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唐嫣:过去三年里,我就是汪小姐
关于《繁花》开了又开,从爷叔金宇澄的小说,一路循着上海滩角角落落的蛛丝马迹,最终怒放于墨镜王家卫版剧集这件事呢,其间种种时代之变革、年华之花样、男女之大欲,早已被心痒难耐、恨不得瞪大眼珠子用上高倍显微镜的各色评论盘出了包浆——但,没办法呀,阿拉“屏勿牢”;要怪就怪这朵花馥郁芬芳招蜂引蝶,值得反复嗅闻,尤其是在屏幕上。
电视剧里,大男主宝总油头锃亮,西装合体,一挥手好像就是上千万元的生意。自然了,翠叶亦须红花陪,绅士合该佳人配,阿宝身边,就职于外滩27号外贸公司的汪小姐,无疑是他事业上、生活上不可或缺的神助攻。而令粉丝们觉得妥帖、惬意的是,这个角色遇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唐嫣。
What are little boys made of
Frogs and snails
And puppy-dogs’tails
What are little girls made of
Sugar and spice
And all that's nice.
童谣里唱,小男孩是用蜗牛、青蛙和小狗尾巴做的;小女孩?糖果、香料,以及所有美好的东西。剧版的汪小姐,就是用糖果和香料做的,另外加了一调羹苏州河的柔波旖旎、黄浦江的奔腾激荡。她媚她娇她也憨,但关键时刻,伊擦干眼泪,风风火火说冲就冲,是真正能扛事的、典型的Shanghai Lady。
饰演又甜又灵的汪小姐一角,于唐嫣不啻一次极大的挑战。过去三年里,她实实在在地把自己当成了汪小姐,“唐汪合一”。对汪小姐明朗灿烂的微笑、回眸倔强的眼神,观众这趟倒也买账:唐嫣突破了唐嫣,赞的。
王导像班主任
鱼在水中游,人在海上漂,说的是王家卫。众所周知,意识流的王导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故而,在此次电视剧《繁花》的拍摄过程中,他同样给予了演员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
接受《新民周刊》专访时,唐嫣笑道:“因为有原著,所以拍电视剧等于是一个二度创作的过程。导演经常和我一起探索、一起讨论应该如何塑造汪小姐这个人物。而且,根据我在镜头前的表现,他会不断深挖新的特质,不断地做填充,让角色更加生动,活灵活现。这么一来,我演的时候不给自己设局限,不会觉得这个人物只能如何如何,我不想把汪小姐‘框死了’。导演和我一直在打破桎梏,为这个角色赋予更多的可能、更大的张力。可以说,导演的灵感、我们的创作是‘源源不断’的,永远在加新鲜的内容进去,不是说今天‘定稿’了,明天就必须一丝不苟地‘照搬照抄’。”
唐嫣告诉记者,在现场,王家卫像一个可爱的班主任。最早的几天,她和胡歌对导演的一些指导意见还没有很“接翎子”,“有点听不大懂”。但过了一阵,大家逐渐进入了状态,形成了默契。比如拍好一条看回放的时候,班主任老王就开始“上课”了:这里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我还希望你们能够表达什么。而从监视器前走回拍摄区的过程里,演员们的大脑飞速运转,思想高度集中,反复琢磨导演刚刚讲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下一条应该跟上一条有什么不一样,力图消化、吃透被灌入的一股股信息洪流。“经过这三年的锻炼,我觉得自己的专注度得到了空前的提升,更加懂得随机应变,交流起来也更顺畅了。”
在班主任的带领下,认真的唐嫣同学开始自己“卷”自己。直到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她还在如痴如醉地研究汪小姐。“(人物的层次)就像一块千层蛋糕呀。比如她的一句台词,不会像字面意思看上去那么简单,演员要领会话里的话、弦外之音。就是你把这句台词讲完了,观众会觉得(整体的情境)耐人寻味,会去细细品鉴,而不是觉得这个演员仅仅在背书。”
关于“最折腾的是哪场戏”,唐嫣稍微卖了个关子:“哈哈哈,现在不能剧透哦,观众看下去就晓得了。主要现在还没到大虐汪小姐的节点,‘虐心虐肺’的‘好戏’在后头!我只能透露,汪小姐的个人成长史非常丰满,遇到的事情,起伏非常大。过去三年里,我全身心投入,我的情绪事实上是被汪小姐牵着鼻子走的:她难过了,我就难过;她陷入了人生低谷,我也跟着意志消沉……哎呀真的是‘虐在汪身,痛在唐心’啊,绝对不是不搭界的哦!毕竟整整三年啊,三年里,我没接过其他的戏。收工了,依稀觉得汪小姐仍旧在我身上,她没离开,我是有点‘人戏不分’啦。”
剧组是“一家门”
上图:汪小姐在外滩27号外贸公司的办公室。
交谈中,记者了解到,性格直爽、一往无前的唐嫣,其实也在拍摄过程中痛苦纠结过。初入剧组的时候,她忐忑、紧张——能成为王家卫作品序列里的一分子,非常荣幸,不敢置信;太想演好了,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越来越重;好多演对手戏的演员气场强大,基本上都是前辈,不免令晚辈“抖豁”(害怕)……
“坦白讲,我一开始的确有点崩溃了。但是感谢导演,他信任我、鼓励我、安慰我,让我慢慢放松下来。有时候,我会有些‘吓丝丝’,导演就说,你可以做到的,没问题,怕什么,不要给自己搞很大的压力。他示意我看演好的部分,说,实际上‘保底’的东西已经有了,刚才演得还是不错的,接下来你随意挥洒,无非更进一步、精益求精罢了。通过挖掘我身上自己都不知道的特质、潜力,导演让我在镜头前看到了自己切实的变化与成长,真正帮我重新树立了信心。所以我不可以辜负他的,一定要争气,调整好状态,再也不紧张了,而且后来越演越‘扎劲’。他也认可我:你做到了,全凭自己的本事。”
这是一个克服心魔、排除万难、打通壁垒的自洽过程。心态上的这座山翻过去了,唐嫣仿佛醍醐灌顶,终于收放自如,“享受着表演的每一刻”。班主任老王没有空喊口号,他给的“定心汤团”真材实料、热气腾腾,碰上有心气、有悟性的学生,效果是立竿见影。
在唐嫣眼里,王家卫就是拍摄现场的“定海神针”:“导演为我们营造了一个非常好的创作氛围。你会觉得,他在现场既像老师,像一个大家长,又像你的朋友。你会觉得,只要他稳稳站在那里,无论拍摄多么辛苦,遇到多少难题,他总能解决,他好像永远不累、永远不需要睡觉的。他不会命令式地要求你务必怎样怎样,但他身上那种无形的力量,让你感受到‘这就是榜样啊’。你想,比你优秀的人都这么努力,你怎么敢不更加努力?”
当然,虽然大家都憋足了一股劲准备八仙过海放大招,拍摄现场却不是一般想象中的“杀气横溢、气氛凝滞、严肃紧绷”。恰恰相反,人们欢声笑语,“一家门”一样其乐融融。唐嫣表示,每天收工的时候,都会觉得意犹未尽,啊,这么快就结束了?其实也拍了整整一天了,就因为拍得实在太嗨,丝毫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我估计大家都看到网上传播的那段花絮了。吴越老师演汪小姐的师父金科长,那天她明明已经收工了,可以先离开,但她看到我还在拍、看到其他人还在拍,兴致不减,就索性不走了,哪怕坐着听导演讲讲戏也是好的。组里的演员,不会在心里念叨着‘几点了,收工吧,今天能快点回去么’,大家都太开心了,都想驻扎在现场,恋恋不舍。所以别说拍三年,即便拍再长的时间,我们也是心甘情愿,团结一致。所有人都不是只顾自己,都希望我(戏)好你(戏)好统统(戏)好……你知道吧,就是有这种信念。”
“硬质”上海姑娘
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上海,唐嫣还是个小小姑娘,她当时观察家乡的视角,肯定和成年人汪小姐有所区别。不过,纵是如此,唐嫣也很肯定地对记者表示,“电视剧准确地把握住了年代的精气神”。
“走进片场,瞬间勾起儿时的回忆,细节到位、精致,真的神还原哦!比方讲弄堂口在修‘老坦克’(脚踏车),烟纸店里的一台公用电话、一张图案熟悉的糖纸头,音像店翻到《潇洒走一回》等港台流行金曲的磁带,有‘香蕉座’的‘巨龙车’;还有那种半截的手套,写作业时派用场的袖套,爸妈厂里发的饭盒,单位走廊的痰盂罐……细节太多太多了!我们刚进片场的时候,看到这个东西居然也有,那个东西居然也有,惊呼声此起彼伏,画面太亲切了!你会觉得代入感极强,这哪里是拍摄现场?自己分明穿越了嘛,恍惚间,以为真的就回到了上世纪90年代。”
上图:从汪小姐到虹口小汪,唐嫣演出了这个角色的不同面。
上世纪90年代初的汪小姐,岁月青葱,任性单纯,偶尔发癫,在老奸巨猾的江湖,多少显得“嫩”了些。其第一次出场,头发蓬乱、眼镜厚重,讲起话来像开机关枪。但吃过了象征温柔偏爱的排骨年糕,也吃过了生活给的无情“排头”后,她终是璞玉生辉,转变为烈焰红唇精英范的新时代女白领;穿职业套装、背着小皮包、烫着大波浪卷,非常时髦,也非常老练。唐嫣的期许大抵是,让这个改编后显得更加理想的角色,也像一朵花那样一瓣一瓣地绽开,风姿曼妙,活色生香。
记得汪小姐有一张很特别、很独立的海报:早期淳朴造型,表情似笑似哭,边上一行小字却 “亮了”——谁说我是“碰哭精”。剧里的汪小姐,乍看的确像动辄眼泪水“汤汤滴”的“碰哭精”,但她实则并不娇气,雨过天晴,始终坚强、豁达、乐观。唐嫣称:“我希望,从电视剧《繁花》里汪小姐的成长经历,观众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个有着非常浓郁‘上海小姑娘’味道的角色,即‘过得硬’。你看,她哭归哭,脑子不停的,手上的活不停的,还是做得清清爽爽。她拿得起放得下,没有畏首畏尾,裹足不前,敢想、敢做、敢拼,是高效率的行动派。反正观众往后看就能明白了,汪小姐是有人物弧光的,她有一条完整、鲜明的成长时间线,前后反差非常明显。我认为,用上海话讲,汪小姐‘硬质’(坚强)、‘豁得出’(有冲劲),她的‘事业脑’完全不输给任何人,有冲劲、有韧劲,还特别靠得住,展现了上海女性的多面性与生命力。”
从古早的“仙剑”时代算起,唐嫣和胡歌已经合作过多次了。至此回电视剧《繁花》里的汪小姐和阿宝,两位演员继续携手倾情诠释,在滚滚红尘的时间洪流,角色如分针和秒针一般齐头并进。“拍《繁花》,也让我重新认识了胡歌。每天和他演对手戏的过程中,我都会觉得,嗯,他演得嗲的!我不会以为‘这就是老胡嘛’,我只会以为,这是宝总、这是阿宝。我们不会带着过去对彼此固有的了解、固有的印象,每一场戏,两个人都是不断给到对方新的惊喜。在我看来,汪小姐和阿宝,一句话概括就是‘滋味浓’。他俩的关系恰到好处,最终呈现出‘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一道经历过那个火热的年代,汪小姐和阿宝步履一致、共同前行,谁都没有落下。你也可以理解为,他俩点缀了、圆满了彼此的生命。”记者|孔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