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撕裂的美国

撰稿｜马纶鹏（旅美学者）

悲伤的8月
　　
　　8月的美国弗吉尼亚州一片翠绿，著名的蓝岭山脉(Bluer Ridge Mountains)和谢南多厄国家公园(Shenandoah National Park)更是郁郁葱葱。我宁愿把Shenandoah翻译成为“仙纳度”，不负人间仙境，渡人升仙。著名的弗吉尼亚大学UVA (University of Virginia)和其小镇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就坐落在此。
　　然而，今年8月的夏洛茨维尔无尽忧伤，很多居民自发到公园和弗吉尼亚大学草坪，为去年 “夏洛茨维尔骚乱”的遇难者祈祷，随处可见花束、蜡烛和小卡片。
　　2017年8月11日到12日，数千名举着火炬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在夏洛茨维尔聚集，引发了美国近10年来规模最大的“白人至上”主义游行。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右翼集会和反对者对峙并暴力斗殴。一名信奉“新纳粹主义”的极右翼白人男子詹姆斯驾车疯狂驶入人群，反复碾压，造成1死19伤的惨剧。事件在全美引起大范围的讨论和更多的游行示威。

　　无论中美，不管公私，周年祭都是一件大事。这是对逝者的缅怀，是对存者的宽慰，更是冥冥中一次寄托和追思。2018年的8月，美国各地都有对“夏洛茨维尔骚乱”的纪念活动，特别是在事发地夏洛茨维尔。当然，哪里恶人都是会先告状的，美国的极右翼分子今年又申请了游行许可，这次夏洛茨维尔没有同意。他们就转战首都华盛顿白宫对面的拉法耶特公园继续他们的“维权”。今年却应者寥寥，根据《纽约邮报》等媒体报道，连百人都不到，暴力肯定是行不通了，竟然有人爆出“和平种族清洗”的口号，莫名惊诧！

　　
为何撕裂感越来越强？
　　
　　仙纳度公园还是那样幻美，可鲜血犹在。为什么是夏洛茨维尔镇？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种族对立和仇恨？为什么当下美国社会撕裂感越来越强？这要从两个历史人物谈起，一个是杰弗逊，一个是李将军。
　　曾经一度觉得夏洛茨维尔Charlottesville这个名字很变态，太难拼写了，动不动还会和Charlotte、Charleston混淆，但细细一查，这些都是美国南方典型的城镇，在美国建国史上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彼此还有呼应。夏洛茨维尔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托马斯·杰弗逊，不仅是美国的国父之一，还是第三任总统，著名的1776年《独立宣言》起草者，里面有庄严的“人人生而平等”“他们被赋予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
　　他出生在夏洛茨维尔，最后也隐居在斯。在任总统期间主张人权平等，提倡言论、宗教和人身自由，禁止从国外输入奴隶，离任后建立了第一所“学教分离”的大学弗吉尼亚大学。
　　如果华盛顿的功绩在建国，那杰弗逊就是爱民。《独立宣言》中“自由、平等、幸福”深深镌刻在美国人心中，哪怕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他对人民的爱还在他亲手缔造的弗吉尼亚大学中——免除教会对校务的干涉，学校的中心在图书馆而不是教堂，州内居民，不分种族，通过考试可以入学，还有著名的学生荣誉法则。由他监督完成的弗吉尼亚大学是当时弗吉尼亚最大、最宏伟的建筑群，杰弗逊由此还展露了他建筑师的功底。鉴于他的伟大功绩以及弗吉尼亚大学的开创意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88年把弗吉尼亚大学和杰弗逊自己的蒙蒂塞洛庄园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一个大学能成为文化遗产是因为它的精神和价值体现。相比而言，中国的文化遗产要不是和漫长的历史有关，比如周口店北京人遗址，要不得益于古老的建筑，像平遥和丽江，甚至是祭祀儒教的曲阜三孔，但真正开创现代意义上的精神遗产的大学、博物馆、都市广场、科学堂却一个也没有，实为一大憾事。马上200周年庆的弗吉尼亚大学和小镇夏洛茨维尔一直在继承和发扬杰弗逊所倡导的自由、平等、幸福和种族和睦的精神财产。
　　每一次去夏洛茨维尔，都带有崇敬的心情。弗吉尼亚大学中央大草坪上的大学生惬意读书，午后阳光总让人恍惚陶醉，忘了这是朝圣之旅。杰弗逊其实还是一位园艺专家和哲学家，这片草坪寄托了他对自然的向往和在恬然之下的幽思。
　　但是这种宁静却在2017年8月被生生打破，血溅夏村。导火索就是生长在南方的很多白人种族主义者反对夏洛茨维尔镇决定移除李将军塑像的动议。因为在这么一个代表美国精神的小镇保留李将军的塑像意义重大。
　　李将军，罗伯特·李（Robert E.Lee），是和杰弗逊齐名的美国历史人物，也出生在弗吉尼亚，是美国南北战争中代表奴隶主利益，支持蓄奴的美国南方联盟的总司令，多次以少胜多击败北方军队，屡建奇功。
　　这位李将军总让我想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的李广。Lee和Li，读起来一样，在战时的勇气和谋略也惊人相似。美国的这位李将军在美墨战争期间，只身深入敌后侦查，路上险峻，他就把自己挂在悬崖上休息，最后找到小路，美军直插敌后。《史记》载李广带百骑兵射杀匈奴射雕者，却遇匈奴数千骑，李不慌张，命下马解鞍，胡骑以为诱骑，遂不敢击，夜终还。李广还有射石搏虎的传奇，也有司马迁对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盛赞。
　　两位李将军都是悲剧收场。李广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一生未封侯。美国李将军最终战败，回到家乡列克星敦，接受了华盛顿学院院长的职位，殚精竭虑，让其变成全美最著名的文理学院。他有先见之明，开设了新闻学、商学院、法学院，也继承了杰弗逊对大学自治和自律的传统，建立了荣誉法则，还不计前嫌，在南北都招收学生。这些都让这所大学区别于其他学院。1870年，李去世后，华盛顿学院的名字改为华盛顿和李大学。南方白人从来没有因为他战败而失去对他的崇拜。
　　同是弗吉尼亚人，同样从政从军后投身教育，同样是捍卫美利坚的英雄，杰弗逊被看做是美国民权的代言，而李将军的英雄气概则被蒙上一层种族主义的阴霾。他因为内战时代表南方，而南方又是蓄奴制的大本营，种植园黑人奴隶制度根深蒂固。有史料证实他释放了自己的黑奴，在战争后期开放黑奴入伍参战，获得自由。然而就是因为李将军代表南方，不问历史、不看背景，他在当下白人至上主义者眼里就是捍卫南方权益，保卫白人，驱逐劣等民族(黑人，亚裔，拉丁裔)的英雄，而在很多所谓均权和自由人士看来，李将军以及当时几乎所有代表南方的将军和政治人物都是反历史潮流的，拥护奴隶制，抵制文化多元化主义，蔑视女权主义和少数裔权利。美国境内所有他们的塑像，以他们命名的公园、街道、大楼以及基金会等都要改名。2016年，夏洛茨维尔就将李将军公园改名解放公园。
　　李将军遂变成了种族符号，黑白试金石，和当下美国逐渐撕裂社会的泄洪口。2015年一个叫迪伦的21岁美国年轻白人，在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的一个黑人教会里，开枪杀死了9个人。查尔斯顿是南卡罗来纳州著名的港口城市，市里的萨姆特要塞更是打响南北战争第一炮的地方。迪伦这个极端种族主义者故意选择了这个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在暴行之后的仇恨讲话里，他说因为查尔斯顿是最能代表南方历史的城市，他出示了他焚烧美国国旗的照片，和对南方“邦联旗”崇拜的照片。所以，为南方而战的李将军也被拉入了仇恨的漩涡中，各地开始各种“正名活动”，一旦遭到反对，就会引起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抗议和暴力还击，美国的对立感，撕裂感越来越强。
　　夏洛茨维尔和查尔斯顿，杰弗逊与李将军，民主与民粹，和平与暴力，自由与蓄奴，平等与压迫，文化多元与南方独霸，种族融合与白人至上，这样的二元对立的名单还可以一直列下去，背后所代表的非黑即白的思想却是根深蒂固。然而至今政治家和思想家也没有让我们看到打破这种桎梏的最有效的办法，似乎有一种文化的、生物的基因在作祟。可贵的是我们能清楚看到自身的不足和狭隘，并为真正的践行者讴歌。此刻，我想起了Beyond为曼德拉所做的《光辉岁月》：
　　可否不分肤色的界限
　　愿这土地里
　　不分你我高低
　　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
　　是因它没有
　　分开每种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