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封控下的“邻里关系”
现代社会,火柴盒一样的现代居住空间,把人和人隔绝开来。人和人之间物理上的连接,被简化成了一根网线。即便住在一栋楼里很久,大家也未必知道对方姓甚名谁。
牛津华人学者项飙提出一个概念,“附近”消失了,好比以前你住在一个社区里面,知道隔几条马路有一个菜市场,转几个巷子藏着哪些好吃的苍蝇馆子,大爷大妈们会在哪儿跳广场舞……现在,只剩下“自己”和遥远宏大的“世界”。
但一场疫情下的封控,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距离。
铲屎官应晓杰用半小时撸猫权换取了三个橙子,开启了“以物换物”的新模式;20户年轻人一对一“认领”独居老人,邻居大姐做免费饭菜给“沪漂”,法律工作者为9个盲人寻找生活物资,给他们带去安抚与帮助。
这些,都是自3月初开始,真实发生在上海社区的互助故事。
在所有的故事当中,邻里成为了那个最关键的角色。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刘汶蓉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表示,邻里作为一个因居住毗邻而形成的利益共同群体,正逐渐让“附近”这个概念回归。
当城市按下暂停键,实在感自然让你将注意力拉回到自身和周围的人和环境上。无论是参与团购还是投身志愿者,都能真实体验到付出带来的回馈、行动带来的意义,体验到人与人团结互助的力量、喜悦与价值。
以物换物 回到弄堂时代
“家中万物皆可易,翻箱倒柜觅稀物,纸巾宠物换米面。”
疫情初期,在封闭的社区,迫于物资匮乏及运力有限,以物换物这种原始交易方式,开始变得有效。有人拿生菜换来四季青,有人用两个土豆换了四个辣椒,有人用牛排换汉堡面包胚,还有人用玲娜贝儿换了两斤五花肉。
而可乐,这种肥宅快乐水,果断成为疫情“硬通货”。4月11日,家住上海浦东新区的孙希在疫情前囤了一箱可乐,用酒精擦拭后放在一楼大厅,并在微信群里告诉大家:“想喝的可以去拿。”很快,第一位邻居响应了。
他拿走了一瓶可乐又放了一瓶辣酱进去。接着,第二位邻居用牛奶换了一瓶可乐。群里其他人见了,觉得温暖又有趣。可乐被一罐一罐换走,原来的位置出现了啤酒、泡面、巧克力、洗发水、护肤品……活像一个小超市。
有的业主甚至从置换的物资中,取走一把珍贵的小葱,回过头来还剪下葱根,找了个花盆种好了还回来。这场“可乐换万物”的无心之举,让邻里之间的情谊自然流动了起来。
同样的故事也在静安区慧芝湖小区发生,为了置换稀缺的调料,居民们自发开出了“爱心小超市”。难得的是,邻居们在认领物资时都十分节制,绝不贪多,经常是4个皮蛋里取1个、6根黄瓜里拿1根,只取自己需要的,也留一些给其他人。
小区一位保洁阿姨在得到物业经理允许后,也非常自觉,只拿走了自己急需的卷筒纸和几只口罩。因为保洁阿姨没什么东西可以回馈,便将保洁工作做得更卖力、更用心了。
上海一对夫妇也感叹,特殊时期,来自暖心邻居的投喂,甚至比正常日子里的快递小哥还要快。封控期间,夫妇俩在阳台上唉声叹气,正为无米下锅发愁,恰巧被楼下趴在窗口抽烟的大爷听到,大爷二话没说,直接扛上来一袋米,足足有50斤。
这些并不起眼的互助,解决的不仅仅是温饱问题,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慰藉。铲屎官应晓杰说,邻居姑娘送了他三颗橙子,他分享了小橘猫咪半小时的使用权,撸猫的快乐,在单调的封控生活里,也算独一份了。
一位上海老人告诉《新民周刊》,这样的邻里关系,让他回想起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童年弄堂生活。当时,石库门弄堂里的邻居们,三代人蜗居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几家人共用一楼的小厨房,由于住得近,关系互通有无,各家借取物件也很频繁。
没想到,几十年后,邻里之间的熟络因为疫情又回来了。当然,刘汶蓉告诉《新民周刊》,社区是小的单元格,以物换物只是解决单元格内不同个体需求,不同单元格之间,又因为互助带头人的出现,形成了大范围的连锁互助。
4月初,一部阅读量达80多万的名为《魔都防疫指南》的线上文档,就在朋友圈刷屏。它的发起人是温州人林维维。这部“给普通人的疫情生活手册”,包含了如何科学消杀,食材如何保存,买药有哪些渠道,专题涉及老年人、残疾人、母婴小孩、宠物等。
目前已经迭代了5个版本,能触达疫情生活的每个细节,设身处地地解决一些大家普遍困扰的生活问题;另一边,人工智能算法工程师、90后的老王,也搭建起了“我们来帮你·上海抗疫互助”网站,来自上海各处的求助总量超过了3000则。
老王说,其实很多问题都来自于“信息的不对称”,大家不知道该找谁。随着复产复工临近,疫情向好,相信网站很快就能下线,他也可以早日“事了拂衣去”。
云婚礼与最后一个生日
除了物资上的“捉襟见肘”,疫情,宅家,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有人奔赴战疫、有人推迟结婚、有人感染确诊,有人投身志愿者……
网络上调侃:五一原本打算去三亚还是去青岛,现在只能盘算着,先吃掉快要烂掉的白菜,还是快要发芽的土豆。上海人听来心酸,却感同身受。好在,现实世界里,邻里之间在满足个人需求时,不断进行着温暖传递。
4月初,在浦东周浦镇东悦城小区,一位老人确诊为阳性,转去方舱,涉阳家庭百感交集,但邻里之间,没有歧视、没有慌乱,还送来了药品和食品。那些天,包括老人在内的病患痊愈出舱,小区居民策划了一场线上音乐会,孩子们穿上小礼服、坐在钢琴边,全情弹奏,来迎接这批出舱的邻居。
不可否认,疫情缩小了人们的社交范围,几乎,邻里间的需求都能够被看见,甚至被照顾到,需求方在这个社群中情感共鸣,被认可与尊重。在上海聚丰园路学林苑小区,一场特别的“云婚礼”感动了无数人。这场婚礼由300多居民自发组织策划、3000多人“吃席”、新人花费0元。
这对幸运新人是28岁的季鹏程和祁靓靓,学林苑小区里的租户,江苏盐城人,两人原定于5月2日举办婚礼,随着封控期的延长,几乎成为奢望。但举办“云婚礼”,租来的房子又缺少喜庆装饰,祁靓靓便在群里发出了求助微信。
意料之外的,邻居们接连响应了。
有人找出了爱心形状蜡烛,有人拿出了珍藏的香槟酒,还有人说要剪下院子里的鲜花,扎成一束捧花;做HR的邻居莎莎,甚至还招聘起了化妆师、后期剪辑师、无人机摄像,那一晚,居民们一直策划到了凌晨一两点。
虽说,因为疫情造成婚礼取消,但这场云婚礼,让两位新人所有的遗憾消散不见了。
同样得到邻里接力帮助的,还有由理和她瘫痪在床两年的丈夫张玮。50多岁的张玮,因为患有闭锁综合征,全身瘫痪,意识清醒。几个月前,医生对由理说:“90%的病人活不过6个月。” 4月2日,很可能是张玮最后一个农历生日。
张玮喜欢吃甜食,由理很早就许诺他,生日时会给他买个蛋糕。到了生日这天,因为小区封闭,由理买不了蛋糕,她不敢告诉张玮这事,心想蒙混过去。张玮一整天都眼巴巴地盯着闹钟,到了晚上10点忍不住哭了起来,由理知道他没有忘记。
没有别的办法,由理只好到小区群里求助,期待着谁家正好有多的蛋糕可以分给他们一口。但群友们都帮不上忙,直到邻居杨杨主动提出为他们做一个蛋糕,300多人的群像炸开了锅,做蛋糕的原料很快就凑齐了。
由理拿到蛋糕后,充满仪式感地为张玮点蜡烛、许愿、唱生日歌。群友们也守在这个凌晨,为他们送上了祝福、礼物和贺卡。喂蛋糕时,由理说:“分点给其他人吧。”张玮又是眨眼又是热泪盈眶。由理知道,这个蛋糕对他来说太珍贵了。
刘汶蓉告诉《新民周刊》,经过这场洗礼,邻里关系已然发生了质的变化。事实上,在人们习惯了高度发达的市场供应,以货币为媒介取得物资的时代背景下,物物交换甚至无偿的付出带给大家的更多是惊喜。因为,在市场突然失灵的情形下,人的生存智慧、人类社会的团结,会本能快速出现。
虽然邻里之间的行为能量相对微小,也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甚至不能替代市场保供的需要,但这种情感上的迅速补位,代表着高度的人际信任,是人与人之间实现互助互惠的基础,也是人类社会走出疫情困境的希望。
一首小诗 一张字条
刘汶蓉还表示,在邻里之间,残障、患病和独居老人甚至快递小哥、外卖骑手等都是疫情中的弱势群体,最需要关怀帮助,但也正是系统最有可能触及不到的群体。
4月21日,在“快递小哥夜宿武宁路桥洞”视频发酵不久,上海市黄浦区一女业主自掏腰包在小区门口摆放面包牛奶,供外卖小哥免费领取。旁边竖着的白板上写着: “亲爱的外送小哥,您辛苦啦!如果您不方便购买食物,可以来这里免费领取一袋面包和一份牛奶充饥。”
提供这份帮助的人,名叫亚娜,一个普通的小区团长,她不愿意面对公众镜头,认为为骑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在亚娜的背后,有一群50多人的志愿者团队,一直支撑着小区的保供。小区2号楼楼长徐亮告诉《新民周刊》,疫情反而让2号楼的邻里们团结起来,现在,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了。
但疫情之下的线上互助,貌似只适用于年轻人的社交范畴。曲波在徐汇某小区住了13年,几乎不认识什么邻居。当楼栋居民开始团购时,曲波意识到老年人,可能会遇到困难。因为他发现,一个微信群里,老人是最沉默、最容易被忽略的。
一开始,居委提供的名单只有7户老人,曲波呼吁老邻居互相提供“线索”,才陆续发现20多户空巢老人,其中一半是独居。有一些老人会用微信聊天、发表情包,但团购至少需要“扫码”“接龙”“付款”这三步,群里还有海量信息要处理,要老人家独立完成,不太可能。
而随着封控时间延长,生活所需的药品、米油、菜肉问题,又很急迫。曲波想了几种方法。比如在群里问大家有没有求助需求,但应者寥寥。她意识到,与上海老年人打交道,有个最大的难点,他们非常独立自尊,能挨一挨、挺一挺,也绝不麻烦别人。
思来想去,曲波发布了“关爱老年人计划”,将楼里20多户年轻人,主动配对给老人,进行一对一帮扶,问题才逐渐暴露出来。有的老年人不会做抗原,找到核酸码都困难;有的老年人药快用完了,不会用外卖平台,也不知道找谁能配上。
不仅是老年人,残疾人和沪漂群体的求助,也得到了邻里的回应。孙旭东和夫人魏心舒都在律所工作。4月7日,他在一个互助群里,看到一则求助信息,来自于静安区江宁街道的9位盲人,当时他们的食物储备,仅够撑一天。
孙旭东立马将这则求助,转发到周边买菜群和业主群,很多人出来响应。同事林欣发起“捐赠接龙”,不到一小时,大家一颗卷心菜,一颗萝卜,两根黄瓜,一盒牛奶,凑出一堆食物。
同样,对马强的援助,来自于房东阿姨。作为一个外地来上海工作的“沪漂”,他在青浦租了一间卧室,这段时间,快递和外卖都停运了,没有厨具、没有食材,“吃饭”成了他一大难题。房东阿姨知道后,做饭时总会多做上一份,盛在小碗里给他端过来。
马强觉得作为外地人在上海能被照顾到,很感动。虽然,邻里们比较给力,但对于弱势群体来说,开口寻求帮助,总归有点难。
就像老年人接受了帮助,并不代表他们主动的意愿,帮助,也不是你想帮,就能帮得上。这点上,小糖深有体会。小糖说,邻居朱阿姨对别人的帮助总是礼貌回绝,有一次,她帮朱阿姨在网上支付了一袋面粉的钱。第二天,朱阿姨就拿着现金还给了她,中间还夹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朱熹的七言绝句《春日》,落款处写着“赠爱心小朋友”。小小字条彰显了这位上海老人的温暖与优雅。
而上海一位独居80岁老人王爷爷,为了向帮助他买菜的年轻人表达谢意,送了两大盒新的小人书、500元现金和纸条。纸条上字迹工整地写着:“小王、小李好,谢谢近段时间的照应,先预付500元,以后一并结算,亲兄弟明算账。小人书、连环画先给你们两种,看完后再与我调换其他内容的书。”
朱阿姨、王爷爷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爱护着年轻人,这何尝不也是一种互助。当疫情之下,人生无常降临时,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互助,足以维持人作为人的体面与尊严。(记者 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