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有眼泪,也应有春天
当代年轻人承受着巨大的工作压力,在网络上冲浪时,又穿梭在一片又一片的“瓜田”中。这时,有一个作品幽默地用点菜的方式指出,“那鱼不好吃,因为那鱼完了(内娱完了)”,并对目前的娱乐产业进行了一番辛辣的讽刺;又有一个作品,其中大家常用的社交媒体化身魔鬼,一步一步吞噬你的时间,让你在爆笑中不禁发问“时间都去哪了?”。
2021年底,一档全新的节目播出,迅速引爆全网,不仅作品频频登上热搜,也让一批喜剧新人走进大众视野——它就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以下简称“《一年一度》”)。
在如今这个喜剧综艺略显疲态的时代,《一年一度》的横空出世显得尤为难能可贵,更是激起了人们对于中国喜剧变迁的喟叹和思考。
回顾中国喜剧往事,不难发现,喜剧的发展脉络从各个地区衍生,又因为特殊的时代汇集于春节联欢晚会(以下简称“春晚”)。后来随着影视技术的发展,喜剧慢慢走进各地电视台、广播,最终铺泻在各大视频网站上。
虽然,线上喜剧综艺火热、线下喜剧演出稳固,但走过这么多年,中国喜剧产业并不成熟。大多数喜剧人不太出名,有的人甚至生活清贫,在喜剧行业耕耘多年却难见曙光,唯有热爱才能坚持。
正如《一年一度》主持人、米未传媒创始人马东在节目开场时反复诵读的台词:“热爱可抵漫长岁月。”
喜剧人是否等来了“最好的时代”?
搞笑,我们是认真的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喜剧总是和央视春晚相伴相行。如今春晚已走过40载,喜剧也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技术的迭代,流布在不同的平台上。
作为一手打造了《笑傲江湖》和《欢乐喜剧人》两档现象级喜剧节目的幕后推手,东方卫视副总监施嘉宁在喜剧领域拥有绝对话语权。
回顾喜剧综艺的变迁过程,施嘉宁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感慨万千:“我最早开始做第一季《笑傲江湖》时,国内还没有专门的喜剧类综艺节目,等于是抢了一个新赛道。”
时间倒回至2013年,在SMG搞的创新创优提案比赛上,施嘉宁就提了一个喜剧类节目的方案。
“当时,音乐选秀类节目已经是一片红海。”施嘉宁敏锐地察觉到,喜剧赛道或许会是一片新的蓝海。
“首先,喜剧类节目是有观众基础的。当时,喜剧类电影正处于一个爆发期,比如《泰囧》,大家都很爱看。其次,每个人的生活压力特别大,需要喜剧类的节目来解压。”施嘉宁认为,笑确实是刚需。
但在当时,想要汇聚众多顶尖的喜剧门派是不可想象的,而且“南方人并不怎么接触北方的喜剧圈”。于是,做过《中国达人秀》和《妈妈咪呀》的施嘉宁便想到了“喜剧+达人秀”的模式,于是就有了《笑傲江湖》,“我们要做的就是非常贴近生活,从生活中寻找灵感,纯素人的喜剧综艺”。
在施嘉宁看来,当年广电总局的限唱令也成了一个“神助攻”,2014年,全国一下子涌现出了十几档喜剧节目,“但《笑傲江湖》最终杀出重围”。
《笑傲江湖》之后,施嘉宁又琢磨着要做一个更加专业的喜剧节目,才会有了第一季的《欢乐喜剧人》。
“从整个创作的理念上来说就是有突破,其实跟现在《一年一度》也有类似。我们想要颠覆传统晚会类小品的形式,整体舞美的视觉感受更回归剧场式的。同时,我们也希望展现喜剧人认真的工作态度,在台前给观众带来欢笑的同时,在幕后同样有创作的艰辛。”施嘉宁告诉记者,因此就有了“搞笑,我们是认真的”这句Slogan,“这是我们的价值观”。
回想第一季《欢乐喜剧人》筹备之时,施嘉宁表示,大家都觉得这个节目创意好,但操作起来很难。难点之一就是没有广告商看好,施嘉宁用“裸奔”来形容第一季的状态。
而更难的是,如何让喜剧人愿意放下身段来比赛。当时施嘉宁和开心麻花的沈腾约在北京的一家桂林米粉店见面,两人一人一碗米粉,施嘉宁说:“你上了五年春晚,人人都知道郝建,但有人知道你叫沈腾吗?你来节目,就是让观众忘记你是郝建,记得你叫沈腾。”5分钟后,沈腾答应了前来参赛。
最终沈腾获得了第一季《欢乐喜剧人》的冠军,而开心麻花的首部大电影《夏洛特烦恼》创造票房神话。
节目扶人,人扶节目。第一季的成功,无疑为第二季打下了基础。从2015年起步,《欢乐喜剧人》曾一度将喜剧推上综艺高点,此后该节目连续播出7季,成就了沈腾、贾玲、岳云鹏、宋小宝等一批观众熟知的明星喜剧人。
“中国近十年最优秀的喜剧演员基本上都是从《欢乐喜剧人》的舞台上产生蜕变的。”施嘉宁将《欢乐喜剧人》比作喜剧界的《歌手》,“现在回头看,《欢乐喜剧人》用的是比较前沿的竞演类和专业语言类的模式。选手都是喜剧圈比较顶级的但知名度却并不高的喜剧人”。
做喜剧需要“一年一度”
这些年来,施嘉宁承认,自己和团队目睹了喜剧综艺是如何从“蓝海”走向“红海”的,“《欢乐喜剧人》做到后来确实遇到了一些瓶颈,从最初颠覆者的姿态,慢慢被裹挟到了一个固定的套路里。更重要的是,做喜剧变得越来越浮躁,这是整个市场大环境造成的”。
在施嘉宁眼中,做喜剧节目就是要狠花功夫,花大量时间不停去磨的。但后来,大家都想要一种颠覆性的创新,提出“能不能跟电影结合”“能不能跟户外结合”等各种各样的要求,“现在很多自称是喜剧类综艺的都在做这种无意义的创新”。
后来,施嘉宁又尝试制作了更垂直类的喜剧综艺《相声有新人》,完成了他个人的“喜剧三部曲”。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和马东有过短暂的交流。原来当时马东和米未就想做一档喜剧类的节目。
“当时,我是想请马东来做节目的评委的。他也问过我节目要怎么做。”施嘉宁猜测,可能当年电视台的一些喜剧节目仍然比较强势,马东还想多筹备些时间。
于是,当2021年10月中旬,《一年一度》再一次搅动江湖风云,立刻被对标为“2021年的《欢乐喜剧人》”,喜剧综艺似乎迎来又一波高峰。
据了解,这档由爱奇艺、米未传媒联合推出原创喜剧竞演综艺主打素描喜剧(sketch comedy),以即兴表演为主要创作手法,在短时间内由演员在固定场景中完成喜剧表演,节奏较快、笑点密集。《一年一度》在豆瓣上的评分达到8.5分。
“其实,马东并不是第一个做sketch的人。我们之前就做过《今夜百乐门》和《周六夜现场》两档主打sketch的节目,但效果并不理想。”施嘉宁解释道,“五年前,这种短平快、不讲逻辑、偏无厘头的表演形式并不能被普通观众接受。中国观众对喜剧的欣赏习惯还停留在相声、小品这种相对比较完整的形式,有头有尾、有一波三折和起承转合。而现在观众不一样,他们的欣赏心理会更需要短平快的东西。”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朱康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则表示,《一年一度》体现了这一时代人们欣赏层次的分化。
“传统的电视喜剧的观众看《一年一度》,也许很难完全接受与融入这种形式。一方面,网络有着与电视不同的技术前提,它要求观众主动搜索而不是被动观看;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sketch的设置方式、内部结构、信息容量,以及表演节奏,对他们的由春晚小品塑造出的欣赏习惯形成了巨大冲击。”朱康分析道,“曾经,春晚小品是社会流行语的制造者,而《一年一度》的受众,一般都是熟悉网络环境,有着不同层次的喜剧影像欣赏经验的。他们更能够领会这种非制造流行语的喜剧表演”。
在施嘉宁看来,马东和米未做《一年一度》是很有决心的,因为喜剧市场这几年慢慢变得越来越不被看好。
“一来喜剧类节目本身就比较难做,二来喜剧演员,尤其是顶级的喜剧演员也越来越稀缺了,所以喜剧类节目其实是开始退潮的。”施嘉宁表示,在这种情况下,《一年一度》正好抓住了喜剧类节目的低谷期,“更重要的是,它是回到了创作的本源或者初心,即‘花时间’,并不是每一家目前在做喜剧的公司都有那么强的定力来做这件事情。就我知道,《一年一度》从有概念到播出,前后花了差不多小一年时间,中间也是在反复打磨”。
当然,马东还召集了黄渤、徐峥、李诞和于和伟四位大咖,给节目带来了更多的流量助力与看点。
从结果来看,《一年一度》的讨论度是非常高的,不仅有弹幕,在豆瓣和知乎上也有各种各样长篇的评论。
朱康表示,当社会节奏越来越快,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时,很多人通过对喜剧的观看给自己的生活寻找到了一种平衡感,借此反思日常生活的境遇,缓冲日常生活的焦虑。现在,人们对喜剧的需求已经不光是要寻找那种直接的语言或表演上的快感。
“网络上的观众,已经不再是简单地接受喜剧的信息了,他们会把这些作品当作一个文本来阅读,会关注剧本与表演的关系,人物与舞台的关系,再通过弹幕或发文来评价与参与,这跟以往是不一样的。”朱康进一步表示,“网络时代,综艺节目可以反复回看,每一个观众都变成了真正的批评家,他们同编剧与演员一样,是这些节目的意义生产者之一。”
朱康本人也不例外,“喜剧大赛里的好多节目,我都是看了十几遍的,每一遍给自己不同的任务,看完了台词可以看情节,看完了情节可以看表演,甚至看完了表演还可以看看舞台装置”。
施嘉宁认为,相比于网络综艺“具象化”的受众画像, 电视喜剧综艺难在“它是泛人群的”。但他也坦言,好的节目并不分网综和台综,从《欢乐喜剧人》到《一年一度》,其实是一个演化的过程,两者根源上是很相似的,都是在认真做内容,“只要是好的节目都会受到欢迎和认可。而不论是怎样的喜剧形式,喜剧一定要贴近当下的生活”。
因此,观众在《一年一度》里看到焦虑无处不在。喜剧演员大锁把节目排练期间一间间凌晨灯火通明、气氛压抑的会议室叫做“快乐监狱”;他还在凌晨2点站在团队的“爱马室”(十三代宗师会议室名称)门口苦笑,并溜达到“Piu Qiu Pia Qia”会议室门口说:“据说他们现在连初稿都没有出来,空气估计都能杀人。”
这折射出喜剧行业的一个显著“弱点”,即喜剧作品的不可重复性,需要创作者源源不断的、大量的、与时俱进的创意。基于此,为了产出优秀的喜剧作品,“一年一度”或许正合适。
不断挖掘喜剧新人
《一年一度》收获一片赞誉,施嘉宁也提出了自己的期许,“喜剧,以及所有的曲艺,本质上是一个‘角的艺术’,必须要有‘角’,即门类里要有自己的领军人物。就像脱口秀出了一个李诞,喜剧节目出人是很重要的。但目前《一年一度》还没有出现现象级或者说破圈层的喜剧人,这是下一季需要努力的方向”。
施嘉宁的话或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喜剧行业的困境——喜剧人才孵化缓慢,即使是头部喜剧厂牌也逃不过“青黄不接”的焦虑。
究其原因,与其他艺术门类的人才相比,喜剧演员的培养缺乏系统的体系,人才的稀缺是不争的事实。反过来,喜剧节目要想可持续发展,也会面临考验。
因为每个时代都需要属于它的笑声,每个时代也需要有属于它的喜剧代表人物,就像20年前可能是赵本山,30年前可能是陈佩斯,现在可能是沈腾、贾玲、郭德纲。
“普通观众最终还是要看明星的。即使是知名的厂牌,头部明星仍是大家选择观看的最直接的动力。”朱康直言,目前喜剧仍需要明星来维持其关注度,“明星意味着他能够引发一种注意力经济,他自身就是一个注意力系统,不光有形象的优势、表演的技艺,还有所谓的观众缘,即一种和社会审美需求与欣赏习惯相匹配的综合特质。而这样的人也能带动其他喜剧人,这就是明星制下的厂牌效应”。
在《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上,节目把手握大量资源的业界大佬请来观礼,为众多新人牵线搭桥,寻求机会。当大佬们在台上给出合作意向,发出合作承诺,甚至抛出合作合同时,让不少陪伴节目和喜剧人的观众一阵感动。
但在施嘉宁看来,现在喜剧人其实不缺舞台,相反最大的问题恰恰就在这。“喜剧行业是有鄙视链的,演电影的看不起演电视剧的,演电视剧看不起演小品的,大部分喜剧演员只要有了点名气都想去拍喜剧电影,很少有人会沉下心来继续做小品化的东西。但这是每个人的职业规划,无可厚非。”施嘉宁始终认为,那些离开了喜剧人舞台的喜剧人再也创作不出在喜剧人舞台上的作品了,“因此,我们更多的是需要这种不断挖掘喜剧新人的节目”。
希望随着《一年一度》第二季的招募,2022年还会有更多的喜剧人被观众熟知。
线下“年轻态喜剧”正在上海生根发芽
当然,线上综艺火爆之后,年轻人想要回归真实体验的需求无比强烈,线下演出同样一片繁荣。
今年初,有着90年历史的兰心大戏院经过长达17个月的修缮,开始试运营。1月底的某个周末,祝贺花篮满满当当,从兰心大戏院前厅一直“挤”到侧门。与大多数演出的祝贺花篮统一形制不同,“笑果收麦秀”收到花篮从鲜花种类、颜色、造型到立牌字体五花八门。穿着时髦的观众第一次走进修缮后的兰心大戏院,他们在前厅留影,举起票根对着舞台拍照打卡。
在兰心大戏院演出,脱口秀演员依旧像在百人小剧场演出,与前排观众保持紧密互动。“听说今天后台堆了80多个花篮,看来虎年我们得继续在这里演出。”主持人程璐的话让现场笑声四起。当晚“笑果收麦秀”超时近20分钟才结束。
“我跟王建国第一次从东方卫视《今晚80后脱口秀》领到的稿费是一人七千多,现金。我俩一人拿牛皮纸包着一摞,回到汉庭酒店,放在床上,两个人当时想的是同一件事:这样都能挣钱,这辈子还饿得死吗?”当时的李诞没有想过,几年后脱口秀会取代相声、小品,成为“年轻态喜剧”的标杆之一。
数据显示,时下“年轻态喜剧”受众以18岁至29岁的年轻人为主,其中有60%受众观看过线下的喜剧表演。
切合线下场景喜剧消费趋势,上海文广演艺集团对旗下兰心大戏院进行全新定位——大修结束之后,其将从综合性都市精品剧场变身为垂直类喜剧剧场。
文广演艺集团和导演徐峥签署战略协议,成立中国第一家喜剧垂直类全产业链公司。作为剧场“主理人”,徐峥为兰心大戏院选择优质内容。历届上海国际喜剧节爆款剧目、经典喜剧明星版、国内本土原创喜剧以及脱口秀、肢体剧等将为兰心大戏院贴上更为鲜明的喜剧标签。以兰心大戏院为支点,一个中国喜剧人的颁奖盛典也在筹划中。
“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关注喜剧。”徐峥在位于演艺大世界的黄浦剧场看了一场脱口秀,“前排都是长三角各地赶来的观众,票价不便宜,但大家愿意自己买单来看,很让人鼓舞。未来喜剧会有很多的形式和玩法,带来新的消费模式和社交模式”。
据了解,共建兰心大戏院的同时,文广演艺集团和徐峥还计划打造一个“喜剧剧团”,为喜剧新人创造机会,并争取吸纳更多喜剧明星回流到舞台上。
“上海骨子里特别理性和务实,但是从演出端口看,今天上海年轻人感性的一面越来越多了。上海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兼容并蓄,只要你有意思我就接受,而且愿意买单。”开心麻花联席总裁、上海开心麻花总经理汪海刚曾这样表示,上海的生活节奏很快,这样的城市当然需要欢乐,更多地需要喜剧,“有了剧场,我们可以与观众有很多互动活动。”
据悉,2013年落户上海的“开心麻花”通过多元化模式运营,2021年收入达到1.18亿元。作为开心麻花驻地剧场,位于徐汇漕河泾地区的鑫侨高剧场计划于今夏开幕,上海开心麻花的第4部原创大戏也将在下半年首演。
与此同时,2021年,笑果文化为近30个城市40万观众举办超过1500场演出和开放麦,上海票房超过5000万元,全国票房8000万元。报名参加笑果冬季训练营的喜剧爱好者超过1800人,训练营“飞行计划”去往各个城市开展一日公开课,“校园计划”首次面向国内各大高校在校生系统地介绍喜剧。
诚然,从滑稽戏、相声、小品到喜剧题材的话剧和音乐剧、脱口秀、漫才,每个喜剧创作团队都面临“成长的烦恼”。而在上海,他们也将面对最有文化消费意愿却也最挑剔的观众。但正如带着新作《惊梦》来上海进行全国首演时,导演兼主演陈佩斯说的那样,“上海观众笑了,剧组走遍全国都不担心了”。(记者 应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