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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乡村,困于手机

日期:2024-04-10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学生周末回家都在玩手机了,根本不会想着学习,布置的作业都不写。”
记者|周 洁


  河北邯郸13岁初中生遭同学杀害案引发舆论广泛关注,案件中三名嫌疑人与被害人均为留守儿童。受害者家属曾经找到孩子的一个同学(后被证明为嫌疑人),他正躺在床上打游戏,还给家属提供了误导信息影响找人。

  网络游戏、短视频……在农村留守儿童身上,很多时候手机并没有如父母想的那样,成为孩子与父母联系感情的纽带,反而让他们“沉迷游戏”“行为失范”“价值观混乱”。

  在缺少父母监督和关怀的日子里,留守儿童很容易将注意力转移到手机上,而当父母发现孩子手机成瘾时,又往往错过了最佳矫正期。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研究显示,学校和家长反映,手机管理已经成为普遍的难题,其中最为困难的,便是留守儿童群体。


身在乡村,心在网上


  一个周一的清晨,湖北某乡村中学的课堂上,李老师面对着一群昏昏欲睡的学生,有些无奈,也有些焦虑。他的班级里有不少留守儿童,父母为他们配备了手机方便联系和沟通感情,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手机被用来打游戏、看短视频。实际上,周一到周五在学校住宿,孩子们拿不到手机,但这也导致了他们利用周末的时间疯狂“恶补”。“往往会刷个通宵,所以第二天上课,睡成一片,眼睛都睁不开”。

  在乡村调研的这些年里,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发现李老师遇到的情况已是普遍现象。“现在农村的孩子,课余时间不会去户外摸鱼、钓虾、掏鸟窝,去操场上组队打球,取而代之的是拿着手机刷视频,说着一些‘芭比Q了’之类的网络用语。”

  夏柱智的课题组在调研中发现,有九成农村留守儿童长期使用专属手机或者长辈的手机玩耍,看短视频和玩游戏是留守儿童主要的上网娱乐方式。其中,近2/3的家长认为自家孩子出现了手机沉迷的趋势,其中超过1/5的家长认为孩子严重沉迷手机,事态已十分严重。

  对于同样出身农村的夏柱智来说,现在孩子们的童年已经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手机沉迷现象在农村留守儿童中更为突出,因为他们缺乏相应的监管,当下中小学推行‘减负’教育,老师和学生的亲密度已大不如前;再加上WiFi普及,手机不需要卡也能上网,对于三观不成熟的未成年人来说,沉迷网络更容易,也极易造成心理问题。”

  社会学家波兹曼曾提出“童年的消逝”。在夏柱智看来,当代中国城乡,出现了两种童年消逝机制:城市孩子的课外时间多被培训班占据,他们被卷入激烈的学业竞争,是“内卷的童年”;而乡村孩子的课外时间多卷入鱼龙混杂的网络世界,儿童在网络上接触的内容多是不加筛选的,充斥低俗与暴力,甚至有很多三观扭曲的内容,是“塌陷的童年”。

  塌陷的童年想要再次重塑,对于家长和孩子们都是巨大的考验。夏柱智前年做了一个调查,他发现,在较偏远的乡镇中小学,留守儿童的比例大概是在50%左右,而在靠近城市的乡镇中小学,留守儿童的比例在20%左右。“因为很多家长意识到了孩子的问题,选择了回乡陪读;而靠近城市的乡村,工作机会相对较多,家长也有条件就近就业。”夏柱智分析。

上图:玩手机的乡村儿童。图片由受访对象提供


沉迷现象日渐低龄化


  湖北一位中学校长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诱惑,但智能手机时代的小孩好像陷得更深一些。”

  这样的观察在多份调研报告中得到印证。《青少年蓝皮书:中国未成年人互联网运用报告(2022)》指出,农村留守儿童上网设备以手机为主,娱乐消遣功能占据主导地位,多数留守儿童上网目的几乎全都是玩游戏,学习助手功能相对较弱。乡村未成年人比城市未成年人更喜爱在互联网上结识新对象,留守儿童与亲子关系不和谐的未成年人更愿意通过互联网交友。

  “2010年之前的农村社会,留守儿童和大自然接触,在村庄生活、交往,在学校接受教育,父母的不在场造成的影响并不大。移动互联网带来了完全开放的环境,这个环境是高度复杂的、成人化的,祖辈监管意识和能力均不足,孩子很容易陷入手机互联网中。”夏柱智告诉《新民周刊》,孩子本身的成长环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成长路径。

  “家庭环境这些年基本没有变化;学校环境中,由于在校时间减少,学校的监管时间和监管力度在下降。”夏柱智认为,社区环境的变化是最大的,“过去,一个村里相仿年龄段的孩子会聚在一起玩游戏,虽然有时候也有一些打闹的情况,但因为受到成人的监督管制,基本上不会出格;但现在,孩子基本已经没有线下的活动了,都聚集在网络社区,他的朋友、他的‘敌人’都在网上呈现,而很多游戏或者短视频中,孩子极端的、猎奇的心态可以得到最大化的满足,对未成年人的三观造成很大冲击”。

  某种程度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农村留守儿童群体之中,霸凌与被霸凌的现象更为突出。

  “我们不能相信小孩子会自律,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外部诱惑特别大的时代。”夏柱智认为,儿童的成长过程中,会经历自然状态到道德状态的改变,但这需要外部的教化。“比如我们的正规出版物,会限制暴力、黄色等内容,人类的天性会去模仿这些比较刺激的内容,但现在的互联网上内容可以说是鱼龙混杂,监管又非常弱。因此社会学家们普遍有一个共识,就是如果不对手机、平板和互联网进行监管,小孩子基本上会废掉。”

  在夏柱智看来,当下孩子们对短视频的沉迷比对游戏的沉迷还要严重。毕竟游戏还有许多门槛,而短视频的用户是全年龄段的。而且网络世界宣扬的娱乐化、游戏化的价值观念,如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拜金主义,潜移默化塑造着留守儿童的“三观”,造成严重的精神坍塌。“现在的孩子越来越少提及未来要当医生、老师、科学家,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网红,价值观也被金钱主导。”

  “按照目前的趋势下去,留守儿童中间‘废了’的概率会有所提高。”夏柱智提出自己的忧虑。

  在互联网面前,家庭、学校都失去了传统的话语权。夏柱智遇到过不少因沉迷手机“六亲不认”的孩子,他走访的不少孩子之前成绩不错,手机成瘾后不能自拔,甚至被迫退学。

  湖北某县一名初三学生在作文中这样写道,“沉迷电子游戏就像一面无形的空气墙,把中学生对生活的激情隔在了远方”。

  许多沉迷手机的留守儿童会对学习产生厌倦和抗拒心态,严重者甚至自我放弃。在学习态度都成问题的情况下,留守儿童难以通过学习提高自身素质。有老师反映:“现在的学生周末回家都在玩手机了,根本不会想着学习,布置的作业都不写,哪怕是有答案都不愿意抄,就把作业空着。”

  与此同时,沉迷手机的现象正在走向低龄化。

  “面向国家公共安全的互联网信息行为及治理研究”课题组前期调研发现,相当多的农村少年儿童呈现“低龄化触网”状态,其中不乏3岁就开始通过手机上网的儿童,美好的童年也被手机“绑架”了。

  夏柱智在家访中看到过一个5岁的小孩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玩游戏,“眼圈发黑,却十分兴奋”。当被问及擅长哪些游戏时,他热情地展示起自己手机上的6款游戏App。

  沉迷网络对儿童的大脑发育、身体发育都有不利的影响,而且会破坏儿童的学习习惯,孩子的注意力分散,难以专注于学习或者其他事情,对学习、生活缺乏目标和动力;手机成瘾还会影响孩子的情绪管理能力,让孩子变得易怒、暴躁、冲动,影响孩子的人际交往能力和社会适应能力。

  手机不离身,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农村孩子的身体素质不断下降。孩子缺乏运动,影响身体发育和免疫力,损害孩子的视力等。湖北某县一中学2021年例行体检中发现,初一年级30%的学生达到重度视力不良,初三年级一个班有三分之二的学生戴眼镜。有班主任无奈道:“现在孩子身体差、近视都不是学习搞的,都是因为玩手机。”


如何“拿得起放得下”?


上图:重庆某学校留守女童足球队,“踢”出19个大学生。


  农村留守儿童沉迷手机,是一个新的问题,如何“拿得起放得下”?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教授李涛关注农村学生沉迷网络游戏的现象已有多年,他认为,手机游戏是中小学生,特别是农村学生能够参与的最便利、成本最低的娱乐活动,他们借助手机游戏来对抗相对单调、压力较大的校园生活。因此,想让孩子从手机沉迷中走出来,还需疏堵结合,让孩子在手机外发现精彩世界。而这需要家庭、学校、社会多方形成合力,引导中小学生树立良好的网络使用习惯、走出网络沉迷困局。

  家庭的积极干预殊为重要。

  有调查显示,当农村留守儿童的家长对孩子的学业管教严格时,孩子对于学习的态度会变得比平时更加认真,学校的老师也会相应地选择和家长相似的态度对待这名学生;一旦家长对孩子的监护力度下降,留守儿童就易产生学习效率低下、学习目的不清甚至厌学的状况。

  夏柱智团队主张以学校为中心,将手机与网络管理常规化,加强留守儿童及其监护人网络教育;在留守儿童占比大的农村学校,探索校内手机管理的各类有效措施;探索将手机管理工作延伸至课外,最大程度减少留守儿童接触手机时间。

  他提到,在湖北省阳新县一所初中,手机沉迷问题曾经非常突出,2020年秋季开学之后,学校聘请正规军校毕业的学生、退伍军人组成“教官团队”,参与手机管理工作,很快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经过半年到一年的整顿形成习惯之后,大多数同学在学校里面还是遵守规则的。”

  课外时间尤其是暑假等长时间假期,是留守儿童沉迷手机的“黄金时间”,需要加大管理力度。夏柱智发现湖南长沙县一些学校已经做了有益探索。在长假来临时,学校给小学低年级学生布置手工类的实践作业,给高年级学生布置家庭劳动类的实践作业。

  他还提到,目前各大网络游戏、短视频和直播平台虽然都有青少年防沉迷系统,但实际效果比较有限。一方面,农村老人很少知道如何设置青少年模式;另一方面,有的家长虽然设了青少年模式,也容易被孩子破解,绕过防沉迷系统。“国家要强化监管措施,为留守儿童创造一个绿色网络环境。”

  实际上,早在2021年,教育部颁发的“五项管理”文件将手机管理列为核心工作,明确提出“手机有限带入校园”;中央网信办启动“清朗·暑期未成年人网络环境整治”专项行动,严禁16岁以下未成年人出镜直播,严肃查处炒作“网红儿童”行为,禁止诱导未成年人打赏;2021年,国家新闻出版署下发《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游戏管制令。

  “最根源的解决办法,还是要正确引导孩子,通过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占据他原本要看手机的时间,改变他的习惯。”这两年,夏柱智参与到了共青团罗田县委的“乡村希望书屋”项目中,使得他对解决手机沉迷问题的悲观态度有了扭转。“当前乡村少年面临的主要不是教育基础设施匮乏,而是农村家庭教育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局限性,这便是乡村希望书屋要解决的。”

  夏柱智见证的第一个项目落地在湖北省罗田县黄冈庙村,这个小村落户籍人口1539人,常住人口有600人,主要是老人和小孩。“乡村希望书屋”于2023年3月启动,7月开始运行,只接收本村范围内2到6年级学生。

  为管理好少年儿童100天假期的教育问题,黄冈庙村的“乡村希望书屋”以村庄内生力量为主,结合外部力量的支持,在2023年设置的课程有基础课和特色课,包括阅读、棋艺、书法、电影等等。“无论寒暑假,还是平时的周末,乡村希望书屋都在正常运行,吸引孩子们积极参与活动,接受志愿者老师们的全面教育。”

  在夏柱智看来,“乡村希望书屋”项目成本较低,收益却很大,并且可以复制推广,有效地解决了留守儿童无人管、无人教的问题。“把孩子的课外时间给安排好,孩子自然而然就减少触网时间,就可以大大缓解手机沉迷问题。”

  他仿佛看见了一线曙光。记者|周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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