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霖:舒怀畅谈新加坡铁窗生涯
记:新加坡的监狱给大众的印象好像很严苛。
陈:我回国之后,有一次有个高层领导、我的朋友请我到他那边去散心,吃吃饭。饭后,他说陪我到处走走,去看看风景。结果,我提出的愿望让他大吃一惊,我说:“你让我看看你管理的监狱吧!”他按照我的意思安排了,我去看,做一下比较。
我发现,虽然中国的监狱条件很糟糕,但新加坡监狱的条件更糟糕。举例说中国的监狱至少每个人都有床睡觉,这个是生活必需的。中国的监狱很像大学宿舍,有上下铺的那种双层床,有被子,能睡觉。而这些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在新加坡都没有,绝大部分人都是睡在水泥地上。他们发给我们草席时,我们去领的草席都是破破烂烂的,一睡草席就黏住啦,所以,很多人就不睡草席,都睡水泥地。水泥地潮湿啊,又见不到太阳,睡的人骨头都疼啊。
新加坡监牢的犯人只有三分之一的有工作的权利和机会,三分之二的人成天关在小房间里,又不能看书、也不能24小时睡觉啊,节假日都不放风,吃饭就通过一个小洞塞进去,吃完又从小洞拿出来,那种煎熬……我原来是满天飞,我坐飞机都难受的,更何况让你在里面,我好长时间是一个人关在里面,都没有工作的机会。结果到甚么程度呢?遇到有人在门外走路的时候,心里就觉得好舒服、好舒服。许多囚人得了精神病或高度抑郁症。当你从门外,通过门上的一个像iPad这么大的小窗户看上去时,你会看到里面的人眼光都是呆滞的。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排队吃药,自杀者屡见不鲜。
囚犯不获教育 只能被惩罚
记:不能去提出申请吗?
陈:我还算是有一定知名度、有影响力的人,对我算是特殊照顾,我都申请了6个月之后,才给了我一个工作的机会,更何况其他人呢?我碰过很多人在监牢待了4年都没有工作过,中国(的监牢)都有工作机会的。
另外中国的囚犯还有受教育的机会,可以看看报纸、听听广播、看看电视、看看新闻联播啊!而这些新加坡都没有,新加坡认为囚犯是不可教育的,只能被惩罚。新加坡对囚人没有任何教育,甚至只能看15天前的报纸,幸运时可以看3天前的报纸,而且,很多他们认为敏感的东西都被抹掉了。甚么是敏感的?外面报道陈九霖的消息是敏感的。在里面完全看不到关于我的消息。中国办奥运会也是敏感消息,在里面看不到中国奥运的情况。但有关中国和香港各种负面的消息都不会被覆盖。
后来没办法啦,待着太难受了。想去透透风嘛,有人就教我了,说基督教在办一个辅导班,每周可以去三次,在空调室待着,唱唱圣诗啊、看看《圣经》啊、发发本啊,让你写写东西,平时都没有本子的。我就去了,去找一个能够放松的机会,同时,给我个本,我就写书。头几页抄点《圣经》、后几页也抄点《圣经》,中间就写我的书的内容,我写了六十多万字的东西。怎么“偷”出来的?那是另一个故事,回头再讲吧!
记:家人探望时不能跟他们讲一下自己的状况么?
陈:对我家人所有的探访都是特别严控的,我太太那个时候精神近乎崩溃嘛,来看我写了个小纸条,对新加坡有批评啦,说新加坡政府对我不公,他们就把我太太的小纸条翻成英文,从此,就不给我太太签证,就不让我太太继续探访了。我的信发到中国要45天,家里的信到我这边要2个多月,因为我所有的信他们都要看,我写中文他们翻译成英文,我写英文他们翻成中文,对我严加控制。
严管书信往来 阻家人探监
记:不能向大使馆申诉吗?
陈:大使馆的人经常来看我,但大使馆的人来的时候,新加坡方面经常会有人“陪”在他们身边。我有一次差点去坐地牢,差点延期出狱。背景是:我在A3监狱用计算器写些东西,其中,有一封信是我写给温家宝总理的,监狱长要我把信翻成英文,我在计算机上翻完给她了。没想到,这个事成了大事情。事发后三个月,他们说我「不正当使用工作计算机」,但当时他们没有跟我说因为这个事,就直接把我停工了,把我关到A5监狱的8楼去,而8楼是专门惩罚人的。比如说囚室内是不能锻炼的,你在囚室里做俯卧撑了,就要关禁闭。在关禁闭之前会被送到8楼关上几个星期,接受调查。因为每天都没事做嘛,所以,我每天都要做1000个俯卧撑。出事那天,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做俯卧撑把我关去8楼呢!
“纵有千千罪 我心坦然对”
一天的放风时间,说是??1小时,但掐头去尾只有45分钟,节假日连放风时间都没有。一天只有3分钟的水,供应的都是冷水,没有热水。我就问监狱长是怎么回事啊,他不说,过了几天他才告诉我原因。我说新加坡是维也纳国际公约缔约国,根据该公约我有权见我的律师、有权见大使馆、领事馆的人,请立即通知我的律师、我的家人和大使馆的领导。可谁给你通知啊,老等,都没人来。我是周四被抓进去的,周五是我的探访时间,我就说今天9点是我的探访时间啊,怎么到12点都没人通知我?我就去找他们,他们告诉我说:“你太太暂时有事不来了。”但事后我了解到,他们告诉我太太说:“你先生今天工作忙,不见你了”。他们两边撒谎。后来,我被整整禁闭了1个多月啊,还要继续判我的刑呢。说我违反监牢的规定,而违反监牢规定要怎么处罚呢?就把你放到地下室,每天强光照你24小时,一天3分钟的水,有的人在每天24小时强光里待了9个月,还要延长出狱的时间。那我就不干啊,我就问怎么回事啊,结果就因为我给温家宝总理写的那封信,我就说我是经过批准的啊,不能算“不正当使用工作计算机”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也没有为此给??我任何补偿。
记:有没有后悔过去认罪?
陈:很多人跟我讲过这个问题,我是2004年12月1号组织上让我回国,安排了航油集团的副总,分管海外业务。12月5号通知我回新加坡,当时领导问我的意见,我也问过领导的意见,讨论来讨论去,后来的结果是认为,如果我不去,可能会对这个事件的解决增加难度,甚至会拖很长的时间。
另外一个,我自己也思考,如果说我真的不去的话,可能会有很多人要受到牵连,所以,我就说了一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个时候,我通过媒体和查询数据,对新加坡监狱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我当时是基于一个非常理性的思考,叫我5号走,我一直拖到8号才回新加坡。
我考虑到几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我不去,恐怕案子很难得到解决,或者拖很长时间,这个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第二是我心里坦然,我没有贪污诈骗,我没有犯罪,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股东而不是我个人,我只是在出现问题的情况下的一名“消防队员”,我所做的工作是救火,这把火不是我燃起来的,也不是我搞大的。
所以,我在机场写了2首打油诗,一首是表明我的心态:“纵有千千罪,我心坦然对,一心为大众,失误当自悔”;另一首诗是我已经意识到当时的处境,我意识到我可能会受韩信的胯下之辱。所以,我写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人生终有不归路,何须计较长与短!”我在这个事件上从来没有后悔过。我虽然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但整个事情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不后悔。
记:身为名人在监狱中会受到优待吗?
陈:监狱方对于我比其他的囚犯要更严格,他们专门给我派了个人监管人(PS: Personal Superviser)。囚人们为此还开玩笑说:“陈总:你有私人秘书了”(PS: Private Secretary)。我的书信都要经过他的手,我的档案比别人的档案要厚十几倍的。囚犯方面呢,他们对我特别关照的,有时偷点小饼干给我吃啊,有时偷个鸡腿给我吃啊。监牢方面愈是对我特别管控,囚犯们就愈对我很关照。
放监前 企业老板争相聘请
记:快要出狱前,有没有些个人顾虑?
陈:这方面我倒是比较实际一点,我在里面的时候就有很多企业的老板去看我,有的希望跟我签约,去给他当总裁啊,当董事长之类的;甚至有人说给我6600万美元,让我去搞一个石油企业,去当企业的董事长和总裁。所以,在这方面我到没有太大的担忧,我也知道我能做甚么事。
记:你好像不喜欢接受媒体的采访?不想替自己辩解一下?
陈: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接受过几家媒体的采访,我从别人的人生经验当中学到,当环境不利于你的时候,还是少说话为好。
记:回国后为甚么选择回到国企呢?
陈:出于几个方面的考虑:首先,是家人的要求,家人希望稳定;另外,也有些央企的情结在里面;而且,安排我搞的是投资工作,而投资是我的专长。
记:如果现在有人提供资金,请您再作操盘手,您会答应么?
陈:我从来没做过操盘手,这个是市场对我的误解,我与尼克•利森的区别在于,他是操盘手,我是管理者。所以,新加坡的判决不公平,他们的错误或故意在于,他们基于了三个错误的定性,给我了一个错误的判决。哪三个错误呢?第一,我是一个管理者,他们把我当作一个操盘手,而在这个事件中操盘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第二,我是善意地、诚恳地维护全体股东利益,没有个人私心,他们却错误或故意地认定我“恶意扰乱新加坡金融秩序”,把我当成肇事人。第三,在后期的危机处理中间,很多问题不是我个人的决策,他们强加于我一个错误的结论,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个人“胡作非为”的结果。所以,基于这三个错误的判断或故意,他们的结论自然是百分之百的错误,是不公平的、不公正的、没有公理的。
记:目前的工作安排?
陈:我在等待机会,我相信自己还是会找到一些机会(成功)的。
回答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如果有人投资给我,我一定会做出一番事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