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雷奇,“中美捷径”上的那些故事
若非专业跑运输,相信很少有人知道中美最短的路径叫“大圈航程”(Great circle voyage),其实道理“一点就通”——因为地球是圆的,同一半球两地间以大圈弧线穿越,比两地间走直线往往能缩短数百乃至上千海里的行程,而在这条“捷径”上,一座仅有十几条马路的北极边缘城市见证了中美关系从隔绝走向交融的近五十年光阴,无论中间经历阳光抑或暴雨,它总能泰然不动,赢来转机,这就是美国“飞地”安克雷奇。2021年3月18日至19日,中美高层战略对话在这里举行,且不论会议本身有多少话题,单就安克雷奇而论,它就是中美复杂而深厚关系的象征。
历史不在意“怨妇”的眼神
随着1867年从俄国购买到北极飞地阿拉斯加州,航海家发现,到达中国的海上捷径就是沿阿拉斯加湾进入阿留申群岛,沿高纬度走完白令海和千岛群岛外海,最终穿越日本列岛来到中国,这种利用北太平洋的“大圈航行”至少缩短一天约三百海里的航程。当人类进入航空时代,阿拉斯加又处于远东通往北美、北欧最短的路途上,是中美沟通的捷径。
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后,因意识形态敌视,美国采取隔绝立场达二十余年之久,直到1972年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带领庞大代表团访问北京,宣告两个世界性大国开启新的纪元,而身处中美航线枢纽的安克雷奇注定要不同凡响。从档案看,当年安克雷奇出发的“访华第一航班”并没有美国总统,而是来自美联社、《生活》杂志、《时代》周刊等刊物记者,他们是20日晨出发的,当晚抵达北京南苑机场。“因为有人告诉我北京跟安克雷奇一样冷,好像没有暖气,所以我特意带足了苯三酸,目的是保证负片显影的可靠性。”《时代》周刊约翰·多米尼斯多年后仍对那一历史时刻津津乐道,“但我们发现,中国人并非生活在‘石器时代’,他们尽管不富裕,许多不是军人的男女也身穿棉军大衣,为抵御寒冷,他们外围把衣领子翻起来,但他们眼神里透着主人的骄傲和自信。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生活是有强烈追求的。”
从最初的谨慎甚至有些紧张,到关系正常乃至密切,中美友谊加深的内在逻辑是——两国社会制度、文化、价值观的差异不应成为障碍,而是了解和欣赏的因素。就像时任美国国务卿罗杰斯回忆,1972年2月28日13时(美国东部时间),从上海返程的尼克松一行经停安克雷奇国际机场,时差并没让代表团感到疲劳,每个人都热烈地分享对新中国的印象,尼克松提到与毛泽东、周恩来交往的感觉,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则期待中国帮助美国退出越南战争问题,但罗杰斯望着安克雷奇机场四周的原野,意有所指地说:“我们今天所在的地方,或许用不了多久,会把汉语当作通用语。”
1979年元旦,中美在美国对台“废约断交撤军”三原则基础上正式建交,不久又迎来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对美国的首次访问,这是新中国领导人首次访美。邓小平一行的专机沿着当年尼克松飞过的航线一路东去,于1月28日14时35分抵达安克雷奇,在此稍事停留后即直飞华盛顿。关于这段经历,中美亲历者都留下美好的记忆。这趟专机由徐柏龄机组驾驶,他们是中国民航的“明星天团”,而且所开的2406号机是刚从美国引进的波音707,飞行路线为北京-上海-安克雷奇-华盛顿,总距离14343公里,计划飞行16个小时。徐柏龄记得,上海飞往安克雷奇途中,原本常见的高空顺风变得稀少,到了后一段更遇强烈逆风,加之安克雷奇正下中雪,专机降落后机身要除雪,比计划多花了些时间。但宾主的气氛丝毫未受影响,特别是在安克雷奇等候的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伍德科克登机随行,他跟邓小平一直热烈交谈,毫无疲惫之感。无独有偶,日后当上安克雷奇国际机场总经理的莫顿一边忙着给中方专机加油铲雪,还不忘叫同事给自己拍一张同2406号专机的“同框照”,按照他的意思,“这是安克雷奇‘机场居民’的特权,谁都休想剥夺”。的确,日后几十年,莫顿所积攒的“中国专机影集”越来越厚,成为受人羡慕的财富。
“距离冠军”占尽先机
中美关系正常化,正逢中国改革开放和两国相互给予贸易最惠国待遇,自那以后,双边贸易关系急剧扩大。在莫顿这样的航空业者眼里,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安克雷奇进入发展快车道,“中美建交仅仅十余年后,这座曾经连20层以上高楼都没有的小城就变成世界航空运输中心,仅货运吞吐量就在全球排名第三,货物落地重量第一,同时还是全美人均收入第二高的城市。原因无他,靠近北极的安克雷奇,是前往几乎清一色在北半球的工业和贸易大国的中心,从安克雷奇起飞的直航飞机,到伦敦、法兰克福、莫斯科、纽约、洛杉矶、东京、北京、上海等世界著名大城市,航程都在九小时内。特别是从北美大陆到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的‘距离冠军’,不是西海岸的洛杉矶或旧金山,而是我们安克雷奇”。直到今天,安克雷奇经济发展委员会的宣传册里,最经典的宣传语是——“从安克雷奇到全球95%的工业国,保证九小时内!”
20世纪80年代初,西方世界经济萧条,许多航空公司严重亏损甚至倒闭,市场不景气也直接影响到飞机制造业,振翅高飞的中国民航企业幸运地拥有“买方市场”地位,被美国航空工业视为“上帝”,各家公司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主动推荐国际商务中时兴的租赁方式,巧妙解决中方“资金不多”而美方“飞机过多”的矛盾。1983年,在美国金融界协助下,中国民航系统从波音公司租用波音-747Combi客货两用机。按照美国法律,在美国购买或租赁飞机若在第三国交付,可以免交部分税费,于是经双方商定,当地12月21日13时30分,当波音-747Combi从阿拉斯加飞出海岸线,到达公海150海里商定的经纬度时,中美合同执行人一起来到驾驶舱,同时拿起机载无线电话筒,向西雅图波音总部通话:“飞机已到达公海指定经纬度,中国飞行员正式接收波音-747Combi飞机!”这时,中国飞行员各就各位,接替美国飞行员,按预先申请航路飞越太平洋,奔向北京……
以20世纪90年代末划界,之前中美航班多以客运为主,飞机往往在安克雷奇停留一两个小时,以便加油,也有个别航班因为突发事件在这里紧急备降。随着各种新型远程飞机不断投入使用,空中直飞距离越来越长,来这里的客运航班越来越少,但同时越来越多货运航空企业却把目光投向这里。“货运航空公司选择在安克雷奇给飞机加满油,为的是让满载货物的飞机能从离目的地最近的地方出发,截至1988年,近30家航空公司在这里开设中国货运航线,仅仅三年后,每周货机多达660多班,其中包括联邦快递、联合包裹运送(UPS)、美联合、美西北、三角等美国乃至世界航空业巨头,中国大陆的国航、中货航、南航,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的国泰、长荣、华航也在这里开通航线,航班数量占到总数的四分之一。”莫顿曾描述,每天早晨6时到8时,来自纽约、洛杉矶、西雅图、辛辛那提等地的航班,迎着朝霞汇集到这里装载货物,然后前往中国;而每天傍晚,来自中国的飞机又在晚霞中集中降落在这里,在这些航班中,约有一半是最大的波音747货机。
日本航空历史学者田边义明介绍,至迟到1997年,安克雷奇每天的货运航班有60%左右飞往或来自中国。哪怕在特朗普对华制造贸易摩擦的时期,由于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光联邦快递在安克雷奇的货运量增长率年均就达10%左右。
耐人寻味的是,随着中国航班与乘客的激增,安克雷奇乃至阿拉斯加的经济被彻底激活。前安克雷奇经济发展委员会主席鲍伯·波尔表示,正因为中国业务占据突出地位,原本在美国偏居一隅的安克雷奇国际机场却提早跟纽约、旧金山等大城市机场同步应用了盲降导航系统。在能见度超过400米以上的情况下就能够指挥飞机安全降落,而且那里还有精干的专业机械扫雪队,只要15分钟就能把跑道积雪和冰清除得一干二净,况且安克雷奇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低廉的物流成本相结合,吸引了众多中国航班乃至企业到来,20世纪90年代,同样是波音747大型货机一次起降,在安克雷奇的收费不到600美元,可邻近的西雅图要2400多美元,而纽约肯尼迪机场更达到4000多美元。
人间自有真情在
对身处中美交往一线的安克雷奇人来说,他们眼里的中国,是以每年甚至每月的速度从“古典美人”向“现代巨人”进行角色切换,“我们曾抱怨哪怕北京、上海这样的中国大城市现代公共卫生和排水设施不太够,人民生活并不富裕,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人能被外人所嘲笑或怜悯,他们相信命运完全操在自己手里,中国人能接受的是外部世界的尊重与理解。”美国《福布斯》双周刊记者菲尔·利维指出,美国内部反复围绕“中国问题”的大讨论,但从“安克雷奇奇迹”中可以得出结论——中国不需要外来拯救,中国可以发掘自身蕴藏的伟大力量而崛起,如果美国人不带着所谓“山巅之城”“上帝选民”的傲慢观念,去和拥有资深悠久灿烂文明的中国平等交往,会给双方带来巨大利益,并在相互有难时得到强有力的帮助。
利维这样分析是有道理的。随着中美相互贸易和投资的发展,安克雷奇的经济模式和社会面貌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拥有资金和技术的中国移民为那里的饮食业、裁缝业、加油站等服务行业注入了新鲜血液,而且华人经营有方,往往不在繁荣的地区设立据点,而是立足于一些房租便宜且有雄厚发展潜力的地区,“由于缺乏管理技能,他们的发展受到一定限制,但他们似乎不在乎,因为他们是用‘以小取胜’作为成长之道。”但比起这些经济活动,发生在安克雷奇的中美合作故事却更能凸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呼唤。
1993年4月6日,载有235名乘客的东方航空MD82飞机在东经171度、北纬39度的太平洋上空突遇特情,飞机出现巨大颠簸,许多旅客受伤,此时飞机发出紧急呼救,寻找紧急迫降点,美国五角大楼指挥系统迅速回应,开放白令海与北太平洋之间的阿留申群岛军事基地谢米亚岛,20时28分,受伤的飞机减速落地,一些乘客发现,简易机场的导航灯,竟是由岛上两排大兵打着强光手电筒组成,令人感动。飞机停稳之后,先上来几个穿铝箔防火衣的救援人员,跟乘务长短暂接触交流。接着,戴红十字袖标的军医上飞机进行伤情勘察,给不同程度的伤员分别挂上红、绿、黄三种等级抢救牌,分批组织抢救。受伤的东航女乘务员张宇红记得自己手上写了一个数字“6”,第六个被担架抬了下去。按照救助程序,重伤员先抬下去,轻伤的能走的自己走,秩序井然。飞机迫降后,部分伤员转移到军事基地库房,有个伤员一拐一拐走过去,美军女医生放了凳子叫他坐下,自己却单腿跪下,把这个人受伤的腿慢慢地抬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摸,发现腿骨折了,需要进行临时固定,便用剪刀剪开裤子,用块板包扎。紧接着,美军对受伤乘客进行分类,轻伤的就集中到一架C-141大飞机上,直接送到洛杉矶。重伤的就让C-130中型运输机送到安克雷奇的四家医院。当C-130尚在航程中,安克雷奇电台就播送消息,一架飞机出事了,乘客大部分都是华人,不懂英语,当地政府广播号召所有懂汉语的人都集中到机场去救援,到医院去当翻译。结果,当地国际机场一下子来了一百多个志愿者,当地华人几乎都出动了,每副担架由两个美国军人抬,配一个华人当翻译。一进医院,第一件事就是把伤员的鞋子、皮带用剪刀剪掉,衣服都脱掉。送到X光室,检查肝、肾、脾有没有受伤。然后就送到病房去。病房里有一个护士长是华人,挂预备役军衔,会讲汉语。安克雷奇的华侨不仅当翻译,还承担照顾伤员的任务,让伤员乘客深为感动。有的华侨看伤员在美国医院里吃不习惯,回家烧稀饭带来,还拿萝卜干给他们吃,让来自祖国的同胞感受到家的温暖。
2005年9月,美国中南部遭遇超强飓风袭击,中国政府决定紧急提供救灾物资。9月7日,南航一架波音747货机从北京国际机场起飞,经停安克雷奇后直飞美国小石城,而且降落地点罕见地安排在军事基地里,货机带来104吨物资,包括帐篷、小型发电机、床单和服装等。美方对这次中国空运非常重视,事先进行了精心准备,小石城空军基地司令雷海泽少将亲自安排接机,美联社等媒体的十余名记者也到空军基地对中国救灾物资抵达进行报道。
事实上,围绕安克雷奇有太多值得称颂的中美友谊让我们感动,那就让下面这个故事结束本文的描述,并开启我们新的思考吧。2017年11月20日,参加完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九十周年校庆的校友金妮、殷晓鸣、邵慧返回美国工作,当他们乘坐的DL582航班才飞出两小时,一位肥胖的65岁美籍女乘客如厕后回到座位,突然气促、失去知觉、呼吸停止、血压极低,血糖达290,殷晓鸣恰好坐在后排,挺身而出,与此同时,机长呼叫医生,闻讯后机舱内共有七位中美医生援手。狭小的机舱内,生命赛跑开始了:医生们默契地组成团队,使用静脉输液人工氧气面罩给氧。两位麻醉医生和一位重症监护医生组成“第一方阵”,经初步抢救后,患者血压、心跳稳定,但呼吸依然很弱,持续需要面罩给氧。邵慧的丈夫周杰(也是医生)一人“捏皮球”(球囊-面罩人工呼吸)维持患者生命体征一个多小时,累得不行。可此时,离需要迫降的安克雷奇机场还有四个半小时行程,由于患者太胖,乘务员气道控制手法不对、氧气总是压不进去,外加美籍医生年事已高,“第一方阵”轮流人工呼吸,体力势必不支。“第二方阵”的病理、眼科、呼吸治疗、职业病防治医生齐齐上阵,为患者输液、讨论病因、记录病史、与地面联系。
一般来说,每架飞机有两个急救包,各有一包500毫升生理盐水。第一袋生理盐水10分钟用完了,此时患者血压几乎测不到。医生们赶紧打开第二袋生理盐水,却发现居然是漏的!情急之下,医生们用胶布在盐水袋外“包粽子”,减少渗漏。10分钟后,生理盐水仅剩下100毫升,医生赶快拿出9毫升,稀释了“救命药”——一支1%的肾上腺素。每次患者血压跌到80毫米汞柱以下,便推送一点。没有心电图、没有血氧饱和仪,没有负压吸引,没有气道插管,中美团队几乎“赤手空拳”,让患者生命体征渐渐好转,终于熬到阿拉斯加安克雷奇机场。当飞机迫降,患者被急救车接走时,机舱内响起乘客、乘务员的一片掌声,人间真情洋溢在安克雷奇空旷而温暖的机场上。(撰稿 吴健)