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艳的女孩
方长英(安徽黄山,国企职员)
冬日里那一抹耀眼如闪电的红,让我的心为之一颤,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或自己的影子。也一样瘦脸,长身。那是谁?是我吗?是另一个隐逸或逃遁的我吗?她终于转过身,看见了我,眼神直直地,一点不带拐弯。就那么直直地定在我脸上,然后往前走了一步或两步。我心蜷缩着,怕她向我扑来,做出什么伤害我的行为。我往墙边靠了靠,身后就是门,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夺门而逃。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止步,然后从齿缝间也是笔直一句:“你来做什么?”歙南的方言本来就干巴巴地硬,从她嘴里出来时更是硬得硌着人疼。我迫不及待回答她:“我来看你。”她眼神一拐,再没看我。
穿在她身上的红衣,是我早些年穿过的。那是我读书时,有一年过年母亲给我做的新衣。尼龙面料,竖条镶金丝,很漂亮。当时做得合身,一年后就小了,但我一直收在箱底。估计是后来母亲帮我整理旧物时,送了她。突然地在这里与这件旧衣相遇,它被一个叫艳的女孩那干瘦的身躯撑着,风可以来回鼓荡。我仿佛与另一个脱壳的剑走偏锋的我邂逅。
走进这地方,要过两道铁门,一条走廊,拐弯又一道门,然后是半截墙隔成一间一间的房间。一间住几人,有几张床,我没看仔细。我到时,工作人员正在给他们分饭菜,钢精面盆里面是汤和菜,一人一勺。一堆人围成圈等着,不吵杂,不喧闹,静。只听见勺子碰击钢精盆的声音。我不敢久留,心里空出一个洞,我匆匆喊了一声叫艳的女孩小名,她不理我也不再看我,我悻悻地走了出来。
院墙外阳光明媚,应该是初冬吧?我走着,腿发软,像踩在云端,像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走到门口,回望,门口挂着:黄山市第二人民医院。俗称精神病医院。
艳是翠的女儿。翠和我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她应该算我奶奶抱养的?还是我父母抱养的?我没搞清楚。翠比我大十几岁,在我们家长到十八九岁吧,跟同村一个大好多岁的男人好上了。我们两家就隔一条小溪,我父母开始不同意,翠拎了自己衣服,住到男方家里去了。后来肯定是发生了矛盾和摩擦的,但当时我只有几岁,不清楚。那一段往事,在我父母心里肯定是暗伤,是隐痛。后来家人都刻意回避,不再提。
翠和我们家就以邻居相处,不再有恩情。
但我从心里喜欢翠。喜欢她黑亮的发辫,喜欢她红润紧致的肌肤,喜欢她眼睛里放射出的柔光。喜欢她在冬天的夜晚,背着我去外村看电影,偷偷和叫林的男人约会时粗重的呼吸。喜欢她把我抱在胸前,贴着她柔软而挺立的双峰时持久的温暖。后来的许多年我和翠一直感情好,有联系。
等我工作时,翠已有了一双半大的儿女。翠的女儿发病的诱因,母亲说是因为被惊吓开始的。一开始半夜醒来,哭,闹。后来发呆,发愣,一天不说一句话。再后来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再到后来不再开口说话。
翠带着女儿来看病时,找到我单位。晚上我把房间让给她们母女睡。第二天当我掀开洁白的被褥时,床单上印着一个殷红的小太阳。那小小的太阳光芒四射,我仿佛看见那瘦小的女孩体内丰沛地奔涌着的红色河流。
女孩在医院住了下来,前前后后住了好多次。后来翠和她丈夫为女儿办好住院手续后就回家,反正不需要陪护。有一天翠托人带来口信,让我去医院帮忙先垫付一千元,医院催款,而她家里有事,要推后几天才能来。
在那个冬天,有着太阳的中午,我平生第一次去了那样一个地方。那个叫艳的女孩,那红衣,那床单上的小太阳,让我从此对红色有了敬畏和隐隐的恐惧之心。它如一只猛兽就蹲伏在拐角,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其实在我们的身体之内,都有一只猛兽,它时而与我们对视,时而被我们驯服,时而冲出藩篱,撒野,奔跑,脱离我们而去。我们的之外都有一个我,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如今叫艳的女孩,已是一个男孩母亲。我已经多年没再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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