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热背后的“冷思考”
车流不息的马路上,车队呼啸而过。一名身穿蓝黑色骑行服的骑友小新,双手握住车把向前追风。忽然,车身猛烈地摇晃起来,短短5秒,车子失去控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倒的位置,恰好停在后方一辆正常行驶的机动车前方,距离车头仅有两米左右。
电光火石之间,后车一个紧急左转,才没有让悲剧发生。事发后,小新的头盔裂了两瓣,左脸有些擦伤,下巴缝了三针,好在没有更严重的事故。小新刚满骑龄一年,这是他第五次摔车,以上画面是自行车记录仪记录下的骑行团的真实一幕。
骑行,网络用语Cityride。在Citywalk风靡之后,Cityride已然成为人们追捧的“新宠”。骑行带来健康、愉悦,远离手机的安静,新的朋友。当然,还有无法预知的风险与隐患。
日前河北男孩随团骑行被碾压身亡的悲剧事件,再次将“骑行团”推上了风口浪尖。8月11日,一名11岁少年跟着父亲以及自行车队在双向公路上骑行,结果摔倒在对向车道,之后遭汽车碾压,少年经抢救无效身亡。
悲剧令人扼腕叹息,悲剧背后凸显的一系列骑行运动的安全争议,更值得深思。譬如,部分存在占用机动车道骑行、乱闯红绿灯、危险竞速等问题。“暴骑”行为背后,面临哪些法律盲区与监管缺失?当这样一项城市运动蓬勃发展起来时,它与同样享有路权的行人、电动车、机动车又该如何有序共行?
安全事故太多了
在年轻人的世界里,骑行同时拥有健身与社交双重属性,有着天然吸引力。骑行爱好者黑胖说,有时候在路上看到熟人骑着酷炫的自行车,都会过去打招呼。有些骑友骑到热门景点,也会在朋友圈里分享骑行照片,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社交行为。
河北11岁男孩的父亲正是当地骑行圈的“网红”,平时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和孩子骑行的视频。视频里,少年总是身穿专业骑行服,弯腰抬头目视前方。
据邻居回忆,少年大概从去年开始接触骑车,已具备一定的骑行经验。“平时孩子都是跟爸爸一起骑,可能是想让孩子锻炼一下,顺便减减肥。”
父子俩喜欢早上骑车,邻居曾遇到父子俩凌晨4点多就推车出去。有媒体报道,事发时骑行团的速度一度达到每小时37公里。上海五点出车俱乐部主理人Alan告诉《新民周刊》,相比普通自行车至多十几公里的时速,山地车、公路车,轻易就可以达到20公里/小时。37公里这个速度并不寻常,对于成年人来说是一个非常快的速度,偶尔下坡时才会超过35公里。
Alan说,日常骑普通的自行车与专业的公路车骑行有很大区别。骑车用户可能扫一辆共享单车就可以骑车。但公路车骑行是体育运动,就像跑步和马拉松的区别一样。要达到均速37公里非常考验车手的控车技术,足够的体力、呼吸频率对抗风阻和失衡是一方面,保持极佳的心理素质也很重要。
因此,对于未成年人来说,参与骑行考验极大。在一段骑行视频里,男孩或许感知到风险,曾对前方领骑者大喊:“慢点!”但这并没有阻止悲剧发生。8月11日早上6点12分左右,悲剧瞬间发生。最终,男孩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去世。
河北11岁骑行男孩身亡。
事发路段正是当地骑友的网红打卡地。虽然是一条尚未验收的路段,但每天傍晚与清晨,河堤上骑车的人总是络绎不绝,汽车与电动自行车也会经过。
无独有偶,骑友跟风打卡骑行地段以及违规骑行操作,引发的安全隐患不在少数。
日前,位于黄浦世博滨江片区的苗江路,因风景优美、视野开阔、交通不堵,成为本地骑行爱好者青睐的“自留地”。苗江路分为三个路口,两个环形路段,共三公里左右。
从一则网络上热传的视频中可以看到,8月10日晚的苗江路上,在一场由某自行车品牌组织的骑行活动中,数十辆自行车共同在道路上疾驰,不少骑友为竞速而并列行驶在机动车道上;还有骑友逆向行驶,与迎面而来的机动车险些相撞……
在Alan看来,苗江路不是特别适合骑行,原因是周边散步的人很多,不可控的因素也多,你认为没有的事故,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发生。而当晚,在苗江路139号,确实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因路边小轿车正在起步时,没有观察后方来车确保安全,导致自行车与机动车相撞,万幸的是骑友只受了皮外伤,没有大碍。
事故之外,公路车骑行的很多细节也常常被忽略。
一位公路车经销商肖海说,有骑友第一次上车,骑得并不快,想拿手机拍视频给哥们儿显摆,一只手放开把的瞬间,明显感觉车子重心不稳,左右晃动;还有骑友在进行长距离骑行前,没有根据自身情况调整车子的设定,出现了膝盖痛、半月板磨损,甚至积液。“有时候真骑假骑看得出来的,只是为了流量来参加骑行的人,我一般都会劝退。有些是租的车子,和自己身型不匹配,也有隐患。”Alan补充道。
竞速背后的法律空白
“这几年骑行圈的安全事故太多了。” 一位来自苏州的骑友感叹。“去年我曾经眼看着一位骑友摔倒后,又接连绊倒了后面的4辆公路车。”他说,自己作为组织者,此后许多天没再组织骑行活动。
骑行俱乐部主理人Alan,也深有同感。骑行多年,路上有沟卡住,有水滑倒,摔车、擦伤是常见的事。上回小新的头盔摔了两瓣,他心有余悸。如果对向的车子速度再快一点,很可能遭到碾压。“摔了也好,出小事儿总比出大事好。”
作为俱乐部主理人,Alan专门为骑行团制定了“五不要”原则。
骑友安安摔过一次很惨的,手肘、肚子、腿、膝盖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车链子断了,苹果手表也被擦花了。现在,距离摔车已经过去了九个月,肚子上的疤痕依然没有消褪,她也再没骑过这辆车。
安安反复回想,寻找摔倒的原因:“一个下坡,又碰到了下水道井盖,还是一个转弯,一起骑行的朋友在前面,想追上跟她说个什么话。”她没得出具体的结论,最终解释为“几个因素叠加”。
骑友Andy遇到过一次“死亡摇摆”。在驶过十字路口不到30米,车把突然毫无缘由地打晃,根本没有机会调整,不到两秒,Andy摔倒了。接近25公里/小时的速度惯性带着他“往前搓了一二米”。他蒙了,怎么会摔呢?没觉得车子硌到什么东西,两只手也一直握着把。摔倒的原因至今未解。
在采访中,骑友除了一些找不到具体原因的摔倒之外,更多事故总能归咎到速度太快,或者是骑友和其他人的违法行为上。
有骑友以40公里的速度在山区公路上“狂奔”。这个速度让那位骑友与一些过往的车辆并行向前。一旦前方有车辆违停,或逆行,都会相当危险。“对速度的追求总会让人做出一点过界的事儿。”一位骑友说,过去,骑普通自行车速度慢,远远看见逆行的电动车,就会下意识躲开,骑公路车以后,“速度在那儿了,不好让,也不想让”。
来自北京的骑行团长沈南则表示,不少骑友还存在随意竞速的现象。在竞速过程中,有骑友的平地速度甚至能超过40公里,一旦摔车就是重伤。此前有骑友参加了一次原计划不到100公里的骑行活动,只有一个上坡,总爬升300米左右,半途,几个竞速的骑手私自改了线路,把难度提级,不仅多了20多公里,还增加了两个大坡和不少起伏坡,总爬升达到698米。后来,很多人只要看见有这帮人在,就不参加活动了。
Alan骑行多年,见到过大大小小的事故,身边有太多因速度过快而受伤的人,而且速度始终没有上限。骑行团人员水平参差不齐,管理起来压力不小。Alan告诉《新民周刊》,他的俱乐部最早的雏形是由普陀大华社区周边邻居组成,目前逐步发展为500人。骑行活动每周四发布,有入门级、进阶级,有绕圈骑和周末长距离骑行。
比如,去莫干山爬坡的骑行,车道较为复杂,报名时会根据大家的能力进行劝退。入门级车手会推荐“咖啡骑”,速度不限,车型不限,可以20公里以下,以休闲为主。在团骑过程中,骑友也要遵循规则,例如,前方骑友不可以突然变道和刹车。虽然法律允许12岁以上的儿童上路骑行,但12岁的小孩去骑公路车,是非常不妥的。
安全起见,Alan专门为骑行团制定了“五不要”原则——不要超过领队,不要刷赛段,不要刷速度,不要闯红绿灯,不要未成年人参加。
许多骑行团还存在路线规划不专业问题。一位来自江苏的资深骑行爱好者表示,骑行团有时会选择一些风景优美的路段,但这种路段往往在农村、野外等地,没有专门的非机动车道,且路况复杂。Alan则表示,目前,骑行团的路线相对固定,如果有新路线,他们会提前去现场踩点,还可以使用一些专业软件,进行路线的合理规划。
至于安全事故为何频发?原因在于目前我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只有针对电动自行车最高15公里的限速,对于人力自行车限速一直没有明确规定。关于骑行团组织者,如果骑行团出现事故,那么组织者最多也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承担民事责任,比如有证据证明组织骑行过程中有明显逆行、超速等过错。
但是无论如何,组织者不会承担刑事责任。
除此之外,我国对于机动车与非机动车之间的交通事故,往往会在一定程度上减轻非机动车的责任比例。“如果一起交通事故责任比例划分是主次责三七开,但肇事双方是非机动车主责机动车次责,那么最终责任比例可能是四六开。
路权之争带来新问题
骑行组织者最重要的工作还有建议大家买保险,可以一年买,费用每月在十几二十块钱,轻微受伤的骑手,医疗赔付均能覆盖掉。
如果按照年度来买,只买当天的运动险即可。至于公路车的保险,目前有一些品牌有保险,但不是大众化的,因为保险条件比较苛刻,很多骑友认为,买了之后理赔的金额,不足以覆盖损失,因此,购买的人很少。
近日,上海一中院审理了一起滨江道骑行中发生的高价赔付碰撞事故。事发在2023年5月的一天晚上,13岁的小于在父亲陪同下来到浦东滨江骑行道骑车,与对面行驶来的隋先生交汇时,两人避让不及,车头相撞,造成隋先生受伤及他的高价自行车受损。据悉,隋先生的这辆自行车价值十几万元。
法院认定,小于在事故中存在过错承担全部责任。由于隋先生自愿承担20%责任,综合各种损失后,法院判决小于家长最终共计赔偿2.8万余元。事实上,这些年,随着Cityride骑行风潮起,像这样的碳纤维自行车在上海街头越来越常见,潜在的纠纷也随之产生。
当下,人们还是要在复杂、多变的道路上出行,有人骑车通勤上班,有人想挑战速度,这条路承载着不同的骑行需求。那么,到底该如何让骑行运动健康发展,如何保证各方路权,进行有效的安全教育?
一位在深圳的骑友也常常困扰于“断头”的自行车道,有时,得推上一个人行天桥,才能重回自行车道。后来几年,政府开始在机动车道上架铁围栏,划出自行车道,但只有不到60厘米宽,“走路都觉得好窄”。于是,骑行依然要借用人行道,遇上人行道变窄,又得进入汽车道,骑友不得不来回借道。“其实是自己不对的,但没办法,没有路。”
在更大的语境中,这被称为路权的争夺。事实上,上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的前十年,骑友的路权被某种程度压缩了。
建筑师王卓尔在《骑行上海:关于骑行规划的思考》中提到,1994年第一个《汽车工业产业政策》的出台是中国自行车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转折点,国家公开表示鼓励个人购买机动车。这意味着,以机动车为主导的路权分配倾向逐步显现。
2004年,上海开始的“非改机”工程使得骑行者的基本路权进一步收缩。直到2013年,城市规划开始向慢行系统倾斜。
进入2020年,更多城市开始出台政策,改善骑行环境。深圳发布了首部自行车交通发展规划,根据规划,深圳市每年将建设不少于300公里的自行车道,到2025年,自行车道的道路占比将提升至30%以上。
但一条友好的骑行道路的出现一定会解决很多问题吗?
成都天府绿道是世界规模最大的绿道系统,穿过多个公园、湿地,被视为是最适合骑行的道路之一。但在今年4月,21岁的女孩在绿道上骑行时,与对向的骑友迎面相撞,不幸身亡。一位骑友觉得“出事那段路特别危险”。下坡之后,马上就要穿桥洞,紧接着就是连续几个急转弯,好多地方视线盲区太大。
事故发生后,在绿道上行走的人,指责骑行人速度太快,增加了风险;骑行人也有自己的立场,他们认为,绿道上画着自行车标志就说明这是专业的自行车道。旁边有步行道,不守规矩的是行人。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接受自己同样享有这条路的使用权。
很现实的问题是,即便有了骑行友好的绿道,对于它的使用,如果没有形成基本共识,它依然无法发挥本来的价值,甚至还会引发新的危险。记者|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