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慢慢走
去年一月,母亲做了全胃切除手术,这是母亲这辈子的第五次手术。母亲一生都是“女汉子”,脾气倔强,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像开机关枪。前四次手术也都是很大,但没有撼动母亲顽强的性格。而这次几乎伤尽母亲的元气,母亲瘦掉十多公斤,瘦成风吹摇晃的老太太。
近日接母亲来上海小住。我白天上班,只有晚上和周末陪陪母亲。母子两人在月光下、日光里,在小区、街头,沿着河边,迎着晚风,慢慢走。边走边说说话,虽是一些家长里短,然而对我来说,是乡音,是母语,让我回到过去的时光。
农历九月十五,月光很好,铺满身边这条淀浦河。
母亲说:“还有五天就是你的生日。”
“嗯,我上大学后一直过阳历生日,今年的生日已经过了。”
“我只记得你的阴历生日,往年农历九月二十,我在镇江老家就做一条红烧鱼,炒一个蔬菜,煮一碗面,我一个人吃不了太多,算是给你过生日。”
母亲停了停,又说:“以后记住你的阳历生日。”
淀浦河连着黄浦江,此刻正涨潮,满月的潮水分外急,满载着沙子的水泥船逆流而行,发出费力的噗噗声,像一头犁地的老牛。水泥船开过,激起的浪花慢慢平息,才看见河里有人蹚水拉网捞鱼。
岸边许多散步者停下脚步,叽叽喳喳看渔人捞鱼。鱼少时,游人发出惋惜声。当鱼儿在网中蹦蹦跳跳时,就是一阵阵响亮的惊呼声,有人说:“今天这个人发了一笔小财。”有人接话:“全部起网能卖百儿八十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天已经冷了,在水里更冷,穿着防水服也不管用,凉气透过衣服,往骨头里钻。现在也许没有感觉,今后老了就遭罪了。”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谁有日子过,为了这百儿八十的受这份苦?”别人看到的是热闹,是收益,而母亲看到的是怜悯,是慈悲。
周末的午后。我与母亲在小区漫步,母亲冷不丁地说:“去年下半年,王旭健当村长了。”
我“哦”了一声,作为回答。王旭健是我初中同学,从小眯着眼,家境贫寒。人长大了,眼睛没有长大,但脑子活,慢慢富起来。四年前,他听说我回去,约我和几个同学吃过一次饭。
“人是会变的,你那个同学王旭健以前见到我,大老远地就打招呼‘赵文斌的妈妈’。当了村长后再看见我,要么当作没有看见,要么直呼‘赵百银’。”
赵百银是母亲的名字,她曾经当过15年中国最小的“官”——生产队队长。小时候即使家里吃糠咽菜,母亲没有将生产队一粒粮食拿回家。记得有一次,村里有人想要一块宅基地,朝我家硬塞了一罐麦乳精,人家前脚刚迈出我家门槛,母亲后脚就把麦乳精甩出了门。
母亲接着说:“做人不要去做杂七杂八的事,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会要。”说完以后,母亲脸上露出宽慰而幸福的笑容。
在母亲看来,无论贫寒,还是富裕,本分才能平安,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一阵微风吹过,黄叶挣脱了枝头,在阳光下轻轻飘落。母亲随手接住一片,转动了几下叶柄,然后放在草丛中。那一刹那,我仿佛看见母亲年轻时的模样。(赵文斌 上海,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