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可奉告
幸福大致相似,不幸各有不同。
最近,中央电视台《走基层·百姓心声》节目突发奇想,派出小组四处出击,深入基层,了解公众生活的“幸福”状况。长期以来,央视都是幸福生活的鼓吹者,在他们的节目里,人民群众总是喜笑颜开。人们也愿意相信这是千真万确、毋庸置疑的事实。而现在,央视又似乎仍放心不下,决定要亲自深入群众,实地调查,也免得那些对我们幸福生活持有怀疑态度的人说三道四。于是,央视派出的采访小组沿途拦截路人,询问“你幸福吗?”
料必相关的咨询专家们读过几页心理学著作,也道听途说过若干新兴的文化理念,他们开始关注所谓“幸福指数”,试图用采访调查和指数计算的方式,来设计和建构一个国民幸福体系。据说,专家们不仅要打造“幸福中国”,而且要创造“幸福国际”。撇开“大忽悠式”的花里胡哨的言辞,这些说法也透露出官方的政经理念的微妙变化。社会发展并非经济数据的攀升,也不是物质性的积累,而是“幸福感”的提升,将提升国民的幸福感作为政府的一项涉及民生的重要工作,看作社会进步的重要指标。这显然是对以往相当长时间里对所谓“GDP”的过度崇拜的一种纠偏。因此,央视这个最重要的官方媒体也开始试图更新观念。不论央视的动机如何,但它所得到的回答可以说是如愿以偿——90%以上的受访者回答说:幸福。至于个别人士答非所问,不得要领,亦无关宏旨,只能归咎于他们自己没有树立正确的“幸福观”。
不过,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微妙地揭示了央视“幸福”采访的荒谬性。记者与一位打工者之间的问答——“你幸福吗?”“我姓曾。”——多么奇妙的一场对话!简直就是柏拉图对话的荒诞版,也可以说是“何不食肉糜”的现代版。在这里,我们无须引经据典地讨论“幸福”的哲学,也无须言之凿凿地展示“幸福”的经济学。它是如此直截了当地反映了央视的“幸福观”跟普通民众之间的关系状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们之间语言不通,根本无法交流。对于一位底层的劳工来说,“幸福”离他是何等的遥远,以致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幸福”概念,更无法提供记者所期待的关于“幸福”的答案。他只记得自己的姓氏,这是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这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事实上,这几乎就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然而,央视记者根本不关心他是什么人,他们只需要受访者配合做一道没有难度、非此即彼的“填空题”。另一位听力不好的拾垃圾老人的回答,也证明了这一点。“你幸福吗?”——正像一位排队买票的受访者所说的那样:在我回答你们问题的时候,前面有人插队了。
面对橡皮棍似的印有“CCTV”标志的话筒和突如其来的发问,普通民众又能说什么呢?选择“幸福”,这无须解释,也无须证明。幸福,至少从表面上看是一样的和可以沟通的。但选择回答“不幸”,则纯属个人的特殊际遇,非得陈明不幸的具体性而不能为他人所理解。可是,又有谁愿意在电视镜头前,对着众多陌生的众人来诉说自己的不幸呢?所以,这种既不是深度访谈,又不是问卷调查的,非驴非马的电视采访,除了给央视重塑一个虚幻的亲民的外观形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我幸福吗?”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这却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幸福是不可以设计的,尤其是不可以由他人来设计。幸福乃是个人此时此地的内心感受,既不可让渡,也不可剥夺。他人和外部力量所能做的,并非增加幸福,而是尽可能避免造成不幸。
所以,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言的回答就显得尤其意味深长——“你幸福吗?”“我不知道。”
(作者系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