弥漫在武汉这场倾盆的暴雨中。

　　很多观众被这场暴雨戏深深打动，一位影评大V，在朋友圈写道：“没有悲情、没有煽情，更没有宏大的叙事，薛晓路导演在现有叙事框架下，还能把中年夫妻的和解、古稀老人的爱情、单亲妈妈的挣扎，这些复杂又难以平衡的议题编织得恰如其分,简直太棒了。”

　　豆瓣上一个高赞评论也说：“这部电影让人笑中有泪，泪中有光。见过疫情中太多眼泪，需要这样一部电影去治愈。”

　　截至1月4日，该片票房已突破6亿，是一个相当漂亮的成绩。

　　数日前，即2021年平安夜，零下2度的上海格外冷。124分钟，电影散场，没有人起身离开。灯亮起，强光线的照射，让我下意识地擦拭眼角的泪水，从包里掏出一个新口罩换上。望着片尾医护人员离汉时的拥抱，记忆闪回到2020年疫情胶着的日子，那时的我，采访了数十个武汉一线的小人物。

　　快递小哥汪勇“组局”数百人，撑起了数万援鄂医护人员的后勤供给；理发师甘师傅大年初一一天为七八十个医护理头；修车师傅坚持不关门，冒着风险到雷神山修车；90后小伙子号召了一群人，为社区独居老人送菜……

　　大多数时候，他们没有名字，面孔模糊，从不被人看到和记得。但，正是这些小人物的人间真实，在记忆的拼图里，拼出了一个新的世界。

　　而《穿过寒冬拥抱你》这部影片的创意来源，正是来自于我撰写的一篇报道快递小哥汪勇的口述实录。在剧本创作过程中，薛晓路导演发现，以快递小哥为代表的一批普通人，都特别值得书写。

　　街道上，零下2度；剧场里，零上16度。

　　那年寒冬，是他们，用温暖聚成人间烟火。

行侠仗义与发朋友圈

　　12月份，武汉郊区，气温并不友好，窗子上附着厚厚一层寒气。

　　武汉市顺丰速运硚口分部经理汪勇，微信上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红色的党徽与名牌交相辉映，很是亮眼。这天，汪勇正在隔离酒店进行武汉市党代表大会的封闭培训，他隔着屏幕录制了一段vcr：“两年了，看到电影里的镜头，还是会模糊双眼，内心充满力量。”

　　两年了，汪勇从当初一呼百应的“组局者”回归到日常生活中。就像英雄归隐了草野，多了份“老干部”的沉稳，少了些“武汉伢”的棱角，工作更忙了，角色更多了。在家里书柜的一角，汪勇一年来获得的荣誉和奖杯足足有四十多个，有的甚至不记得什么奖项。

　　在外人看来，汪勇是最美快递员、感动中国人物、全国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全国道德模范……但在女儿汪乐怡眼中，爸爸，一直是那个厉害的爸爸。

　　在电影中，有一场戏，阿勇和武哥一起去救猫，看着猫妈妈产下小猫，武哥问阿勇：“你做志愿者，图什么呢？”阿勇笑着说：“行侠仗义”，接着，阿勇回忆起疫情初期，在金银潭医院门口看到一名怀孕的护士，没有车子愿意载她回家，阿勇不忍心，招招手，让护士上了车。

　　影片中黄渤饰演的阿勇的原型，正是我的采访对象汪勇。我与汪勇相识于2020年2月15日晚上的一通电话，当时疫情胶着，下午3点我联系上汪勇时，他正在采购物资。“3.3万买了N95口罩，分发给医护；4万元买了酒精，分发给医院和社区；1.8万元买了两万双鞋套，分给金银潭援鄂医疗队领队。”汪勇在朋友圈写道。

　　无数个需求从汪勇的朋友圈发出去，晚上9点，汪勇腾出近1小时的休息时间，接受了我的采访。2月15日，我在《新民周刊》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了题为《快递小哥搞定金银潭医护难题：我送的不是快递，是救命的人啊》一文，报道发出后，引发舆论广泛关注，这一天，我和同事的手机被四面八方的消息填满了。

　　央视新闻、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全国几十家媒体纷纷转载，文章发出后第四天，在《新民周刊》微信公众号阅读量达320万，《新民晚报》微信公众号的阅读量也超过了250万。那时，周刊开设的口述实录已经持续了十多期。

　　采访对象，从一线医护人员到火线提拔的基层干部，从餐饮老板、修车师傅到理发师等。他们，可能奋战在武汉一线，也可能分散在祖国各地。那段时间，我和我的同事们，轮番采访、组稿、工作。凌晨，群里的信息还在响着，几乎没有人睡过一天整觉。

　　作为媒体工作者，在新闻历史大事件中，我们手中紧握的笔，一刻不能停，也不敢停。

　　疫情期间，我们还联合汪勇，搭建起了物资捐赠通道，当时新民周刊也成为了疫情初期唯一一家开辟捐助通道的媒体，为武汉前线对接了来全世界华人捐赠的1.5万余件医疗物资。我和我的同事成为了日夜工作的线上志愿者，也与汪勇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武汉解封一周年，新民周刊策划了《武汉一年间》的封面报道，我踏上火车前往武汉，第一次面对面访问汪勇。

　　汪勇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两年前的1月25日，大年初一，凌晨4点的武汉，他离开家接送医护人员时拍摄的家门。汪勇不知道，那次离家自己是否还能平安回来，他想“万一永远回不来，在外想家了也能看一看”。

　　汪勇读书时，不是好学生，高中沉迷网游，大学学的汽车检测与维修，毕业时，连补胎都不会。后来，他开过出租车、干过保安，29岁这一年，他做了快递员，从头打理自己的人生。外人再怎么看，汪勇的成长史都与“英雄的剧本”相差甚远。

　　但就是这么一个普通人，却干了一件 “可以吹一辈子的事”。在回访的一周时间里，我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在汪勇背后，还有很多不被看见的野生志愿者，就像影片中贾玲饰演的快递员“武哥”，面对“为什么做志愿者”的问题，武哥的回答很有趣——“发朋友圈”。

　　作为一个在生活中挣扎的单亲妈妈，武哥一直不被家人认可，而做志愿者这件事，让她找到了成就感。武哥的角色，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位我的采访对象——志愿者理发师甘师傅，他在武汉第一医院兼职开救护车，在去汉阳转运病人时，他被一名主动留院的医生触动了。

　　看着医生义无反顾的背影，甘师傅才明白，救护车司机，并不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它代表着对病人更多的爱与同理心。大年初一，他瞒着家人报名了志愿者，从早上9点，一直干到晚上7点，开车回店里的路上，他听着群里志愿者的聊天，泪流满面。

　　再见到甘师傅时，他一直背着医院院办专门定制的“武汉加油”的背包，脏了洗干净再背，不舍得换。对于甘师傅来说，这个背包，似乎成了那段岁月闪耀的“勋章”。

　　在我写过的小人物里，有志愿者方潇召集79个社区的民间志愿者，为5800多个独居老人送菜，分文不取；也有新冠感染者杨菁住在江岸方舱医院，用视频拍摄了一段日记……或许，这便是疫情之下中国人最朴素的英雄主义。

　　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他们共赴国难、倾力奉献，支撑着一座城市的运转。他们没有想成为英雄，不过就如贾玲的那句台词：“大灾面前搭把手。”

拥抱你，爱与被爱

　　导演薛晓路在接受采访时说，电影的片名“拥抱你”，“你”指的是所有人。这种拥抱一定是双向的，不管是伸出手臂的那一方，还是被接纳的那一方，在拥抱的过程中都能感受到温暖。

　　2021年12月15日，《穿过寒冬拥抱你》北京发布会结束后，在一处摄影棚，黄渤看见迎面走来的汪勇，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贾玲与女骑手、朱一龙与支教老师，主创与原型人物拥抱的画面，被制作成海报，发布在抖音上，获得了数万网友点赞。

　　在影片中，拥抱的画面，出现过许多次，与医护工作者、与家人、与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拥抱的方式，也有很多种，隔空拥抱、深情拥抱、和解拥抱……

　　12月31日，汪勇在全国援鄂医疗队群里发出观影邀约，这是汪勇自掏腰包组织的包场，一群人立马接龙跟上。别人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医护人员与汪勇的关系这么好，或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在被黑暗笼罩的日子里，“汪勇”这个名字成为了一道光。她们彼此之间，是生死过命的交情。

　　时间拉回到2020年3月30日，疫情刚刚好转，汪勇送别广东、河北援鄂医疗队医护工作者，一位扎着丸子头的护士跑过来，拿着黑色碳素笔，在汪勇灰色的衬衫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顺便画了一个小爱心。她们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给了汪勇送别的拥抱。当时，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也不争气地笑着哭了。

　　大家心里明白，这第一个热烈的拥抱是期盼已久的、来之不易的。早在疫情初期，人与人的安全距离，可能是1米、2米，甚至更远，但，当汪勇去接送医护人员时，外面冷，他说：“快上车。”没有人不害怕，就像片中阿勇说的：“人这一生，还会遇到这么大的事吗？”

　　第二次热烈的拥抱是在2021年3月23日。

　　汪勇在朋友圈晒出了一组照片，一张是写满医护人员名字的手掌，两三张是与7名重庆援鄂医疗队医护们的合照。那天，她们一行人来武汉看樱花，汪勇从咸宁职高宣讲完毕，搭着夜色，开着即将耗尽电量的汽车，奔回武汉。

　　在这之前，大家从来没摘下过口罩，不知道彼此的样貌，但心里一点不陌生。他们聊曾经，聊现在，聊着聊着都哭了。这种双向奔赴的情谊，浓缩进那本被国家博物馆收藏的《金银潭日记》，这本日记，正是汪勇和《新民周刊》推荐的志愿者杨艳花了两个月时间排版策划的。

　　2021年，《穿过寒冬拥抱你》全国公映首日，《新民周刊》邀请上海援鄂医疗队部分医护人员观影。上海市卫健委党组副书记、副主任，上海市援鄂医疗队工作协调组临时党委书记、组长赵丹丹说，援鄂已经过去了，但整个疫情还没结束，医护人员的工作依然在继续。“我们见证过当时的阴霾，也见证了花开一刹的光明。”

　　中国的抗疫是一场所有人都参与的全民战争，作为企业负责人，杰毅生物CEO王珺博士看完电影《穿过寒冬拥抱你》后，回忆道，疫情初期，在武汉金银潭医院，为了准确检测住院病人感染源，杰毅生物的工作人员带着自动化病原宏基因组设备，第一时间赶赴到武汉金银潭医院，为鉴定病毒溯源，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影片中，拥抱的片段，也令人记忆深刻。

　　阿勇与妻子，一个站在楼上，一个站在楼下，我望向你望向我的目光，便是隔空的拥抱。因为害怕将病毒传染给家人，汪勇自从做了志愿者，就一直住在快递仓库的上下铺，始终没敢回家，一个月吃的泡面数量超过了大学四年。

　　那天，拿到CT结果正常的汪勇，在朋友圈官宣，三天后即将回归家庭。

　　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汪勇推开熟悉的家门，两岁半的女儿汪乐怡奔跑而来，一下子跳到了汪勇身上，那时，两个人都戴着口罩，汪勇在躲闪，而女儿一下子就亲了上来。这么多天，他给别人的爱，都满载在女儿隔着口罩的这个亲吻，还给了自己。

　　汪勇父母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一直失眠的妻子看到他平安，终于睡了一夜整觉。上个月，汪勇微信头像换成了女儿画给他的自画像，呆萌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外加几根头发，汪勇拿着画宠溺地笑着说：“别说，倒是有几份‘神似’。”

　　散场时，周围的朋友都不约而同提及了那个让人催泪的拥抱片段——徐帆与高亚麟在大桥上，因老高的去世，在倾盆暴雨下说出心里话，深情拥抱和解。徐帆饰演的旅行社女老板刘亚兰，在疫情期间不裁员、不减薪，她们所面临的困境，实际上，就是疫情之下真实的人间。

　　武汉解封后，新民周刊关注了那些最难被看见的“次生伤害”，来自于低收入群体。在疫情阴霾的笼罩之下，武汉滞留者、家政保姆、建筑工人、外出务工者……这群人的生活一夜之间向下坠落，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

　　当时，我采访了因跑业务滞留武汉的瞿强，他住酒店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外卖也是一天一个价，最后，落得只能睡在武汉的地下通道，成为一名“流浪者”。武汉下雪那天，瞿强在天桥上来回踱步，来抵御寒冷，他扶着栏杆，第一次有了轻生的想法。

　　2020年2月28日，志愿者给瞿强送了被子、帐篷，盒饭、饼干。凌晨1点，有人到了地下通道登记了他们的信息，量了体温，把流浪者安置在了附近的酒店。瞿强说，他洗了热水澡，吃了酒店老板烧的饭，是志愿者给了他生活中的一丝光亮。

　　就像电影《无问西东》中的台词：“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从自己心底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

　　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饶曙光说，这是一部浪漫、温暖、深情的电影。在危机和压迫之下，人性一点一点地闪光，让我们看到了人物真实的成长弧线，探讨了感情极度释放以后的互相理解与和解，包括跟社会、周围的人，还有自己的和解。

　　就很多人写进朋友圈的那句话：“跨年那天，我们一起去看22点02分的《穿过寒冬拥抱你》吧，电影结束的零点那一刻，我们拥抱吧，因为2021年的最后一场电影，2022年的第一个拥抱，都是你。”

口红、小猫、打拳与传承

　　观看点映后三天，影评人杨璐在《新民周刊》谈话直播栏目《周周嘎3胡》直播间时说，老爷爷喂养的猫妈妈生出小猫、口红作为道具被使用了多次，包括影片结尾，楼上，阿勇与妻子在晒床单，楼下阿勇的儿子在教别人打拳，都预示着一种传承与新生。

　　2021年4月份，汪勇的生活回归如常，我通过观察与采访，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传承爱与被爱的小细节。

　　汪勇的家在六楼顶楼，客厅有两扇椭圆的玻璃窗，窗子很大，探头向外，窗外不到50米的距离，就可以看到汪勇女儿的幼儿园，闲暇时，汪勇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搬着小凳子，弓着背，透过窗户，一边看着女儿在操场上玩耍，一边自己偷着乐。

　　汪勇对女儿的爱，不只是在这里。疫情过后，汪勇连升三级，手底下管着四个营业网点、200多个快递小哥。在社区里，他召集居住小区周围的快递小哥，成立了孤老志愿服务，每周四帮助他们圈存煤气水电，买米面粮油。公司组织义务献血，即便自己从小对打针有恐惧心理，但汪勇还是献了。在他看来，献血是有可能救到别人最快的方式。

　　女儿似乎懂得爸爸所做的事，也嚷嚷着要去，汪勇便帮她带上志愿者袖章，带她在小区里发放文明城市传单、到绿地除草。那天，女儿回到家，画了一幅画：三颗微笑着的爱心，并排靠在一起，女儿说，这幅画名字叫“一家三口”。

　　“很多时候，我们想要的太多，真正需要的东西很少，适时给生活做减法，才能追寻更有意义的人生。”疫情后的汪勇除了本职工作外，忙着采访、出席活动，行程很满，但不管有多忙，有一件事他认真思考过，也从来不会拒绝——到各大高校宣讲。

　　两年来，汪勇一直收到许多孩子写来的信。有个广州小学生托父母加上汪勇的微信，捐出了自己所有的压岁钱。孩子父母说，这是儿子长这么大做过的最棒的事；广州市天河第一小学三（4）中队的张嘉蓝，画了一幅关于汪勇的画，汪勇很感慨说，能在孩子心中种下一颗种子，是他持续“做事”的最大动力。

　　在武汉工程大学的宣讲上，汪勇鼓励同学们说：“一个人的付出也许是烛光，但是千万人的付出就是太阳。我们未来不一定非常优秀，但一定会在各自领域努力奋斗，发光发热。”

　　与汪勇一样，志愿者甘师傅的“事迹”，也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默默传承。甘师傅的妻子说，以前甘师傅用武汉话讲就是“差”，经历了这件事，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变高了。甘师傅的工作是做一休二，休息的两天比上班还要忙。

　　原来，因为甘师傅老家来武汉看病的老年人不懂得网络操作，父母便把甘师傅的电话直接公布了出去，只要有人找他，不管是不是亲戚，甘师傅都会义务帮忙。别人当医托是挣钱，他是自己贴钱，比如，买个病号服，贴个挂号费，病人没吃早餐，还要帮别人买一份。

　　甘师傅还把疫情期间的照片全部洗出来，打算挂在店里面。“儿子今后问起我的事情，我会告诉他老爸有多厉害。”

　　谈及贾玲饰演的“武哥”这一角色，口红作为道具在戏里使用了多次，扔了，又重新涂上，加上安插了周冬雨小护士的角色，一下子把人物间的情感推向了高潮，而口红，恰恰代表着新生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薛晓路说，在红色大桥上的那段戏，她知道观众一定会哭，一个长镜头慢慢推过去，很长的一段独白和情绪上的变化，让我们看到女性非常脆弱又可爱的一面。

　　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名女导演，薛晓路在默默地替女性发声，她在表达女性的审美、刻画女性的尊严，同时以女性的视角，给观众无限细腻的留白。（记者 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