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中的委内瑞拉

撰稿｜和静钧

　　《纽约时报》8月16日报道，截至6月，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率已高达32714%，那种推着一推车纸币只是为了够买一小袋面粉的场景，已经在加拉加斯司空见惯了。超市里的货架上空空如也，抢劫在四处发生，数百万国民因饥饿、治病等经济或健康问题，逃亡到与委内瑞拉相邻的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巴西等国。一个曾经“富得流油”、荣获过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今天却并非战乱、外侵、天灾等传统原因，而沦为一个失败而且迅速溃败的国家，令人扼腕叹息。

从查韦斯到马杜罗

　　要了解委内瑞拉今天之处境，还得从查韦斯说起。
　　2012年3月，美联社记者伊安·詹姆斯笔下描述了这样一场政治集会：
　　在总统府米拉弗洛雷斯宫的阳台上，面对聚集在总统府前的成千上万名支持者，查韦斯时而挥动着双手，时而抛出串串飞吻，时而高举拳头。在乐队的伴奏下，他拿起麦克风，和支持者们一道唱起了委内瑞拉民歌。
　　“委内瑞拉万岁！”查韦斯高喊道。接着是支持者震耳欲聋的狂潮般回应。
　　“我们务必努力奋斗，团结起来，提高警惕。有人在做肮脏斗争，他们身后有许多权力——有美帝国，有中央情报局，对付他们我们必须有风险意识。支持委内瑞拉右翼的是巨头跨国企业……我们要枕戈以待，这不只是一场战斗！绝不！这事关玻利瓦尔革命的存亡！”
　　查韦斯语音刚落，支持者们呼喊回应：“人民和你在一起！”
　　事实上，伊安·詹姆斯描述的政治集会，在委内瑞拉兴起建设“21世纪的玻利瓦尔社会主义”大潮之时代，几乎就是一个天天见到的常态政治活动。伴随着对跨国企业、私有企业散布的政治仇恨，和反美的意识形态攻势，国有化的政治大潮如火如荼地展开，查韦斯也已经通过修宪，实现了可以连选连任的永久总统之梦。
　　天公不作美。一场癌变，乌戈·查韦斯于2013年3月5日去世，其指定的继承人马杜罗登上政治舞台。“60后”的马杜罗，被查韦斯称为“亲密战友”，是一个能够“以其坚实的双手、坚定的目光以及智慧、学识和领导能力”继续推动“玻利瓦尔社会主义革命”进程的人物。 
　　2013年3月15日，总统马杜罗以微弱优势，战胜反对派候选人卡普里莱斯，赢得选举。这场选举，也是委内瑞拉从过去一边倒地支持左派到反对派开始强势崛起的分水岭。
　　查韦斯倡导的“21世纪社会主义”，是查韦斯主义的精粹，是来源于土著群落的集体主义与玻利瓦尔的民族主义之结合，并在基督教与资本主义民主的形式框架上获得社会主义的政治符号。这个思想执行力的背后，是查韦斯特有的人格魅力与无出其右的政治阅历和坚定的反美斗士形象。查韦斯在历史政治地位上已经成功塑造成与何塞·马蒂、西蒙·玻利瓦尔一样的民族主义领袖人物。查韦斯主义势必会拥抱不切实际的国际主义，查韦斯时代“支援拉美左派运动”而大举外援，四处撒金。
　　而“60后”的马杜罗，虽也出身于左派家庭，但人生阅历与个人威望远不及查韦斯，缺乏查韦斯“强势因素”。其次，马杜罗面对的是分裂了的委内瑞拉，与民粹高涨时的整齐划一支持查韦斯的时代下的委内瑞拉，大不一样。但马杜罗虽然有心做点修正主义，不严格执行“查韦斯主义”的政治遗产，无奈政治结构还是决定了马杜罗除了继续执行查韦斯主义之外再无其他之路可走。为了迎合民粹，马杜罗时代开启后，一路在查韦斯主义路线下狂奔，国有化运动下大量兴起“为穷人造房”之名的房地产业，而“为穷人造房”福利运动就得不断把石油产业收归国有才是政治正确之举，导致其他行业日趋凋零。政治治理上的乌托邦运动，为今天委内瑞拉之处境埋下伏笔。
　　
资源之魔咒
　　
　　委内瑞拉被称为世界上石油储量第一的国家，但真实的情况是，虽然加上重油，储量或许可能天下第一，但与“天下第二”的沙特的轻质油相比，委内瑞拉的石油在开采上成本更大，作为可出口换外汇的原油，其产量并不高。
　　2017年一份数据表明，委内瑞拉石油产量并不在世界石油产量前十大国家之列。世界石油产量十大国家为：美国、沙特、俄罗斯、加拿大、中国、伊朗、伊拉克、阿联酋、巴西和科威特。在整个2017年，委内瑞拉的原油产量下滑64.9万桶/日，跌幅达到惊人的29%。原油产量遭遇“滑铁卢”，最直接的导火索是总统马杜罗对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进行“大清洗”，大量效忠马杜罗的军方人士进入国有石油公司高层，成了事实上的“军管”，导致大量专业人才流失与搁置。
　　世界十大产油国中一些国家同时也是世界最大的石油消费国和进口国，从石油出口国的角度上看，占全球产量约2%的委内瑞拉石油，依然在国际油价上有着比较大的影响。但随着欧佩克在全球石油市场定价能力上的下降，作为欧佩克创始国之一的委内瑞拉今天在国际石油市场上的定位已经今非昔比了。
　　从石油版图上看，委内瑞拉不像众多欧佩克成员一样，被石油消费国和石油进口国包围，委内瑞拉出口的石油严重依赖美国市场，要出口到印度或远东石油进口国，算上比别人高出一筹的开采与轻质化成本，以及加上不菲的远途运输成本，委内瑞拉的石油利润空间并不大，没有一个国家会舍近求远而购买价格更高的石油。
　　一旦美国开启“石油自给”，委内瑞拉所拥有的这一出口市场就会萎缩，委内瑞拉仅凭石油产业的立国之策的脆弱性早就暴露无遗。
　　然而，高油价时代蒙蔽了政治狂热者的双眼，“21世纪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攻势下发起了一波又一波反美宣传。查韦斯曾组织过百万民众大练兵，假想敌就是美国。
　　美国终于开启了“石油自供”时代。随着页岩油气开采技术的突破，美国从净石油进口国华丽转身为净石油出口国，今天美国也要把油气卖到严重依赖外部石油的远东市场来,世界石油地缘经济格局已经发生剧变，“石油政治”下的高油价时代已经结束。委内瑞拉石油再也无法如过去一样寻找到更好的出口市场，石油也越来越卖不出好价，不得不签下“石油换贷款”等协议，现金现付的石油买卖越来越少，手上的美元外汇越变越缺，财政开支越来越恶化，扩大产量的能力越来越下降。
　　以往经济学家用“香蕉共和国”指中美洲小国及加勒比海岛国，他们凭借单一经济而成为严重依赖出口的脆弱国家，委内瑞拉本可以利用石油出口优势，综合开发，鼓励产业多元化，但这一进程在政治狂热裹挟下并没有能推进，最终落入了“资源的魔咒”中，成亦石油，败亦石油，时至今日，委内瑞拉连基本的电力供应都保障不了，尽管国内水力资源充沛。
　　
货币改革
　　
　　委内瑞拉的货币改革，走过了玻利瓦尔币，到“强势玻利瓦尔币”，再到今天的“主权玻利瓦尔币”及“石油币”的数度折腾，每轮旨在稳定货币、稳定通胀的折腾，却换来更汹涌的货币贬值和通货膨胀。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发了一个预测报告，到2018年底，委内瑞拉通货膨胀率将可能飙升至百分之一百万。
　　过去委内瑞拉货币为玻利瓦尔币，1985年委内瑞拉人均GDP高居拉美国家之首，玻利瓦尔币一度是拉美最受欢迎的货币之一。
　　1999年，查韦斯上台，推行其“玻利瓦尔21世纪的社会主义”，货币贬值和通货膨胀开始蹿升，印钞机开始狂印钞票。2008年1月1日，委内瑞拉推出货币改革，新币称为“强势玻利瓦尔”，新币与旧币的兑换比率为1:1000。

　　然而，新币并没有按国家管理者思路发挥作用，民众依然不信任本币，一旦手中有钱，就购买美元，货币贬值一路狂奔。有时百万“强势玻利瓦尔”，抵不过一张面币纸。有报道称，政府给有军功的军人的奖品是数小包卫生纸。在委内瑞拉，生活日用品以及药品，基本上靠进口，通货膨胀下，商品短缺也接踵而至。

　　甚至到了印制本国货币也要靠进口。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外包的货币到本国了，这一堆货币已经不足以支付印刷和运送费用了，连废纸都不如。
　　委内瑞拉政府解释通货膨胀如此令人乍舌之原因，是存在一个国际犯罪团伙，他们勾结国内反对派，走私货币，造成今日本币的颓势。官方越是这样宣传，底层民众对反对派越是恨得咬牙切齿。
　　与此相应的是，美国对委内瑞拉的金融制裁也越加严厉，委内瑞拉一气之下从美国运回本国188吨黄金，2017年甚至计划以人民币作为原油和石油产品价格的计价货币，摆脱美元。另一方面，委内瑞拉外汇储备从2008年420亿美元，已经减少到今年的100亿美元。高通货膨胀成了“财富绞肉机”，委内瑞拉的经济数年之内已经萎缩了50%。
　　推出“强势玻利瓦尔”不到10年，委内瑞拉政府不得不筹划推出新币，以吃掉旧币动辄几万、几十万的数字累赘。寓意着“强大起来的委内瑞拉”的“强势玻利瓦尔币”，没有让委内瑞拉强大起来，只好为捍卫主权努力了，新货币将取名为“主权玻利瓦尔币”。
　　通货膨胀的脚步并没有因为新币要发行而缓和下来，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往上冲，当地物价今年已经上升460多倍。起初是要划掉旧纸币上面值的“三个零”，并更换纸币颜色，最后不得不决定再划掉“两个零”，一个“主权玻利瓦尔”将兑换100000个“强势玻利瓦尔。
　　为了与本国石油与黄金挂钩，除新币外，委内瑞拉曾在年初发行一种数字币“石油币”，现在准备让新货币与“石油币”联系起来，让石油币成为国际记账货币，以及国内薪资、养老金和商品、服务定价的基准。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表示，待货币改革完成后，一个石油币将等于3600主权玻利瓦尔。社会最低工资将提高到月薪1800主权玻利瓦尔，即半个石油币。
　　有人算了一下，按委内瑞拉黑市价，3600主权玻利瓦尔，即一个石油币，现市大约价值60美元。
　　与此同时，为了取得民众的支持，准备狂涨国民最低工资，一次性上调3600%，至大约每月30美元，这也是本年多次涨最低工资后新的一次。政府同时要增加税收，还要停发一些补贴。
　　经济学家并没有对这一轮币改和其他配套改革看好。委内瑞拉经济学家Asdrubal Oliveros说这一系列措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一些经济学家认为，这些反常识的新措施，只会让恶性通货膨胀进一步加剧。
　　
局势在恶化
　　

　　经济动荡从来都是与政治动荡相伴而行。8月4日，马杜罗在首都加拉加斯出席一场军队纪念活动演讲时，现场突然传出两次爆炸巨响，近百名士兵慌忙四散逃生，至少7人受伤。随后，政府宣布，这是一起针对总统马杜罗的无人机暗杀事件。委内瑞拉地下组织“法兰绒士兵”在推特上宣布对这起刺杀事件负责。

　　不过，政府指责这起刺杀事件的主谋是反对派，而反对派则称这一事件是“自导自演的闹剧”。马杜罗在向民众发表电视讲话时表示，刺杀行动的一些策划者居住在美国。
　　委内瑞拉国内局势的恶化也给周边国家带来不安。8月15日，巴西边境城市帕卡赖马当天发生当地居民与委内瑞拉难民冲突事件，委内瑞拉难民的物品被烧毁。当地人不希望委内瑞拉人进入帕卡赖马，并要求加强边境管理。事件发生后，不少委内瑞拉难民选择返回委内瑞拉。部分被驱逐出临时居所的难民被安置于一处政府机构的空地中。
　　美国准备派遣一艘医疗船，以帮助受难民涌入而不堪重负的医疗卫生体系的国家，医疗船除了去哥伦比亚，也可能被派到其他南美洲受难民潮影响的国家。美国防长马蒂斯8月17日对媒体表示，这纯粹是一次人道主义使命，马蒂斯刚刚结束了为期6天的南美访问之旅。不过，何时派出，马蒂斯并没有具体时间表，五角大楼女发言人达娜·怀特说，行动将会在秋天展开，但也没有进一步提供细节。
　　自美国总统特朗普公开表示“军事进入委内瑞拉也不是不可能”之后，关于美国会不会武力干预这一动荡地区，越发引起外界的关注。如果委内瑞拉国内治理彻底溃败，势必会引发这一地区地缘政治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